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溫浮祝沐浴完出來後并沒急着回房,只是挑了個院落偏僻靜的角落裏,一邊擦頭發一邊呆呆的擡頭瞅着天空發愣。

風刮得有些涼,可又悶得厲害,恐是一會兒又要下雨。

這裏的天氣好像就這點不好,成天潮乎乎的,如果再逢雨季,一路上還需得這般隔幾日就開始狂奔趕路的話,那着實讓他有點不舒服。

縱使小時候吃過的苦也不在少數,撐起隗昇時遭的罪也讓人嘆而止步,但……已經過來十多年了吶。他在後來的這十年裏也無非天天閑着沒事澆澆花,釣釣魚,泡泡茶,睡睡覺,這般修身養性的平靜忽又要被打破……溫浮祝垂眸下意識的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會兒,複又寂寂的擡起眼來——并不是說他現在不能陪謝常歡再吃一次這種苦頭了,哪怕這種逃亡的日子會讓他想到之前童年時一段很不好的陰影也沒有關系,只是……只是在四下無人時到底還是會突然空寂一陣子,這種時候周邊一切都鴉雀無聲,屏息凝神好像也能融入到一種新境界裏頭去,聽天空飛禽倏忽而過,一聲如鴻高鳴;聽林間昆蟲千足暗爬,聲聲窸窸窣窣,可愈是這般寂靜,也愈發聽得自己心腔『噗通』震耳,一聲賽一聲震的他自己渾身發麻。

每跳一下,他便忍不住問自己一遍——為甚麽自己就當真随他同行了呢?

是真的為了『也想有他陪着』,還是存了點……其他的心思?

溫浮祝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他前幾天的夜裏,又有甚麽資格去訓江墨呢?又有甚麽資格同他光明正大的講出,「就算你如今嬌貴成一國輔臣,你也不要忘了,我們最初堅守的信仰是甚麽。」

初心不變這四個字……

終究是敵不過歲月磨刻的。

連我都在變了呢,江墨。

溫浮祝擡起頭來,臉上肅穆更添一重——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思慮過往的每一個決策,每一個抉擇,因為他錯不得,因為他不得錯,可是,如今回頭看看,真的一點錯誤都沒有嗎?那這一次,他抛開隗昇,随他南下,究竟錯了沒有?

可無論錯還是沒錯,他的本能卻讓他随着這個男人,輕巧的就走出了自己給自己畫地為限的牢房。

有多少年了,未曾任性的讓自己随心走一次了?

又似乎是想起謝常歡剛才在自己身邊跳腳罵了一路的那甚麽——『老溫,你是不是心事特多啊?沒事啊你有啥事你說出來我幫你分擔下。』『也別怕路上有甚麽閃失和差錯啦……那是肯定的嘛,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啊?挨刀就去治啊好了再蹦跶呀~』『這個……好了老溫我們還是說正經的,你別在心裏盛太多事啊,你心裏盛一個我就行了,嗳呀,是不是我太瘦了?所以占不了多大地方?那我回去多吃點,我盡量長成一個胖子,然後一屁股拍你心中央位置坐穩妥了,給你占得滿滿的,讓你想不了其他亂七八糟烏泱泱的事情。』

「我看你就是最烏泱泱的那一個吧。」

自己那時候是忍不住這麽笑罵他的,可是若歸于一個人寂寂時,總是忍不住把他的話再拿出來思量個二五六。

是啊,這麽多年了,他為了隗昇犧牲那麽多屬于自己個人的東西。

那為甚麽,如今便不能為自己選一次呢?

慢慢放下了毛巾,溫浮祝屏息擡步往回走,一腳剛踏上階梯,便聽得身後遠方轟然一道驚雷乍響。

同時,心底有個比雷聲還要炸他的動靜嗡嗡不停,如刺青入骨錐心而刻——「學生……願選隗昇。」

*******

暴雨來的突然的時候,溫浮祝剛剛扯過薄被躺下。

還帶着清香的頭發松松散散的鋪開,眼睛未阖的完全,門窗便『嗙』的一聲被撞開了。

當然,這人撞得太有技巧,第一聲還讓溫浮祝以為是被烈風給刮的,這般剛待起身要去再合一遍,又聽得一聲怪了調子的『咦——』

原來是手中枕頭被子太多,一時采花大盜沒效仿的成,倒把自己給卡在窗扇裏了。

溫浮祝一眼瞧見謝常歡那個進又進不來,退又退不出去的姿勢就想笑,索性施施然側躺着,支起單只手托着臉腮,只一個勁盯着他的糗态不放聲。

謝常歡氣急,「你倒是幫我一把啊!」

不就是想哄我起身麽?

溫浮祝擡手拿過床頭櫃上的茶盞,二話不說灌了八成內力當暗器擲了出去。

「我……草……老溫!我是叫你拉我進來,不是讓你把我打出去!」

「你進來做甚麽?回你屋睡覺去。」

似是知道這人到底想讓自己起身幹嘛——溫浮祝他睡覺時不像別的暗器行家,為了藏一些東西在身上便得一層裏衣一層中衣,他本身就體熱,夏天一到的時候,他夜裏睡覺時從不穿上衣,亵褲也是薄薄一層,怎麽風涼怎麽來。再說了,他的輕功不入流,但是不代表內力也不太入流,拿捏『氣』的功夫他也算是半達巅峰,有時候空中随手抓一把無形之氣,也能讓他做有形暗器打了出去,雖然效果不如自己手中真能握着甚麽成效更好,但也能唬住對方一小陣的。至于飛花拈葉那種東西,都是他少年時玩的了。

