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中毒這種事當然比受傷更加麻煩
蘭尋劍是在一陣誦經與木魚的聲音中醒來的。
和他一起蘇醒的還有無盡的疲憊與疼痛。睜開眼仍然是一片漆黑,四周有淡淡檀香的味道,他想撐着身體坐起來,不料才動了動胳膊就傳來一陣劇痛,使得他倒抽一口冷氣。
看來自己還沒死。
誦經與敲打木魚的聲音同時停止了,随之一個顯然上了年紀的聲音傳來:“施主,你身上有傷,還是請勿妄動為好。”
蘭尋劍默然,仍然忍痛勉力撐起了身子,道:“我失明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似乎是屋子另一頭那人起身向這邊走來,道:“施主你看不見?”
蘭尋劍憑着感覺點了點頭,又道:“是你救了我?”
那人到了近前,又道:“并非老衲……”
吱呀一聲門開的聲音傳來,接着盛仙的聲音又驚又喜地在屋內炸開來:“親愛的你終于醒了!”随着話音便直撲到蘭尋劍身上,他只覺得身下的床一顫,一個人就纏了上來。
先前那僧人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雙手合十念了三遍阿彌陀佛。
蘭尋劍想推開他,無奈此時半分力都使不上,手臂一動就痛苦萬分,只咬牙道:“你給我下去。”
盛仙得此大好機會,豈有放過之理,雙手抱得更緊,八爪魚一樣攀在蘭尋劍身上,連珠炮一般道:“哎唷,我等你等得好痛苦哦,所以我就踏上了萬裏尋妻之路,我心想你肯定不會走鬧市大道,就專挑荒山野外的路走,那天剛巧不知怎的走到這附近,誰知你就直直撞上來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呢?”
蘭尋劍狠狠從牙縫裏面吐字:“你,給,我,下,去!”
盛仙充耳不聞,拉過那僧人道:“來,娘子啊,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夢疑大師,巧得很,我曾與他學習過佛法,也算是我半個師父了!”
大師面色十分痛苦,道:“施主你記錯了。”
“師父,出家人不打诳語,你怎能這樣呢?”盛仙正色批評了大師一句,又轉向蘭尋劍繼續道:“我師父恰巧前些年收了個弟子,就是江湖聞名的神醫‘鬼手佛’章仲璟了!說起來,那天你渾身是血,吓都吓死我了,還好我想起師父就在這附近,來尋他救命,你說這是不是上天注定呢?要不,擇日不如撞日,擇地不如撞地,我們幹脆在這邊成親算了!”
蘭尋劍額上青筋直跳,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下不下去?”
盛仙癟癟嘴,很委屈:“喂,怎麽會有這樣的娘子,幹嘛一見面就趕人啊,好久不見我想死你了啊,讓我抱一抱會死啊。”
夢疑大師咳了兩聲,道:“你好像壓到這位施主的傷口了……另外,這位施主剛才說他失明了。”
“啊?”盛仙趕緊起身,緊張地看着蘭尋劍,“沒弄疼你吧親愛的?你怎麽看不見了呢?什麽都看不見嗎?你看這裏,快,看你夫君一眼……”說着在蘭尋劍眼前晃動五指。
蘭尋劍道:“大師,多謝你救命之恩,可否再幫在下一個忙。”
夢疑大師淡定道:“施主,出家人不可殺生,否則我幾年前就動手了。”
盛仙裝作沒聽到,清清嗓子,道:“師父,師弟不是說過已無大礙了嗎?為何我娘子會出現這種情況?”
