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016

晚風吹拂,柳條輕輕搖曳,恰好能擋住陸詢胸口的位置。

如果陸詢換身黑衣,離得遠了,未必能發現他站在樹下。

柳玉珠停在柳條外圍,還沒開口,裏面的男人發出一聲輕笑:“姑娘的腳,好的真快。”

柳玉珠既然撒謊騙哥哥,就做好了被陸詢嘲笑的準備,她托起手中的帕子,低聲道:“之前在衙門,民女替大人拂塵時曾絕望落淚,承蒙大人心善借了帕子一用,只是當時民女心事煩擾,竟把這帕子當成自己的收了起來,現已清洗幹淨,趁此機會歸還大人吧。”

陸詢看着她白皙柔嫩的手,道:“這帕子是我娘親手為我做的,我找了多日不得,原來被你藏了去。”

柳玉珠再次澄清:“我不是故意的。”

陸詢微哂,背倚樹幹,朝她伸手。

兩人中間還隔了些距離,他這樣,柳玉珠只好撥開柳條,往裏走了兩步。一手擋着柳條,一手将帕子放到他手上,她的視線始終避開陸詢的臉,尤其是那雙看似溫潤實則心思難測的眼。

突然,陸詢将帕子與她準備收回的手一起攥住了。

柳玉珠渾身一僵。

“進來,你我敘敘舊。”

那聲音低沉溫柔,宛如蠱惑。

柳玉珠陷害過他,兩人身份又懸殊,陸詢提出這種要求,她不敢拒絕,只是這樣的地點,若被人發現兩人躲在柳樹下,不定要生出什麽樣的誤會。

“可以在外面說嗎?我怕樹上有蟲子。”福至心靈,柳玉珠機敏地找了個借口,聲音怯怯的。

陸詢笑了笑,收了帕子,松開她的手。

柳玉珠如釋重負,飛快走出樹蔭,坐回了那塊兒大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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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詢也走了過來。

柳玉珠望向哥哥離開的方向,解釋道:“我還是繼續裝腳疼吧,我家的騾車離得不遠,哥哥他們随時可能過來,別讓他瞧見我站着。”

她神色語氣配合,仿佛真的只是擔心謊言被兄長拆穿。

陸詢不置可否。

旁邊是條小河,岸邊有很多可以供人休憩的石頭,陸詢與她隔了一塊兒石頭坐下。她背對着河面,他正對着,月亮的影子随着流水不停地顫動,堪堪保持形狀,很像此時的她,膽小無助,卻要努力維持儀态。

皎月與玉珠,本就有相似之處,無非一個在天上,一個人間可得。

“放心,男女歡好講究兩廂情願,如今你不願意,我便不會勉強。”

陸詢低聲道,聲音清越,似流水分了靈韻給他。

刻意隐藏的提防被他一語道破,且暗藏玄機,柳玉珠整個人都發起熱來。

什麽叫如今她不願意,難道在侯府的時候,他以為她很願意配合?

真是侯府貴公子不知小宮女的心酸無奈。

她低下頭,假裝聽不懂。

陸詢手裏捏着一片纖長的柳葉,一邊翻轉把玩一邊問:“你入住侯府的第二晚,我曾問過你祖籍何處,你支吾不答,是不是那時已經決定要去公主面前诋毀我了?”

柳玉珠真心冤枉。

那時候她哪裏知道公主已經移情別戀了?

她奉命去試婚,除了查驗陸詢的身體,還要替公主觀察他是否會貪戀女色,而她就是公主精心挑選出來的“色”。

柳玉珠肯定要完成公主交代的任務,可她做不來主動誘惑陸詢的事,甚至,她都查驗過陸詢的身體了,為了不白跑這一趟,柳玉珠真心希望陸詢與公主圓滿成婚。她故意不與陸詢多說,就是為了降低陸詢對她的興趣,這樣,她可以如實禀報公主陸詢不貪女色,等陸詢娶了公主,也不會在意公主身邊的她,不會引起公主的拈酸吃醋。

沒想到,當時的守口如瓶,竟有出事後替自己隐瞞來歷的功效。

只是,陸詢還是抓到她了。

柳玉珠懊惱地攥了攥袖口。

陸詢看見她的小動作,笑了笑。

他知道她沒那麽多心機,就是想聽聽,她能編出多少瞎話。

“是。”柳玉珠歪着頭道,為了不背叛公主,她只能什麽都攬到自己頭上。

陸詢:“你可知,京城百姓都是如何議論我的?”

柳玉珠雖然沒親耳聽過,可她完全能想象出來。

“民女知錯了,大人既然找到我了,那大人如何懲罰我,我都心甘情願領受。”柳玉珠認命地道。

陸詢:“找到你?你被告到縣衙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甘泉縣,确實,我在京城查過你的戶籍,但公主應該幫你善了後,我幾處打點,都一無所獲。”

柳玉珠被他的話吸引,看着他問:“那您為何來了甘泉縣?”

陸詢道:“各地知縣三年一調職,通常都是年底吏部重新安排新的職務,統一調度,其他時間則是某地官員獲罪或告病或服喪,才會臨時派遣官員補任。我在京城受流言蜚語中傷,持續數月不斷,實難忍受,才決定外放。”

“今夏我去吏部詢問,得知當時有七地知縣已經或即将離任,需要補缺,其中甘泉縣知縣是江南一帶唯一的空缺。我神往江南已久,便選了甘泉縣,遇到你,卻是機緣巧合。”

柳玉珠:……

她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撞上這種巧合。

“你該慶幸是我來了這邊,換成別人,你未必能脫罪。”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陸詢一語中的。

柳玉珠竟然無法反駁。

算了,這都是命,不必想太多。

“大人準備如何罰我?”柳玉珠回歸主題,早晚都要面對,長痛不如短痛。

陸詢看向掌心的柳葉,道:“罰肯定要罰的,還沒想好該怎麽罰,重了有我仗着身份恃強淩弱之嫌,輕了,難消我心頭之恨。”

柳玉珠被他說得更難熬了,小心翼翼試探道:“大人覺得如何算是重罰?”

