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有的死亡不是一條命就可以償還

☆、有的死亡不是一條命就可以償還

自兩大将軍先後落馬,這座南方的重要據點終于被攻破,随後幾路軍隊都是勢如破竹,一路高唱凱歌,從不同方向向着長安挺近。

不到三個月,三軍已于長安城外會師,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志在必得的神情。

今年的冬日尤為寒冷。

所說寒冬臘月,商旅不行,兵鼓不響,君不問政事。這在城下肅穆整齊的軍隊裏,顯然是行不通的。

打頭的将軍在衆人熱切的目光中翻身下馬,接過旁邊随從遞上的赤紅寶刀,昂首闊步向眼前的城門走去。

放眼望去,城樓之上竟是一個人都見不到,也不知是因這連月來的兵敗,城中人早已丢盔棄甲亂作一團,還是城中另有蹊跷。

不重要,答案并不重要。

這錦繡江山,這四海風雲,或是眼前皇城,已是志在必得!

此時,身後整齊的列隊一陣喧鬧,從兵馬之中齊齊讓出一條路來,數十個之前征戰途中俘獲的兵敗将士被押解魚貫而出,在城門前跪成一排,每個人都有威儀堂堂的士兵在旁盯着,見到不肯跪的就擡腳踹下去。

孫将軍一手握刀,猛地揮起揚向天,高聲喊道:“天命有所授,山高地闊,日月星辰,允我至此!今日以血祭了各路神明,還我長安來!”

說罷,便揮刀向跪着的那數十個“獻祭品”砍去!

忽然,在四周軍隊熱血沸騰吶喊助威的震撼響聲之中,他感到了一絲異樣,那或許是來自一股走向不同的微風——于是,猛然回頭!

在無數人的注視下,長安城樓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人,他從樓臺之上一躍而下,身姿輕盈,在空中巧妙踏過幾步城牆,眼見就要落在城門之前——那正是孫将軍揮刀準備血祭的地方。

孫将軍微微眯起眼,看着這人從天而降,暗紅的衣衫在風中飄揚不定。

正喊得震天響的無數軍士,顯然也都發現了這個人,于是陸陸續續停止了吶喊,驚異地看着這景象。

站在近處的阿牛第一時刻便認出了那人,驚呼道:“這不是蘭大人麽!”

不錯,此人正是蘭尋劍。

若要問,之前就被孫将軍擄走的這位,又是何故出現于此呢?這還要從兩個月前講起。

話說那蘭尋劍被擄走之後,便在孫将軍的命令下被縛了雙手,扔在一輛運糧草的車裏随軍而行。

戰途奔波,一路颠簸,身上的傷口愈合了又裂開,新傷舊痛的煎熬比之從前只有更甚。趕車的人自然是不理他的,章仲璟倒是隔日來為他診脈,但對于眼下極不利于養傷的特殊狀況,他也并無甚麽好法子應對,每次來只是匆匆停留便離開了,也不多話。

貴為三軍統帥的那位将軍,戰事繁忙,平日裏自然是見不到的。

又過了兩座城池,丢下漫山遍野的無主屍骸之後,軍隊行至一處空曠山野,天色尚早,軍令傳下來要在此地露營,各處便就地卸下了裝備,做些露營的準備。

再往前,應當是這南方的另一要地高老莊了。

蘭尋劍坐在馬車上沉默地看着遠山青黛,這季節樹木凋零,遍地蕭瑟,蒼茫雲海之下,呼嘯長風之中,竟然沒有一處可歸去,原來天地之大,尋求一個落腳之處卻是如此奢侈。

眼前這熙攘衆人,又有多少個能有自己真正的歸處呢?

正游神間,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蘭尋劍擡眼望去,原來是孫将軍巡視正路過此處,他不由出口喚道:“盛仙!”

孫将軍與面前正說着話的士兵聞聲都向這邊望來,接着他對那士兵又低聲叮囑了幾句,便負手向馬車走來。

“蘭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熟悉的聲音帶着幾分陌生的嘲諷,“我早已不叫那個名字了。”

蘭尋劍只道:“你此番究竟是尋的甚麽仇?若是亡國之恨,你何不打着侯氏的旗號?”

孫将軍一笑,道:“怎麽,蘭大人想通了要再助我一臂之力?”

“回答我!”蘭尋劍冷聲道。

孫将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漸漸冷了,沉聲道:“好笑,你又是什麽人,要來問我出兵的名頭?我倒還用不着向你通報罷!”

蘭尋劍道:“那好,我便問問我有資格知曉的——你倒說說之前接近我是什麽目的?若是為了打探那位先帝的情報,為何不從更得他心思的蕭三那裏下手?”

孫将軍上下打量他一番,忽道:“你還記得你中毒之後,為了恢複視力而調息自封內力的事?”

蘭尋劍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便道:“自然記得。”

“那段時間是我計劃內的重要時期,一則暗殺當時的皇帝讓靜王爺上位,二則同時打擊老狐貍的多處已知勢力——我那天從你衣袖裏的密令裏倒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孫将軍道,“雖說當時已經知道你是南明王之子,但出于萬全考慮,還是用計封住了你的行動。”

蘭尋劍啞然,就算已經想過多遍這人是通過何種方式欺哄和利用自己,聽他如此冷靜地闡釋起來,卻還是難以接受。

而且,有章仲璟、阿牛和更多自己不知的人就悄悄潛伏在身邊,神不知鬼不覺,行動起來可謂天衣無縫,眼前這人心思竟深至如此可怕!