夢疑大師道:“這……老衲去尋他來問問。”合十行了個禮,又對蘭尋劍道:“施主乃是有福之人,此番保住性命想必是天意,我想不必太過挂心。”說罷推門出去了。
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盛仙反倒安靜下來,盯着蘭尋劍看了半晌,饒是蘭尋劍這此時什麽也看不到的人也感覺到兩道火熱目光在自己身上巡邏。
末了他嘿嘿一笑,直笑得蘭尋劍寒毛根根立起,才道:“我娘子長得真好看。”
蘭尋劍閉上眼——雖然本來就是一片漆黑——決定不理他。
好在這時,夢疑大師帶着那神醫弟子進來了。這位弟子造型頗為後現代,上衣像是被誰劃了幾刀破破爛爛,下身的袍子前短後長,顏色更是潑墨重彩,大有深意。此外,這位神醫脖子上還顯眼地吊着一大串足有手腕粗的佛珠,加上他油光锃亮的禿頭,整個人一身詭異的搭配堪稱當朝行為藝術家了。
盛仙親切道:“師弟,還煩請你替內子瞧瞧,這失明是什麽原因。”
章仲璟沒什麽表情,語調平緩:“醫者仁心,貧僧自當盡力而為。”
蘭尋劍嘴角抽了抽,沒說什麽,只伸出手去方便章仲璟號脈。那章仲璟一只手從寬大袖子中探出來,居然是焦黑色如同被火燒過一般,手指幹枯細瘦,扣上蘭尋劍腕處,又很快收回去,道:“施主你之前可是中過南疆的‘珊瑚碎’?”
他這手一探一回,蘭尋劍竟未感到其中力道,也不知他是如何切脈,心中疑惑,但也只收回手搖頭道:“在下不知。”
章仲璟想了想道:“南疆的蠱毒巫術以千數難計,貧僧實不敢斷言,遑論對症下藥。然,有一件,施主是否中了那毒之後時時感到氣息阻滞,難以施為,由此功力大減?”
蘭尋劍點頭稱是。
章仲璟便道:“雖仍不能肯定便是‘珊瑚碎’,但貧僧倒有一法,施主你依此修煉即可減輕那症狀,日久可漸漸脫離其影響,雖說慢些,卻是最為穩妥的法子了。”
“師弟,”盛仙聽得有些糊塗,插嘴道,“這都是怎麽回事情,那失明又如何說?”
章仲璟解釋道:“前日這位施主所中乃是歐陽家有名的‘綠衣’,本是在中招三個時辰之後發作,渾身潰爛而死。然,此毒若遇七星海棠,輕者致盲,重者即死。七星海棠在中原難以成活,故而罕見,貧僧細想所知疆外毒物,‘珊瑚碎’其中倒是含有這一味,且症狀相似,便有此推測。‘綠衣’的毒貧僧已解,這失明想必只是後遺症,若過三五天未有好轉,在施主修煉過程中也必然能逐漸消退,二位還可放心。”
盛仙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師弟費心。”
蘭尋劍心下卻是暗暗吃驚,歐陽家乃是江湖中制毒第一名家,如何也牽扯到這事中來,還與李行歡合作?看來自己這性命現下是人人争着想要呢。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傳唱了千百年的亡人之歌,出手必索命的長鞭,雙劍合璧都沒能要得了自己性命,這回究竟是走了什麽運氣?
章仲璟便将那解毒的練法說與蘭尋劍聽了,并将那運氣口訣教給他,蘭尋劍細細聽了,眉峰蹙起,遲疑道:“這,依大師所說,豈非……”
章仲璟道:“不錯,在這段時日內施主依此法修行,将徹底封住內力,等同于一個毫無武功的廢人一般。”
盛仙一臉驚異地看向他,再看看夢疑大師,後者只是合十念佛,搖了搖頭。
蘭尋劍想起身,卻又是一陣劇痛襲來,他咬牙道:“若我不這麽做,又會如何?”
章仲璟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但面色仍然平和道:“施主,其實,以你現在的身子,又剩得幾分功力呢?恐是要恢複如往常,也要費不少時間。莫道一切有為法,誤盡三生皆夢幻,貧僧也只得将這告知與施主你,選擇究竟是你的事情。”
蘭尋劍本就面色慘白,此時更是憔悴得吓人,只緊咬着下唇,半晌不語。盛仙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最後握了握蘭尋劍的手,正色道:“我師父和師弟都是信得過的人,他們的法子若還救不了你,便再沒人有門道了。”
蘭尋劍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我這樣的人,武功與視力皆喪,活着竟還有甚麽意思?”
這回盛仙的手可是罕見的沒被甩開,他心思早不在狀況內喜上天了,切切道:“那只是暫時的,娘子,你莫怕。再說,還有夫君我保護你!”