謝常歡其實對此是欽佩過的,就像是他自己別看是個下三濫的殺手,可他的武器卻是把十分正統的軟劍,用這種高難的武器,還是個殺手出身——那麽必須出招時一靠柔,二靠活,三靠出其不意。

當然了,這個出其不意,不僅僅指舞劍劍招的詭谲,同樣也指劍氣暗蕩。

所以,謝常歡深知溫浮祝其實還是有幾把刷子的,不然也不敢真就這麽放心的也将他坑進這次行程了。

「打雷了!打雷了老溫!」

「我知道。」溫浮祝仍舊溫溫和和的笑着,也不怕謝常歡看自己身子,神色平靜的掀開薄被走到了窗邊,然後伸手推着這個被團将他往外趕。

「……我怕打雷!我怕打雷!」

「你怕打雷……呃……」溫浮祝眼疾手快的往旁側猛閃了一大步,就聽得窗外又是一陣『轟!』,接着那個大被團倏忽變形了一下,然後『咻』的一下撲到了自己床上。

謝常歡也沒穿上衣,大概是剛才鬧得太狼狽,把自己憋被團裏了,現下一露出來,身上都有層薄汗,鼻尖上也挂了幾滴,可卻手下沒停的依舊在忙活來忙活去——把溫浮祝的被子往裏放了放,接着從善如流的将自己的鋪到了他的旁邊,還非得緊緊挨着,連一丁點縫隙都讓他上下對叉着一疊給貼合緊密了才成。

溫浮祝抱臂倚在窗框那裏,不肯往回挪一步。

謝常歡特大爺的拍了拍床榻,口氣強硬道,「上來。」

這哪裏有甚麽害怕打雷的模樣。

想了想,溫浮祝還是回身關緊了窗扇,又把插銷也拴上了,這才走過來翻身上床,爾後卷過那襲小薄被,側身背對着他便阖了眼。

謝常歡繼續以『害怕打雷』為由頭,扔了自己的被子便要往溫浮祝的身後擠。

身前的被子抓的再緊也顧不過來身後的,他溫浮祝又不是在背後也長得手。

心下暗道一句不妙——剛才不該背對着他睡的,正面對打還能制衡一二,現下在做甚麽都是悔,這人已經像塊膏藥一樣緊緊的貼上來了,一只手還不安分的攬過了自己的腰。

屋外又是一陣電閃雷鳴。

謝常歡更是大手大腳的一條腿都橫過來了。

簡直把自己當成甚麽能避雷的不成了?

「你離我遠點,熱都熱死了你還往上蹭!」

「我怕打雷啊!」謝常歡的調子聽起來都快哭了。

「你真怕?!」溫浮祝不可置信的回過頭去,都三十好幾的老男人了你怕打雷?!

「唔……你,你給我下去!」

就知道他不是真怕的!

謝常歡一下吻中了回頭的他正得意洋洋笑呢,就見溫浮祝大概是又想使力将自己掀下去。

可他忘記剛才練輕功跑了多少圈那麽累了,也忘記他剛才又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了,現下腿肚子不泛酸乏才怪呢!

果不其然,溫浮祝剛想踹他一腳就覺得腿挺酸的,沒擡得起來,此刻又被他板正了身子,還非得跟他眼對眼鼻子對鼻子嘴對嘴的,只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好在胳膊是好的。

溫浮祝二話不說擡手就想打,可要落在他臉上又猶豫了下,只咬牙切齒的往他頭上推了一把,将他那張笑眯眯的臉推偏,「給我起開!」

「我不能起開!打雷天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看顧好了你!」

「甚麽?」

「打雷天容易劈妖孽的!你看看你這麽妖孽!我多怕你一不留神被劈沒了,所以以後每一個打雷天,我都要把你緊緊的抱在懷裏!這樣我們生能雙宿雙飛,死了還能一起化為焦炭!」

「你給我滾!」

溫浮祝被他氣笑的都快沒力氣揍他了,只覺得這人腦子裏閑着沒事都裝了些甚麽球球蛋蛋的玩意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給扔下床了,未等再過去點個穴定住他,便見他又可憐兮兮的兩手搭在了床邊邊上,一臉的挫敗相,「老溫吶……你說我為了蹭個床位都把如此操蛋的理由給編出來了,你施舍我一回能怎麽着?」

也不……怎麽着。

溫浮祝今晚也是累的夠嗆,只不過正是因為疲憊,所以他晚上更得提起十二分神思不敢深眠,如今這人若真是要跟自己合床一晚……

「你睡你的,我保證不再擾你了。我就想和你待一塊兒罷了。」

真是……懶得理你。

溫浮祝眨了眨眼,伸手指着他鼻尖道,「這可是你說的,敢再來動手動腳,我就把你紮個透心涼挂門口做氣囊。」

「好好好。」

謝常歡得了赦令,高興的又一個翻身躺在了床邊。一扭臉就是溫浮祝那安靜溫和的睡顏。

啧……你說這人……長得怎麽就這麽讨爺喜歡呢!

又盯了會兒,謝常歡覺得溫浮祝面向他睡他鐵定要睡不着了,可明天下午又要啓程趕路……精力必須充沛啊,謝常歡權衡了一下利弊,覺得得忍痛割愛一回,翻了身背對着他面沖着門睡了。

——嗯……雖然看不到他,但是聽着他的呼吸也很安心啊。而且,老溫是不會想到要對自己動手動腳的,所以身後留給他沒甚麽問題吧……

謝常歡猶豫了一小下,還是盡快打消了『溫浮祝能對他動手動腳這麽不切實際』的念頭,慢慢呼吸均勻了。

而在他身後的溫浮祝卻慢慢睜了眼,爾後眨也不眨的盯着謝常歡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胛骨看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古物在這裏祝各位端午安康。=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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