77

冬薊回酒館去退了房,牽上露水,走完最後一點回家的路程。

天擦黑的時候,他來到了樹海的真正邊界。他家的老房子與邊界線只隔一條小溪,那座半磚石半木質的老房子一切如舊。

雖然這一帶氣候舒适,塵土很少,但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還是需要整理一番才能住人。冬薊走上門前的木頭階梯,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階梯上也太幹淨了,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他擡起頭看向木門,把已經到嘴邊的驚呼硬咽了回去。

門外面的挂鎖不見了。旁邊的木窗也被打開過,現在沒有關嚴,只是虛掩着。有人進過房子,可能現在還在房子裏。

冬薊第一反應是“萊恩回來了”,剛邁出一步,他又覺得不對。

如果是萊恩回來了當然好,但萬一裏不是萊恩呢?他一出聲,反而會驚動對方。

屋裏傳來了腳步聲。冬薊閃身貼在外牆上,怕對方從窗縫看見自己。

木門從裏面被緩緩推開。屋裏的人沒有馬上出來。冬薊聽見了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可能是對方也察覺到有動靜,正在緩緩拔出武器。

腳步聲踏上了門外的木廊。那人走到門邊,疑惑地“咦”了一聲。同時,站在房前的露水擡頭翹尾,耳朵立起來,發出輕輕的響鼻聲,還向前走了兩步。

冬薊和露水相處得久了,他能看出露水心情很好,似乎還有點小小的興奮。

看到露水,門裏的人兩三步跳下臺階,跑到露水身邊去撫摸它的鼻子。于是,冬薊一下就認出了這個身影。

“多林?”冬薊輕聲問。

多林根本沒想到門後有人,被吓了一跳,第一反應舉着手裏的短劍轉過身來。

雖然他記得冬薊,但仍然沒有放松警惕,還左顧右盼了一下,似乎是擔心附近還有別人。

“你怎麽會在我家?”冬薊問。

多林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冬薊笑道:“這話聽着真讓人害怕。我應該回答‘不是一個人,還有別人跟我一起回來’,這樣你就不敢搶劫我了。”

多林的臉微微漲紅:“我沒有打算幹壞事,”他趕緊把劍收回鞘裏,“對不起,我擅自住了進來。是萊恩給我鑰匙和地圖的……”

“萊恩和你在一起?”

“一開始是。後來他結束巡歷期了,去聖狄連的神殿入誓,然後……”

看多林吞吞吐吐的模樣,這事恐怕是一兩句話說不清。冬薊說:“進屋慢慢聊吧。我先去收拾一下東西。”

他去卸下露水身上的行李,也卸掉了辔頭鞍子等騎行用具,讓露水放松一下,把它帶到屋側的簡易馬廄裏。多林見狀趕緊去幫他,還負責把所有行李都搬回了屋裏。

原本冬薊還在為大掃除而煩惱,現在進屋一看,一切都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桌椅櫥櫃幹幹淨淨,壁爐燒得很暖,柴火炭塊堆在屋後,水缸不僅是滿的,裏面還放入了潔淨用的龍膽石。

多林用的龍膽石是人工結晶出來的,當初冬薊做了一堆,都放在廚房碗櫃裏。多林竟然知道可以把它放進水缸,肯定是萊恩教的。

看樣子,多林并不是剛到,而是已經在這裏住了一小段時間了。

在冬薊四處巡視時,多林就有點渾身不自在了。這是冬薊和萊恩的家,雖然萊恩給了他鑰匙,但他擅自住進來,并沒有經過冬薊的同意。

多林有點不知該怎麽和冬薊溝通。他離開海港城的時候,冬薊還在為森蚺服務,精靈營救隊的遭遇肯定是由于冬薊走漏消息。所以他對冬薊的印象很搖擺:不像壞人,但又必須對其保持警惕。

冬薊收拾行李時,多林就在一邊傻站着,好幾次欲言又止。

冬薊看出他的不自在,就主動對他說:“你知道今天是立春日吧?”