正心內煎熬的蘭尋劍,當下被這句話噎住了,過了好一會才虛弱道:“二位大師救命之恩,尋劍必定湧泉相報。”
夢疑大師與章仲璟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行了個佛禮道:“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二人先後出了屋子,還順手把門帶上了。
盛仙笑呵呵地拉着蘭尋劍的手,腆着臉越靠越近,口中道:“娘子你放心,你面相乃是大富大貴前途無量之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千萬莫要放在心上,有道是劃破虛空一劍玄,千山萬水心地間,何必想那麽多,一切自有天定!”
蘭尋劍啞然了半晌,才道:“你把你那套怪力亂神的玩意收起來。”
盛仙道:“身為佛家指定的傳人,貧僧有義務為貧苦蒼生解難渡劫,指點迷津。”
蘭尋劍再度閉上了眼睛,心道這次回去一定先把他那攤子碎屍萬段。
盛仙眨眨眼:“娘子你困了麽?也好,先歇息罷,我陪你。”說着居然翻身上了床,得寸進尺地躺在蘭尋劍旁邊。
“下去。”蘭尋劍冷聲道。
盛仙立刻裝睡,打起了荒腔走調的呼嚕。
蘭尋劍當下也不多話,翻掌就要推出去,誰知體內一陣氣血翻騰,動作竟然控制不住,悶哼一聲便向後倒去。
盛仙耳聽八方,這當兒倒動作靈活得很,伸手便攬住蘭尋劍,以免他再磕碰背上傷口。
蘭尋劍面色十分不好看,心中駭然:若如今的身體都成了這般,與廢人有何兩樣?就現在情況而論,或許當真只有那章仲璟方才所言是自己唯一出路了。
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有性命尚在已是萬幸,自己着實奢求太多,不切實際了。
如此心內糾結中,早忘了一邊的盛仙發覺他沒有掙脫自己的手臂笑成一朵花了,加之今日揩的油算下來着實比之前壯觀許多,這人簡直都要上天攬月下海摘星,群玉山頭翺翔遍了。
“唔,我又細想了一番,”盛仙笑眯眯開口,“這成親不成親,倒也不太打緊,你既是不在乎那名分的人,我亦不拘泥于那些俗家儀式之流。然,你看這外面月色正好,實在是教人賞心悅目,值此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不如你我二人今夜圓房如何?”
蘭尋劍此時恢複了些氣力,登時就推開他,也懶得敲醒這人常年妄想症和完全不合常理的荒唐說辭,只道:“我看不見,月色再好有什麽用?”
盛仙被推開,笑意仍然不減,對答如流:“為夫便是你的眼睛,我所見即是你所見。”
“一派胡言,你所見我又如何見得。”蘭尋劍覺得莫名其妙。
盛仙搖搖頭,一臉可惜的神色:“唉,鴛鴦銜羅結,情深月影回,君子所交心偕老之人,江水永隔千萬裏亦是弦歌共譜、餘夢相會,何況你我共對一方月夜?”
蘭尋劍沉默半晌,道:“誰跟你交心偕老。”
盛仙嘟囔道:“真是的,都是我的人了,別扭個什麽?”
蘭尋劍整整衣衫,打算轉過身去不理會這人,卻忽然想起什麽:“等等,我的衣服……”
“扔了。”盛仙歡快道,“全是血,留着做什麽?不過娘子你放心,衣服裏的東西我都替你收好了。”
蘭尋劍按了按太陽穴:“不是……那……我……這……”他斟酌着措辭,一時吞吞吐吐。
盛仙疑惑地歪頭看着他,突然會意道:“啊!我明白了。當然是我幫你換的衣服了,我娘子的身體,怎麽能讓別人看去?”
話音未落,就見蘭尋劍臉色瞬時黑了下來,盛仙被吓得趕緊跳下床,低氣壓的流動還沒到身邊,他就慌慌張張一邊往外跑一邊道:“啊不早了娘子你睡吧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
接着傳來砰地一聲,門被關上了。
盛仙走在路上倒是心情頗佳,念叨着:“宜笑宜歌羞更斂,娘子害羞的時候還是那麽好看……”之後一路哼着小曲走遠了。
這正是:陰曹輾轉終歸還,生中苦楚甚死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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