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冬薊睡醒了,翻了個身,眯着眼看到床邊凳子上放着食物。煎蛋餅,酸醬菜,奶酪,還有一杯濃湯。
他睡得迷迷糊糊,第一時間并沒有感覺到不對勁,只是有點困惑:我從沒有買過這種腌菜,自己也不會做,這誰拿來的?多林買的嗎?
片刻之後,他清醒很多,這才意識到自己沒在家裏,而是在寶石森林。他現在不是躺在擔架上,而是在房間內的床上,看來是已經抵達哈默村了。
他揉揉眼睛,還沒起身,就聽見床尾位置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身上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睡醒一覺後聽見這個聲音,令冬薊不禁恍惚。
仿佛他不是在哈默村,而是回到了海港城的卧室裏——屋裏飄着淡淡的檸檬水與黑糖糕點味道,窗外是綠意盎然的庭院,擡起頭能看見床帳高處挂着附子草。
冬薊慢慢爬起來,望向坐在床尾的阿爾丁。阿爾丁的頭發留長了一些,沒有紮起來,随意披散在頸邊和鬥篷的皮毛翻領上,現在他身在北方,自然穿得比從前嚴實,那個吓人的蟒蛇文身被衣服蓋住了,他的氣質卻顯得比從前更沉郁威嚴一些。
其實仔細琢磨起來,阿爾丁長得本來就有點兇,黑發黑眼,臉型硬朗,眉毛和眼睛的角度也比較銳利。在海港城的時候,阿爾丁一向打扮得寬松随性,甚至有時候略顯邋遢,這樣就消減了陰沉感,顯得人好說話一些。
又或者是因為海港城整體的氣質與北方不同。寶石森林與希瓦河畔氛圍緊張,襯得人與事物都不一樣了。
阿爾丁笑了笑:“怎麽了?幹嗎這樣盯着我?”
冬薊這才發現自己在盯着他,趕緊移開了目光。
那一瞬間,阿爾丁的表情和過去太像了,尤其現在也是中午,氣氛變得……就像他們從前一起醒來的時候。
阿爾丁說:“剛才牧師給你做了一下檢查,看着是沒什麽問題。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冬薊回答:“沒有。我沒受傷也沒生病,只是因為走了太多路,又熬夜,實在太累了,走到那邊正好看見了白晝騎士的兵營,就讓他們擡我一下。”
“沒事就好。你吃點東西,我們其他人已經吃完了。”
冬薊确實有點餓。濃湯還是溫的,喝下去令人身心愉悅。淩晨他在森林裏吃了随身帶的幹糧,現在又餓了,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一直沒有吃到什麽像樣的東西。
阿爾丁就坐在一旁,默默等着他吃東西,也沒再說什麽。
他倆誰都沒問“怎麽是你”或“你怎麽會在這”之類的話。沒必要問。他們誰在這都不奇怪,稍微一想就明白原因。
他倆也都不問對方過得好不好。同樣屬于沒必要問。當初分開的時候,他們都知道對方的生活會是什麽樣。
冬薊差不多吃完了東西,阿爾丁才再度開口:“對了,你弟弟也在這裏。現在他是真正的白晝騎士了,而且是寶石森林處刑隊的一名分隊長。”
“嗯,我聽說了。”冬薊剛想用手背抹一下嘴,阿爾丁遞過來一塊方巾。
冬薊接過方巾。阿爾丁又遞給他一只水壺。
冬薊接過水壺的時候意識到:大概阿爾丁和他一樣,覺得費西西特人做的食物都太鹹了,吃的時候還行,吃完之後就容易口幹。阿爾丁最近肯定吃了不少這樣的東西,所以知道別人吃完也需要白水。
冬薊邊想邊笑了出來。他的猜測是正确的,阿爾丁确實就是這個意思。
他喝完水,把水壺遞給阿爾丁的時候,阿爾丁也在看着他微笑。
“那我們走吧。”冬薊說。
“去哪?”