“嗯,是的。”

“差不多到晚餐時間了,這頓可是立春日的節日餐。我經過村子的時候買了新鮮蔬菜和奶酪,還有熟的烤餅,熱熱就能吃。你不要這麽緊張,我們一會兒邊吃邊聊吧。”

說完之後,冬薊心裏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怎麽回事,說話的語氣怎麽有點像阿爾丁……

阿爾丁說了類似的話之後,冬薊通常會過度關注談話的內容,晚餐本身就會變得乏味。他估計現在多林也會有類似的感受。

于是他決定邊做事邊說點別的,化解一下微妙的氣氛。多林也主動過來幫忙,還教了他一些來自約爾島精靈的獨特切洋蔥技巧。

他們一交談,就自然會談到萊恩。萊恩現在是正式的神殿騎士,他在聖狄連完成了入誓儀式,被派駐到了費西西特與寶石森林一帶。

那邊沒有神殿,只有一個祈禱堂和一個神殿騎士兵營。營內騎士分為兩隊,一隊駐守于費西西特城市西部,另一隊深入寶石森林,專門追擊與處決亵渎之物,遂被稱為處刑隊。

萊恩自願加入了處刑隊。由于表現優異,如今他已經其中一支分隊的隊長了。

冬薊對白晝神殿的體系也算有了解,他從沒聽說過有什麽處刑隊。白晝神殿不會無故追緝死靈師,除非确信某個死靈師犯下了罪行。

多林說,從前确實沒有處刑隊,這是近期才組建的一個小隊伍。近來希瓦河岸邊不太平,寶石森林裏更是危機四伏,所以附近的神殿組建了神職者處刑隊,并将他們派往寶石森林。

寶石森林裏游蕩着怪物,它們均是死靈師犯下罪行的證據。處刑隊的任務就是清理這些邪惡生物,并處決制造它們的法師。

這聽起來不像是白晝騎士,倒有點像奧塔羅特騎士會幹的事情。某種意義上來說,處刑隊比奧塔羅特騎士還致命,奧塔羅特騎士會把死靈師帶到神殿去審判,雖然審判的結果通常也好不到哪去;而白晝神殿的處刑隊本身即是審判者,他們追擊目标,直接處決。

不過,處刑隊受到的限制也很多。他們只能在寶石森林內活動,只在特定範圍內擁有審判與處決的權力。一旦出了森林,成員們就又變回了普通的神殿騎士,萬事都要服從所屬神殿的調遣。

多林講完處刑隊,卻沒講更多細節,中間好像省略了點什麽。

他話鋒一轉,開始解釋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座房子:他的生活本來就是四處游歷,還要在立春日之前給某個騎士的老家送信,所以他離開了寶石森林。

萊恩看他要走,就請他順路送一件東西回家鄉,還給了他地圖,也把藏鑰匙的地方告訴了他。

他先給熟人送了信,然後就帶着萊恩的東西,按照地圖找到了這座房子。

他不但送貨,還擅自住了幾天,如今遇到了冬薊,他就此表示歉意。

“不用道歉,”冬薊說,“你又不是陌生信使,你是萊恩的朋友,當然可以借宿。”

“謝謝你。”

“對了,萊恩讓你送什麽東西回來?”

“是他的劍,”多林指指木屋二層,“我把劍放在他房間裏了。他事先跟我說了,他住在樓上。”

冬薊微微皺眉,放下吃到一半的食物,站起來走向樓梯。多林也趕緊站起來跟了上去。

這幢房子并不大,結構緊湊,實驗室和書房都在一層。當初金葉直接睡在書房,冬薊睡在前廳,也可能是書房,他睡在哪裏取決于當天忙不忙。

房子二層原本是儲物間,金葉和冬薊都不願意住二層,主要是因為不想頻繁上下樓梯。

後來,萊恩的母親麗拉娜來了,她住在一層的起居室。她過世之後,起居室原本該屬于萊恩,萊恩卻更鐘情閣樓位置的小小卧室。他喜歡三角形的天花板,也喜歡趴在窗口居高臨下的感覺。

