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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時,教授曾提及過“白熊理論”,當你越告訴自己不要去想“白熊”,“白熊”的形象反而會在你腦子裏愈發清晰、深刻。
乃至于吳嘉榮一遍又一遍想要忘掉與雨天相關的回憶,那些回憶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回放重播,畫面清楚到仿佛正在眼前上映。
雨天的痛苦和掙紮,江頤鈞的背影和身軀,都已經刻在了吳嘉榮的神經記憶裏,沒法剔除。
導致很長一段時間的夜裏都無法好眠,極度缺乏睡眠、疲憊至極的吳嘉榮,根本沒有再多的精力去教導平梁村的孩子學習。
甚至每當他站在孩子面前,看着手上泛黃的課本,他都會頻頻走神。
吳嘉榮更沒法對孩子們說,知識能改變命運,學習能拯救人生。
因為曾經的他也是這樣堅定不移的信任着,可到頭來,他的命運和人生不僅沒有得到拯救,反而墜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好在小暑來臨之際,平梁村終于招到了位新老師,是個剛從大學出來的年輕人。
長得眉清目秀、人畜無害,笑起來露一口白牙,是個熱心腸子,叫林霁明。
林霁明往講臺桌上一站,頗有老師的風範,他拿着課本教孩子們念古詩詞,抑揚頓挫,音拖得很長,末了,他還要一字一句給孩子們解釋詩詞的意思。
蔫兒熱的天,教室頂上只有一盞金屬色的轉扇,風力很小。
林霁明和孩子們的汗齊齊掉,像是要把教室給淹沒了。
吳嘉榮站在後門,微倚着牆,側耳聽着。
林霁明轉過身,用白色粉筆一筆一劃在黑板上寫:“知識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他對孩子們說:“知識能夠改變命運,所以你們得好好讀書,以後才會有出息,賺大錢,給平梁村争光,知道了嗎?”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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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榮偏過頭去,看着碩大而刺眼的太陽,他想起自己年少的老師也說過這樣的話。
“嘉榮啊,你是個好孩子,讀書也用功,非常有上進心,以後你一定會很有出息的。”
他年幼無知,信以為真,為此拼搏半生。
吳嘉榮邁開步子,踱了出去,雖然有了新老師承擔了他的工作,但村長見他無處可去,便留他下來幫襯着村事務,算算賬、解決解決街坊鄰裏的矛盾,是份閑差事,因而也拿不到幾分錢,不過吳嘉榮并不在意錢不錢的問題了。
路邊的大音響像馬蜂窩似的發出震耳欲聾的嗡嗡聲,五六人圍在一塊兒,拍打着大音響碩大的腦袋,悶哼幾聲,終于見得裏頭傳來幾陣電流噪音,刺啦刺啦飄出幾句斷斷續續的音樂歌詞。
“還不靈?”
“踹一腳就好了!”
哐得踹了一腳。
大音響果然靈了。
唱着樸樹的《new boy》。
吳嘉榮停在人群外圍,聽了最後一句:“OH MY INTERNATIONAL COOL PLAY BOY”。
緊接着大音響的音樂切到了下一首,《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那是80年代末在大陸紅極一時的歌,放在十年後的今天,似乎已經缺少了很大一波聽衆。
然而在遙遠的平梁裏,仍有人聽得入迷。
“嘉榮!你在這兒呢,我正找你,前周你讓做新衣服,我給你做好了,什麽時候來拿?”裁縫店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吳嘉榮恍然回神,朝她笑笑:“現在吧。”
“走着呗,”老板娘說。
那是件走線極其漂亮的襯衣,版型端正,略微寬松,穿在身上很舒适。
當吳嘉榮準備開口詢問價格時,就被老板娘給趕跑了。
吳嘉榮哭笑不得,只得乖乖地收下。
傍晚時分,林霁明從學校回來,手裏又拎着好些飯菜、水果。
吳嘉榮已經習以為常了,盡管他們的吃喝由村長包着,但每回林霁明從學校路上經過街坊時,平梁人仍會塞上一些東西來。
這些都是沒法拒絕的。
林霁明提了提東西,朝他無奈地笑了笑。
吳嘉榮從屋子搬出桌椅,擺在外頭,拎出兩張凳子,把飯菜擺上,又是擺了滿滿一桌。
林霁明說:“遲早得胖。”
吳嘉榮坐了下來:“吃飯吧。”
夏日的晚風是濕熱的。
林霁明回了聲“好嘞”,也坐了下來,他問:“今天你怎麽來學校探班了,我以為你不喜歡來學校。”
“順路。”
“這哪兒順路。”林霁明說,“你要順到哪裏去。”
“閉嘴,吃飯。”吳嘉榮看他一眼,“你打算在平梁呆多久?”
林霁明不說話,眨巴着眼看他。
吳嘉榮嘆氣:“說話。”
“你問這個幹嘛?你要走啦?”林霁明夾起一口魚肉:“我琢磨村長和孩子們都舍不得你走。”
“我是問你。”
林霁明頓了頓,思索半晌:“不知道。我背着我父母偷跑出來的,指不定哪天就給捉回去了。”
吳嘉榮只是擔心林霁明哪天走了,他又得被村長抓回學校給孩子們上課。
“不過這兒挺好的,我還挺喜歡的,”林霁明說,“能多呆多久是多久。你呢?吳嘉榮,你一直沒告訴我你為什麽跑這兒來。——難道你跟我一樣也是偷跑來的?“吳嘉榮微微眯起了眼睛,低聲說:”算是吧。”
算是吧。
不過眼下應該不能再是“算是”了。
江頤鈞興許早就已經把他抛之腦後了。
等入了夜,蟬鳴陣陣。
吳嘉榮輾轉反側仍是無法入睡。
他支起身體,打開了床頭昏黃的小臺燈,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照片來。
那是他和江頤鈞的合影。
始終被吳嘉榮貼身攜帶着。
吳嘉榮深知自己的矛盾之處,既想抛下過往的一切重新生活,又無法在真正意義上做出割舍。
他穿好衣服,将照片揣進口袋,走出了屋子,沿着寂靜無聲的青石板路漫無目的地走着。
月色把草叢、樹葉上的露水照得熒熒發光,像一盞又一盞明燈。
吳嘉榮繞過路,走進兩道牆壁的罅隙間。
那裏有一條傾斜、破碎的石子臺階,臺階兩側長滿苔藓。
平梁也是長滿苔藓的,濕漉漉的,但這裏的苔藓柔軟又溫柔,不是吳嘉榮記憶中那堅硬且冰冷的姿态。
他借着月光走下臺階,那裏有一條河,清晨會有人在這兒涮洗衣物。
吳嘉榮坐在倒數第二階上,稍稍伸直腿就能潛進河水裏。
河水很靜谧,泛着微不可見的波瀾,在月色裏成了柔軟的綢緞。
他取出那張照片,又看了許久。
關于江頤鈞的眉眼。
只此一眼。以後就不看了。
吳嘉榮咬了咬唇,手指微微用力,把照片撕了個粉碎,灑在了河面上,折射出奇異的光,繼而消失在暗處。
他沒想過自己哪一天會再和江頤鈞重逢。
更沒想過重逢發生在平梁的初冬。
初冬時,他寫了封信,寄給母親的。
“母親:
展信佳。
近來一切皆好。身體健康,無憂無災。
不必擔憂。
祝
平安。
嘉榮
2008.11.17”
這封信同他半年多以來積攢的錢一塊兒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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