“就是……去談正事的地方?”
阿爾丁說:“哦,不用出去了。直接和你談話的人不多,只有三個人。一個是牧師,負責傳達神殿的意思;一個是名叫格羅拉的女士,她是商會掌事,同時也是費西西特城邦議會人員之一,她可以代表議長。還有就是我了,我代表商會。卡洛斯家族的人也應該參與,他們暫時來不了。既然沒那麽多人旁聽,你今天身體又不會,那我們就不用那個會議室了。等一會兒那三個人會過來,我們就在房間裏聊。這裏也比較暖和。”
城邦方之前準備了會議室,其實是為了能站得下大量護衛人員。死靈師說要派人談判,在大家的預想裏,他們應該派一隊人馬過來,可能還會帶護衛魔像,氣勢洶洶地走到村公所前……可現在來的只是一個孤身的半精靈,還是被人擡進來的。
經牧師與各方檢查,此人的确不是死靈師。他是一名神殿騎士的兄弟,還曾經在商會工作過。
這麽一來大家也就明白了,死靈師不會現身,他們只派人質談判,不會讓自己的人冒着被扣押的風險。
聽說不用離開屋子,冬薊暗暗開心。他坐在床上,身後有兩個枕頭,他可以裹着被子暖暖和和靠在床頭,暫時不用把腳塞進那雙不舒服的靴子裏,真是太好了。
他原本的鞋子不适合在山林行走,已經磨壞了,現在的鞋子是死靈師給的,根本不合腳。
冬薊走了一會兒神,把注意力拉回來之後,才留意到剛才阿爾丁話中的一處細節:“你剛才說,你代表商會?”
阿爾丁說:“是的。我現在是代首席。”
“需要說聲恭喜嗎?”
“不用。我的實質身份仍然是掌事,首席只是代理,任期一年。按說,現在我應該已經卸任了才對,但是最近麻煩事太多,正式推舉首席的事延期到了明年的春分日。”
“那也應該說恭喜。”
冬薊說完,繼續整理了一下被子,盤腿坐好:“那我們說正事吧。我想想,該從哪裏說起……”
阿爾丁擡手阻止他:“等其他人來了再細說。”
“也好。”冬薊點點頭。
可是這麽一來,他們倆就這樣幹坐着,不知道該聊些什麽。
某個瞬間,冬薊差點問出“現在卡奈怎麽樣了”,他馬上意識到這不是什麽好話題。
他們早晚要談這事,不必現在就提。他及時把話咽了回去。
幸好這種尴尬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不一會兒,其他人終于來了。
除了牧師和格羅拉之外,參與談話的人又多了兩個:萊恩和另一個神殿騎士。名義上是牧師帶了兩名助手,實際上也是為多一重保障,防止人質身上有什麽危險的預置法術。
看到萊恩,冬薊內心五味雜陳。萊恩主動對他點了點頭,沒有表現出任何私人化的親密,冬薊也沒說什麽,只是盯着萊恩看個不停。萊恩被他盯得有點難為情,目光來回躲閃。
那名牧師是個五十多歲北方婦女,她知道這二人是兄弟,看到他們這麽別別扭扭的,反而感到奇怪。她告訴萊恩不必太拘謹,她帶萊恩來,就是為了讓他們兄弟倆有個照應。
萊恩點頭答應了幾句。這還不夠,牧師還催促萊恩快去和家人好好打招呼。于是萊恩渾身緊繃地走到床頭,半蹲半跪下來,和冬薊互相拍了拍肩。
這場“會談”的內容很嚴肅,形式卻很随便。冬薊縮在被窩裏,面對房間對或坐或站的五個人。
格羅拉帶來了之前死靈師的信,信裏有人質名單。她讓冬薊看了下名單,确定一下是否屬實。可惜冬薊并沒有見過每一個人質,他只能确定德麗絲和多林目前安然無恙。
“德麗絲沒事就好,能省很多麻煩,”格羅拉嘆口氣,“那我們就從最重要的事開始說吧。那些死靈師想要什麽東西?”