陸詢沉默片刻,漠然道:“押你進京,只要你如實交代,必然是欺君之罪,牽連九族。”

柳玉珠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臉色刷白。

“念及是你一人犯的錯,與你的九族無關,我也不想禍及無辜。亦或者,你簽下賣身契給我,是打是罵是賣是殺全憑我心意。”

柳玉珠的眼淚已經落下來了。

她抹着淚,朝陸詢跪了下去:“如果大人真想重罰的話,我願意簽賣身契給您,随便大人打殺,怎樣都行,只求大人饒過我的家人。”

陸詢看向河面:“在你眼裏,我很像那等心狠手辣虐待婦孺之人?”

他長得那般容貌,當然不像,可兩人有仇,誰知道他會怎麽做?

柳玉珠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低着腦袋,默默地掉眼淚。

陸詢:“你先起來,坐好,你哥哥随時可能回來,我不想他誤會。”

柳玉珠從命,手腳發軟地坐回石頭上,努力收回眼淚。

“放心,似鄒峰那等窮兇極惡之徒都知道顧念舊情對林織娘憐香惜玉,有那三晚在,你雖然對我不仁,我卻不會絕情到重罰于你。”陸詢走過來,将才收好的雪緞帕子遞給她。

“我有的。”柳玉珠別開臉,拿出自己的帕子擦拭起來。

陸詢便退回原來的位置。

柳玉珠漸漸平靜下來,向他确認:“大人當真不會重罰于我?”

陸詢:“嗯。”

柳玉珠:“那大人到底想怎樣罰我才能消氣?”

陸詢笑:“我說過還沒想好,你怎麽比我還急?”

柳玉珠能不急嗎?就像半空懸了一塊兒磚頭随時可能砸下來,誰都想快點挨砸一下,一了百了。

“罷了,我也怕你再收拾細軟跑了,這樣,你我先簽一張私契吧。”

“什麽叫私契?”

“私,意味只有你知我知,不得洩露他人,包括我的随從你的父母。契,你不必賣身給我做奴,但我在甘泉縣任職期間,你必須視我為主,我有吩咐,你必須聽從,我不許你做的,你不能擅自為之,直到我想出妥當的懲罰方式或是我調離本縣,你我之間的私契才會解除,從此互不相欠,互不相幹,不得再公報私仇。”

這樣的私契,柳玉珠陷入了猶豫。

按照常理,陸詢只會在甘泉縣任職三年,不,他是臨時補任的,明年年底就會接受朝廷統一調動離開,也就是說,這份契書的最長時間也就是一年零四個半月,時間一過,她就再也不欠陸詢什麽了。

可是,簽了私契,她就得聽陸詢的話,陸詢若只把她當普通婢女使喚一些粗活倒也還好,就當她賠罪了,萬一……

“我不會要求你做觸犯律法之事,除非你願意,我也不會碰你絲毫。”陸詢适時地補充道,“這點你大可放心,否則你關在大牢的時候,我早動手了。”

柳玉珠低下頭,他在這方面,似乎确實可以信賴。

“多謝大人手下留情,我想好了,我願意跟您簽私契,只求大人保密,萬不可叫我的家人知曉。”

陸詢:“自然。”

商議有了結果,柳玉珠頭頂的磚頭算是掉了下來,至少,她不用再擔心自己與家人的性命了。

“什麽時候簽?”柳玉珠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她與陸詢想要單獨見面,并不容易。

陸詢看向月老廟的方向:“明晚,月老廟,契書我會備好,明晚戌初時分,你過來赴約便可。”

柳玉珠急了:“明晚月老廟必然人山人海……”

陸詢:“我自有安排,你叫秋雁陪你,別帶其他人。”

秋雁會功夫,能夠保護她,且知道兩人的舊事,見到他不會大驚小怪。

他都考慮全了,柳玉珠只能應下。

遠處忽然傳來人語,有男有女,說說笑笑的,似是約好要去月老廟玩。

柳玉珠緊張地看向陸詢,卻只瞥見陸詢跳下堤岸的利落身姿。

……竟是比她還怕被人撞見兩人單獨坐在一起,壞了他的清譽官威。

柳玉珠想,這位侯府大公子還真是道貌岸然,看似清風朗月無欲無求,其實很記仇。

轉念又記起,是她先配合公主狠狠地坑了他,陸詢記仇也是應該的。

那幾人走過來了,個子高高矮矮,是一大家子的堂兄妹。

柳玉珠瞧了一眼便轉向河水。

那些人見她一個姑娘孤零零坐在這裏,很是奇怪,只是并不認識,便沒有過來搭話。

待他們遠去,河岸下面還是沒有動靜。

難道陸詢跳到水裏,被水沖走了?

柳玉珠小步來到岸邊,往下一看,只見半人多高的堤岸下是一片狹窄的石灘,此時陸詢就坐在水邊,一身白色錦袍,俊美的臉被水面的粼粼月光映照得絕世無雙,真如谪仙下凡。他的睫毛很長,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什麽。

就在柳玉珠準備悄悄退回去的時候,陸詢忽然朝她看來。

柳玉珠下意識地解釋道:“他們已經走了。”

陸詢:“這裏的水很清。”

柳玉珠滿眼困惑。

陸詢笑了笑:“月色不錯,要下來嗎?”

柳玉珠:……

她以最快的速度坐回了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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