自己當真認識他麽?不,正如他所言,故人已經死去。

孫将軍見他不語,又道:“我這樣說你該明白了,蕭三常年駐守長安,要取得接觸便要我前往,但若我親赴長安便大大增加了我等一行人被發現的可能。而在我的計劃中,我需要随時掌控老狐貍其中一名心腹的行蹤……思來想去,此人,非你莫屬。”

說到此,孫将軍又露出笑意:“不如再附送個消息給你罷,你或許聽過幾十年前江湖盛傳的一則能起死回生的秘方,十年前我利用了那則秘方并稍加改動,設法傳給了那個老狐貍。”

蘭尋劍睜大雙眼:“你……?”

“不錯,我改過的那則秘方,正是他這些年來要你去取的東西。”

一陣山風吹過,兩人的衣袍都在風中翻卷,孫将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神平白多了幾分壓迫。

風止,樹靜。

蘭尋劍半句話都說不出,只能看着那人嘴唇上下翕動,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秘方,自然是騙人的。只是為了讓老狐貍上鈎,也為了讓你現形。”

啊,原來如此。

那秘方上,每一樣物品都稀缺到世上難尋的地步,就算是做事不留痕跡如此,也早教那始作俑者發現了蛛絲馬跡。

“其實,我們已盯上你好幾年了,故而你的行事風格和為數不多的弱點早就被掌握,而烏有縣恰好是個不錯的據點,”孫将軍眨眨眼,“雖然留給我的時間是短了些,但我的任務完成得還不錯,不是麽?”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對方設計到了這般地步,作為被反複利用的人,是該千恩萬謝道一聲得君賞識,還是心服口服地認輸再避而遠之?

不該呵!這弱點偏偏不該被你掌握!

蘭尋劍苦笑着,低下頭不再看他,慢慢道:“機關算盡,卻原來只為這一場戰火屠戮……你就不怕那血海之中的冤魂夜半來索命麽?天道輪回,自有因果報應,你犯下今日惡行,究竟良心何在?”

話音未落,蘭尋劍便感到一股大力襲來,轉眼間自己已被面朝下按倒在馬車上,孫将軍的出手速度是容不得半點反抗餘地的,加之他被縛住雙手,此時更是動彈不得。

“哼,你也會惱羞成怒麽?”蘭尋劍被壓制着看不見身後那人,此時反而覺得有些輕松,“我亦是為了複仇忍辱負重多年的人,說到底,你父輩亡國與我家門被滅不同樣是泣血冤仇?可你當日對我說得出莫再殺人的勸言,今日對自己卻講不……唔!”

孫将軍站在馬車上,一只腳踩上蘭尋劍後背,順着脊骨碾下去,又猛地加重力道,迫使蘭尋劍把沒講完的話都生生吞了下去。

他俯身,捏着蘭尋劍的下颔迫使他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仰頭與自己對視。

背上傳來的劇痛和脖頸的扭傷令蘭尋劍意識模糊,他強迫自己不發出半點聲音,努力集中精神看着那面色陰沉的人,這痛感是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人的面孔都顯得更加陌生。

孫将軍眼中溢滿了經年不化的冰霜,似明鏡的凍湖不見一絲波瀾,他的聲音此刻聽來也如撕裂天地的霰雪一般:“亡國之景,我倒未曾見得,但,我卻親眼見過養育我的人是如何死去。”

他将身子俯得更低,眼中的寒意令人見之悚然:“可你這種生來無父無母的人,是沒見過的罷!你可曾見過堂堂七尺男兒、曾經的九五之尊被逼到走投無路,撞柱而死?你可曾見過生你養你的母親,從錦衣玉食的殿堂跌入陰冷無邊的暗牢,數年來未有半句怨聲,以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撫育你長大,最後卻被鐵錘擊胸、布袋壓身、利刃穿耳,只為了一句莫須有的傳聞?你又可曾見過這樣一位母親,受盡酷刑卻為你而撐住一口氣,最後還是被人用長釘釘入腦中而亡?……這些,我都見過!”

孫将軍喘了口氣,又道:“你不知道罷,那老狐貍曾經藏身的寺廟,堂中有一圓柱,至今尚留着我父親的血跡。”

蘭尋劍睜大了雙眼。

風聲,樹葉墜落的聲音,飛鳥從車頂經過的聲音,柴火劈啪作響的聲音,不遠處人們交談的聲音,全部都比不上神色冷冽這人眼中,那一點欲盈未滿的水色流動的聲音。

“他們都有罪……”他咬牙切齒道,“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有罪,為何他們可以平靜看着朝代更替,不置一詞!為何他們可以眼見不該死去的人被百般折磨而死,袖手旁觀!”

蘭尋劍無措地看着他,艱難開口道:“我……”

“包括你!”孫将軍立刻打斷他,“你真以為我留你性命是為等你想通來為我效力?你空有一身武藝,多年來只知聽命于人,半點兵家知識都沒有,在這一招定生死的戰場上只能被人騙得血本無歸罷了!或是你以為我顧念舊情麽?也不用天真了,我便開恩告訴你,待我軍攻至長安城下之日,你們這些俘虜統統都要被我一刀砍了,用來祭天!”

說罷,他便放了手,轉身躍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向來路走去。

蘭尋劍一時動彈不得,只默默地看着那人遠去的背影,黯然垂下雙眼。

又三日,高老莊陷落。

當晚,整個軍隊都在城中縱酒狂歡。蘭尋劍所在的馬車被安置在距人群較遠的角落,他正望着遠處的篝火出神,忽見一個士兵正快速地接近這裏。

蘭尋劍奇怪地看着,那人轉眼便到了眼前,卻正是喬裝打扮的蕭三。

蘭尋劍心下一驚,正待說話,便被蕭三捂住了嘴:“別出聲,跟我走!”他一抖袖便滑出一把小刀,劃斷了蘭尋劍手上的繩子,接着拽了他便疾步消失在黑暗中。

這正是:往事已逐暮雲飛,高唱凱歌頌春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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