冬薊開口之前,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阿爾丁。
阿爾丁心頭一緊,他已經隐約猜到了死靈師的要求。
首先,他們想要卡奈。或者準确點說,他們是想要烏雲。
烏雲不僅是法師,也是罕見的不死生物,更可以說是一件法術作品。他的導師必定是埋頭研究了一輩子,失敗過無數次,才終于成功做出了他這樣的成品。
這樣的傑作僅此一件,連烏雲自己也沒能做出第二份。對于其他死靈師來說,如果能得到他,就等于得到了某位大師的遺世傑作,等于得到了隐士的法師塔。
當初數名死靈師襲擊押運隊,差一點就能帶走烏雲。由于卡奈使用了特殊法術,把烏雲困在自己體內無法轉移,死靈師也無法操控這具身體,再加上神殿騎士人數衆多,作戰勇猛無畏,死靈師們最後寡不敵衆,只能撤退。
押運隊順利地把卡奈的軀體送到了白湖城,死靈師再也無法侵擾。白湖城是有神術脈絡的地方,沒有任何法師膽敢招惹有神術的神殿。
如今,死靈師提出要用烏雲交換他們手中的人質。這是第一個要求。
還有第二個要求。他們讓冬薊帶來了一份名單,要求釋放這名單上的囚犯。
這批囚犯也都是死靈師,大多數是近一兩年內在城裏被抓住的,也有一些是在劫囚車那次被抓的。
這個要求不難做到。根據格羅拉回憶,費西西特三年內都沒有執行過死刑,這些人應該還活着。
第三個要求更加簡單,要求的只是錢和物資。數量甚至不算很多。
據格羅拉分析,倒不是因為死靈師客氣,而是因為他們人數有限,要多了東西也帶不走。
死靈師還叮囑冬薊,讓他重申上次他們在信中表達過的态度:只要滿足這三個要求,他們就帶着同伴撤出寶石森林,回到北岸去,從此專注于法術研究,不再沾染南岸的任何人與事。
他們還特意強調,等他們一衆撤離之後,如果寶石森林再有其他落單死靈師,那麽處刑隊想殺就殺好了,與他們無關,他們也不幹涉。
“就這些了?”阿爾丁問。
冬薊點頭:“就是這些。關于人質,我有一點自己的想法……”
“你說。”
“他們的人質不止名單上那些,其實整個寶石森林都是他們的人質。死靈系的很多實驗都很危險,如果不重視防護的話,會對固有元素有腐蝕性,我沒被抓之前用解析法陣簡單查看過,這裏的元素波動都亂套了。聽說寶石森林裏有各種礦藏,估計礦脈已經受到影響了吧。”
阿爾丁說:“确實是這樣。所以現在不止是費西西特人着急,附近的國家與城邦都意識到了嚴重性。”
“那你們覺得,他們的要求……”
阿爾丁說:“如果你問我個人的想法,我當然不願意把卡奈交給他們。”
坐在旁邊的牧師嘆了口氣:“我能理解。這一年來,卡奈在大神殿裏情況還好,高階祭者說過讓我們心懷希望,保有耐心,神殿早晚能夠找到拯救他的方法。如果要把他送給死靈師,我們之前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
格羅拉問:“那你們認為這些條件可以接受麽?”