于是,萊恩在閣樓卧室一直住到十幾歲,直到冬薊帶着他離開故鄉。

多年以後,冬薊再次進入這個房間,它仿佛比從前更狹小了。

即使萊恩回來,也沒法住在這了。他比十三四歲的時候高了太多,床是肯定睡不下了,即使他只是站着不動都可能碰到傾斜的天花板。

萊恩的劍就放在沒鋪被褥的床上。這把劍是一位師長送給萊恩的,跟了他好幾年。原本它只是鐵匠鋪裏最平價的批量産品,經過冬薊的改良,現在它已經是一件很罕見的附魔武器了。

冬薊站在床邊,愣愣地看着劍:“萊恩為什麽要把它送回來?”

多林在門口回答:“我猜……是他不需要了吧。”

“為什麽會不需要……”

其實他們都知道是為什麽。只不過冬薊不想面對,多林不想點明。

冬薊又問:“那他現在用的是什麽武器?”

多林說:“長柄戰斧,還有備用的短劍和匕首之類。處刑隊都是這樣,他們都不用劍的。”

其實以前多林也問過萊恩為什麽不用劍了。那時候萊恩微笑着回答:騎士才用長劍,處刑人的武器當然是斧頭。

處刑隊的其他人也有戰斧,但人家可沒有把劍送回老家。

當然,多林不能把這話說給冬薊聽。

冬薊盯了一會兒熟悉的長劍,回頭看向多林:“這把劍送給你好了。放在這也是浪費。”

多林搖搖頭:“我拿不動。”

“我給它加個羽量符文,用法術調整成和你的小刺劍差不多的重量。”

這倒讓多林笑了出來。冬薊作為施法者,顯然是一點劍術與格鬥都不懂的那種人,劍不是越輕越好,如果使用者不習慣一件武器的長度,掌握不好重心和發力方法,即使他拿得起來,也無法用它順利戰鬥。

多林給他解釋了一下這方面的原因,冬薊點點頭,也就不再勸多林收下了。

回到餐桌前,兩人盤子裏的食物都已經涼了。不過反正他倆誰都沒有什麽食欲。

多林埋頭假裝吃飯,腦子裏一直盤旋着寶石森林那邊的情況,冬薊則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忽然,冬薊說:“多林,剛才你講到處刑隊的事情,些地方我沒聽明白……”

多林挺怕被提問的。他立刻說:“處刑隊的細節我知道的也不多,畢竟我并不是神殿騎士。”

冬薊說,“剛才你好像提到,萊恩在處刑隊‘表現優異’。”

“嗯……”

“表現優異?”冬薊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句子。

多林完全明白他想問什麽。作為處刑隊的一員,誇他表現優異,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這個說法并不是多林自己總結出來的。當初萊恩被任命為分隊長的時候,一位上級騎士這樣誇獎過萊恩。

那時多林心裏就不太踏實,但也說不出什麽異議。

在到寶石森林之前,多林和萊恩設想過接下來的日子:萊恩和騎士兄弟們一起讨伐怪物,多林打算深入鄉野村落,盡己所能地幫助在這裏生活的普通人。

在萊恩的引薦下,處刑隊的大夥兒都認識多林,大家都很喜歡他。多林有着敏銳的感官,擅長在密林間進行觀察與追蹤,也曾多次幫助過騎士朋友。

他們面對過動物屍體縫合成的怪物,解決過失控後攻擊一切活物的魔像,也救助過受傷的當地人。起初,一切都很好。

漸漸地,處刑隊的年輕人們越來越适應這種生活,多林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不是因為有人冒犯他,也不是因為他真的同情死靈師。反正,他就是莫名地越來越不适。

