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江頤鈞去看過林瀾芝。
他在母親的墓碑前沉默不語,直至落日西沉,他才斂起眼睛轉身離去,被風吹飄起來的衣角,就像林瀾芝跳樓那天穿得裙子一樣。
江頤鈞所要做的不是原諒自己,而是去原諒母親,哪怕只是一丁點的共情,興許林瀾芝如鬼魅的影子就再不會纏着他。
林瀾芝想要的愛是真心實意的愛,但林瀾芝過于偏執,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江頤鈞明白,如果他這一次無法找回吳嘉榮,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乘客。
你看。在吳嘉榮離開後,連風都消淡了顏色。
江頤鈞聯系過張斂、找過所有同吳嘉榮有微弱聯系的人,他這才知道,吳嘉榮真正辭職的原因。
這無疑又讓他窒息了一分。
等到了10月8日,寒露,江自省和莊婉婷舉行了婚禮。
這下,莊婉婷真真成了江太太,眉眼含情,處處流露着喜悅,不停地跟賓客敬酒,喝了個微醺。
江頤鈞來走了過場,準備離開時,卻被莊婉婷給喊住了。
莊婉婷醉着眼睛看他,問:“你真喜歡男人?”
江頤鈞頓了頓足,偏過身,答非所問:“你很高興。”
“你結婚的時候,也會這麽高興。”
“借你吉言。”江頤鈞彎着眼睛,笑得不冷不淡。
“江頤鈞,你知道,這麽多年來,我為什麽一次都沒想過要給你爸生個孩子麽?”莊婉婷的眼睛水盈盈的,流着光,江頤鈞沒有回答,她不在意,她只管說着:“我以為自省不喜歡孩子。再者,有你給江家傳宗接代,倒不必我做什麽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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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下,不一樣了,頤鈞。”莊婉婷伸手抓住江頤鈞的手,指尖撚在他的脈搏上:“這是自省的血脈,江家是自省花了大半輩子扛起的,總得傳下去是不是?”
江頤鈞蹙了蹙眉,縮回了手,問:“你想說什麽?”
莊婉婷眯着眼睛笑:“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給自省生個孩子。”
“随你。”
莊婉婷像是料到了江頤鈞會這樣回答,沒有詫異也沒有疑惑,她知道江頤鈞并不在乎這些:“你爸他,這幾年身體不大好——上回你倒是高興了,把那季常送進了局子——外頭傳成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省氣急攻心,差些要出事——。”
江頤鈞聽得有些厭煩,擡了擡眉,漫不經心地問:“你真的愛他?”
“每個人都要這樣問我。”
“說愛,沒人信;說不愛,違了心。其實旁人怎樣認為,我從不大在意。總歸我要愛的人,不是那些旁人。”
“為什麽我不能真的愛他?為什麽我一定是圖他的錢財?”莊婉婷說着眼淚直直往下掉,妝花了一臉。
江自省太好了,哪哪都好。莊婉婷曾一度認為自己配不上他。
毋庸置疑的是,江自省溫柔體貼,富有學識,儒雅理性。
興許當年的林瀾芝就是因此而愛得一發不可收拾,只不過用錯了法子,讓江自省打心底的生出厭惡,連帶着從未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現給江頤鈞。
江頤鈞走了出去,靜立在路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每一個人都像吳嘉榮,然而每一個人都不是吳嘉榮。
吳嘉榮像朵雲,軟綿綿的,卻能堵住天空的漏洞。
也堵進了江頤鈞的心裏。
立冬過後、小雪前夕。
江頤鈞攔截到了一個寄往吳嘉榮母親手裏的包裹。
包裹裏是一封信,一些錢。
信紙上似乎仍沾着吳嘉榮的溫度,江頤鈞捏在手中,摩挲了許久,當晚定了機票,飛往貴州凱裏。
遠在平梁的吳嘉榮仍未察覺這個他以為不會再尋找自己的青年将飛躍山河抵達他的面前。
吳嘉榮怕冷,早早就換上了厚衣服,一旦入了冬,整個人都變得遲鈍很多。
他窩在搖椅上,搖搖晃晃地曬着冬日的太陽,卷着微寒的冷風,讓他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在屋裏備課的林霁明耳朵尖得要死,噼裏啪啦跑了出來,探着一顆腦袋,問:“吳嘉榮,你感冒了?”
吳嘉榮吸吸鼻子,舒服地搖了搖椅子:“...沒有,剛起風了。”
“我去村長那兒給你拿點藥!”林霁明裹上外套提腳往外跑。
吳嘉榮慢悠悠回過神來,朝着林霁明快要消失的背影喊道:“...你教案備完了?!”
林霁明沒回答他,只招了招手。
吳嘉榮算是明白了,林霁明不過是借口跑去偷懶罷了,先前還千叮咛萬囑咐叫他督促,這跑得跟風似的,誰督促得上呢。
吳嘉榮微微側了側身子,往搖椅裏蜷深了幾分,半張淺白的臉埋在衣服領子裏,裸露出的耳朵被風吹得稍稍泛紅。
他閉着眼睛,身體随着搖椅緩慢的頻率,一搖、一晃。
歲月都被揉碎在這蹒跚的節奏裏。
在平梁,仿佛時間是被按下了緩慢鍵,以一種具象的、可觸摸的姿态漂浮在空氣、屋舍中。
風塵仆仆的江頤鈞就這樣出現了。
隔着他一米不到的距離。
江頤鈞那雙深黑的眼睛變成了柔情的春水,在看到蜷縮着的吳嘉榮的那一瞬間,他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溫柔、放松了起來。
半年多以來所積攢的思念、愧疚與愛意,在此時此刻只化了一個詞:
“——嘉嘉。”
在那一瞬間,吳嘉榮忽的睜開了眼睛,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江頤鈞,心跳停滞了幾拍,緊接着,沒有緣由的、莫名其妙的,吳嘉榮幾乎想要流下眼淚,藏在袖子的青白手指用力地蜷着,指甲蓋嵌進掌心肉裏,像是要生生挖出一塊來。
江頤鈞流露着笑容。缱绻而真實的笑容。
江頤鈞說:
“我來接你回家了。”
吳嘉榮宕機了。搖椅仍在不停地、緩慢地搖晃。
青年似乎又高了一分。
似乎又成熟了一分。
又似乎仍然是他記憶裏的樣子。
那些堪堪關上閥門的記憶,在此刻如洩洪般奔騰而出,把吳嘉榮給淹沒。
吳嘉榮斂起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江頤鈞那張臉,他用力地咬着唇,幾乎是顫抖着聲音:“......江頤鈞。”
他花了好大的力氣,讓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也花了好大的力氣,重新提起“江頤鈞”這個名字,他還要花好大、好大的力氣,對江頤鈞說:“我沒有家。......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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