“怎麽可能接受?”牧師搖頭。
這不僅涉及到卡奈的身體問題,更重要的是,烏雲本身是個極大的隐患。
烏雲以前并沒有持續研究轉移靈魂的技藝,所以沒有造成太大的威脅。從烏雲本人的口供可以得知,它的師長和同伴全都不在了,它是僅剩的成功實驗體,它靠自己一個人也沒有持續研究的能力。
作為一種嶄新的不死生物,它身上的特性極為驚人。這種生物不僅欺騙了死亡,還能在表面上保持活人的大部分特性,在更換身體時能保持連貫的記憶,施法能力也不受損,靈魂和身體極速同步……
如果烏雲與其他死靈師開始合作,假以時日,這樣的不死生物必定會開始蔓延。
那時候,恐怕沒人再敢攻擊任何一個死靈師了。如果你不幸殺了他,就可能會被他占據身體。
既然以前怪物能頂替商會首席,那将來它也可能會頂替各國将領甚至首腦。
這樣的東西不僅是怪物,更是一種侵蝕靈魂的疾病。
格羅拉說:“我要說點你們不愛聽的話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我把死靈師的要求轉達給城邦議會,議會成員多半會傾向于同意這些要求。釋放囚犯和送物資都是小事,他們能做主;而關于卡奈的事,他們做不了主,就可能會聯絡河岸其他國家,一起向我們施壓。”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不能釋放烏雲嗎?”牧師問。
格羅拉點點頭:“我當然知道。但我需要說服城邦議會的所有成員。還有卡洛斯家族呢,他們也不一定能理解烏雲的危險性。”
阿爾丁想了想,問冬薊:“死靈師說時限了嗎?”
冬薊說:“交換人質的時限?他們沒提過,可能他們還沒想好,将來還要再細談。”
阿爾丁笑了。他與格羅拉對了一下眼神,格羅拉也微微點頭。
阿爾丁說:“我們就說,可以答應這些條件。”
牧師問:“那關于卡奈……”
阿爾丁只對着冬薊說:“你就這樣告訴死靈師。我們同意把烏雲交給他們,但不同意把卡奈交出去。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們就要想辦法,就需要時間。除此之外,我們畢竟得把卡奈從白湖城送到這裏,路程也是需要時間的。”
牧師疑惑道:“你在說什麽?我們不能釋放烏雲啊。就算能,我們也暫時沒法分離它與卡奈。”
“對,這是個問題,”阿爾丁說,“死靈師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們還知道很多事情,比如知道卡奈是我的弟弟,知道我是十帆街商會的代首席,也知道神殿的态度與我一致。所以,從我們手裏帶走卡奈肯定很不容易,我們會在這件事上拖拖拉拉很久——他們會有這個心理準備。”
牧師仍然有些不解:“這與拒絕又有什麽區別?”
“我們沒有拒絕,我們同意了,只是需要時間,”阿爾丁說,“我們要解除卡奈身上的法術,把烏雲釋放出來,讓它重新擁有轉移的能力,轉移到準備好的囚犯身體上,讓那具身體跟死靈師走。但是,卡奈必須留下……即使只是遺體,也必須留下。我們要做到這件事。”
牧師驚訝道:“我們做不到!”
“我們就說是能做到,但是需要時間,而且很危險。”
牧師本想再說什麽,這時她注意到阿爾丁的神色,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緩緩點了點頭。
說到解除法術的時候,阿爾丁瞟了冬薊一眼。
以前他倆讨論過這個問題,當時的氣氛實在不太愉快。
今天提起這件事,阿爾丁卻并不是真想讓冬薊做什麽。他望向冬薊的那一眼,只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
冬薊也大概猜到了阿爾丁的想法。
他們需要時間,這一要求确實很合理。別的不說,把卡奈帶過來就需要很長時間。
而時間拖得越久,就越能摸清楚這些死靈師的底細。
冬薊說:“我知道該怎麽說了。不過,萬一死靈師不相信怎麽辦?”
阿爾丁問:“我猜猜看……死靈師裏,有沒有我們的某位老熟人?”
不知這是推測還是直覺,總之很準确。他指的當然是三月。
冬薊搖頭嘆了口氣:“還真有……”
阿爾丁微笑道:“你就去和她說。只要是你說的,她肯定會信。然後她會替我們說服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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