相處中的某一天,他站在昏暗的松林裏,看到了一條暗紅色的林間小徑。

處刑隊抓到了幾個帶着血肉魔像趕路的死靈師。魔像都已經成了碎片,死靈師也都被砍了頭。

萊恩把斧子從一具軀體的後腦上拔出來。多林慢慢靠近,腳步踩在枯枝上發出聲響,萊恩聽見動靜,猛擡起頭,眼睛裏迸發着洶湧的殺意。

與萊恩視線相對時,多林不由自主地向後趔趄了幾步。

看到是多林,萊恩露出和從前一樣的溫和笑容。他一邊走過來,一邊擦了把汗,手背抹到粘在面頰和發梢上的血漬,讓他看起來像是戴了一張詭異的面具。

平心而論,當時多林僅僅是吓了一跳,并沒有因此而對萊恩産生真正的排斥。

但是,後來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了。萊恩并不是每次都在砍東西,也不會每次都沾上敵人的血,每一次的情況都不一樣……但多林還是強烈地感覺到,從那條暗紅色的小徑開始,有些東西悄悄地改變了。

直到那一天,他在哈默村的小廣場上,再次看到處刑完畢後的滿地暗紅。

多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萊恩怕他會踩到血污滑倒,就一直攙扶着他,把他送回臨時向村民借的住處。

萊恩不提之前的事,但多林憋不住心思,想和他好好談談。

多林剛說起個話頭,萊恩就擺擺手說:沒關系,你不會影響處刑隊的。

多林沒聽懂他這是什麽意思。萊恩微笑着解釋說:你是個過度善良的人,你對誰都很好,看到誰受到傷害都會不忍心。你這種性格是改不了的。所以,如果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如果你實在很想救壞人,那你就去做吧。沒關系的,想做就做,随着心意就好,不用考慮太多。反正我們最後肯定能殺掉你想救的人,你不會影響到我們的,不用有什麽心理負擔。

多林試着說服自己:處刑隊的做法才是對的,是他自己太感情用事了,他根本不應該試圖幫助死靈師。

那對父女也許深愛着家人,但既然他們進行死靈學派研究,那他們肯定做過很多可怕的事,肯定傷害過一些真正無辜的人。比如說,後來處刑隊在那家的地下室發現了密封的壇子,裏面甚至有煮過的死胎,也不知是來自誰家。

是他有錯,他不該同情死靈師的。

可是,這種自我說服根本沒用。因為他本來就沒有責怪處刑隊,沒有責怪萊恩。

他并不委屈,也并不憤怒,他只是感到恐懼而已。

萊恩仍然經常對他微笑,可是他越來越害怕。

“多林?”冬薊叫了他一聲,把他從記憶裏拉回當下。

多林一手還拿着木勺,低頭看着盤子裏冷掉的菜。不知為何,菜變得很模糊。

他又回神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眼睛裏蘊了太多水霧。

冬薊問:“将來你有什麽打算,繼續住在這嗎?”

“不,我休息幾天就離開。”多林一搖頭,淚水不小心滑了下來,他趕緊擦掉。

冬薊假裝沒看見:“哦。我也不會在這裏住太長時間。”

“你要回森蚺那邊嗎?”多林問。

“不。我在海港城的工作結束了。我想去費西西特那邊看看。”

多林擡起頭:“你……你也要去寶石森林?你要去找萊恩嗎?”

冬薊說:“嗯。分開很久了,我想見見他。”

多林又擦了擦眼角:“那我們一起走吧。你去過北方嗎?沒去過的話,我可以給你引路。”

冬薊有點驚訝:“怎麽,你還想回寶石森林?”

“對,”多林說,“說實話,我跑到這裏不全是為了送那把劍……其實是因為,我覺得那邊的生活不适合自己,想躲開一陣子,但我總不能一直躲下去吧?不僅萊恩在那邊,我認識的其他朋友也在那邊。我不能永遠躲着。”

原本冬薊正要收拾桌上的餐具。多林說完後,他卻站在那發愣。

多林從他手裏拿走了摞好盤子,主動去承擔了清洗的工作。

看着多林的背影,冬薊暗暗有些吃驚:他主動選擇離開寶石森林,現在竟然又打算回去?

冬薊不想起了海港城。今天是立春日,但珊德尼亞人不太重視這個節日,城內應該沒有什麽特殊活動。深夜裏,街巷肯定如往常一樣寂靜。

冬薊起身去打開木窗,來自遠處森林的寒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他閉上眼,能夠想象出自己站在那個高臺上,遙望着夜幕下的碼頭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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