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興師問罪

不明因由的胡芷蘭一個踉跄,撲倒在地上,泣不成聲。縱是如此,衛昭南那時而和煦宜人,時而霸氣決絕的身影卻一刻也不停地在她眼前交疊,揮之不去。若說昨晚芷蘭還對袁大娘把自己送出來而心有不甘,可現在,她則恨不能自己就正在長在衛昭南身邊。

“不,我不可以死!相公他……他只是說得一時的氣話,他會原諒我的,他喜歡我,他心裏是有我的!”

原本清可見底眸子漸漸蒙上了層模糊的顏色,他要她死,他那滿不在乎的神情深深刺痛了芷蘭這些年來一直小心翼翼端着的自尊,“不愛,為何又要了我……”

煙雨閣的門被人推開了條窄窄的縫隙,殘陽掠過飛檐擦過竹葉斜斜射進了堂內,在芷蘭嫩白的柔荑上割開了條細長的金黃色的口子。

“相公?你原諒……”

“嫂嫂。”衛容軒稍顯單薄的身影俏生生立在了門邊,錦衣玉冠,我見猶憐:“我是容軒,你的丈夫,是我大哥。”

芷蘭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仍是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忙用袖子掩了掩紅腫的眼睛,起身從容一禮,無比難堪地抿了抿幹裂的唇,笑得煞是牽強。

衛容軒絲毫不以為意,甚至于毫不避諱地細細打量起了眼前自己這位新嫂嫂。其實芷蘭的容貌并非有多麽出衆,只能算得上是清麗而已。她膚色極白,白得近乎不帶血色,鼻梁比一般女子要高挺得多,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兀自不肯掉落的淚珠,杏腮一點梨帶雨,整個人叫那身水紅衣裙襯得好似一株剛被細雨壓着了的西府海棠,柔弱纖美,叫人憑空生出一腔憐愛之意。

“小叔……怎會有空過來?”芷蘭粉頸低垂,面目含羞,就算是在娼門畫舫打磨了這些年,身上依舊半點脂粉氣都沒有,時時謹言慎行,做事張弛有度,叫人挑不出錯處,這也正是她跟一般庸脂俗粉的不同之處。

“嫂嫂,我相信你。”衛容軒頓了頓,眼神裏有幾分閃爍,“我信你。那些下人們都在說大哥新納的妾室跟外人……我知道,嫂嫂不是那種人!”

“哦?”望着眼前語氣異常堅定的男子,芷蘭心下微微一動,不由得多看了衛容軒兩眼,可剛升騰起來的那份希冀随即又黯淡了下來,只聽得她幽幽一嘆,“謝謝你。可是,我的相公都不相信我,你信我,又有何用……”

“大哥那只是一時氣得糊塗了,待過幾日,他肯定後悔都來不及呢,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說着,衛容軒擡手指了指懸在梁上的白绫,眸子裏隐隐流出幾分擔心:“快把這個收了吧,叫二娘看到,不好。”

胡芷蘭心頭無端地一暖,就在所有人都對她不屑一顧的時候,眼前的這位少年居然會特地跑到這裏跟自己說這樣的一番話……芷蘭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嘴角綻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眉梢眼角盡顯溫婉,連一旁的衛容軒都情不自禁地跟着眯起了眼。

“謝謝你。”

“嫂嫂客氣什麽?都是一家人,這話聽着倒叫人生分。哦,對了,我剛才在門外撿到大哥的腰牌,想是無心落下了,改日你交給他便是。”

芷蘭接過衛容軒手裏古樸的牌子,上頭的字跡刺得她眼睛生疼。衛容軒見她整個人都仿佛沉進去了一般,也不打擾,反倒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遠遠觀望着天際的殘陽,嘴角綻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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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南的書房裏,空氣都像是結了冰,青瓷蓋碗的碎片鋪了一地,幾片菊花匍匐在碎片上,仗着那幾分尚未幹涸的水跡茍延殘喘。

公子昭南的神情已經在一炷香之內不知變了多少變,阿九則死死盯着那一地碎片,生怕自己主子一個不開心,将自己年方十八的俏臉摁在上頭。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可并非半分責任都沒有,弄錯人事小,把主子的心上人親手丢到喬大公子的手裏頭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雖然公子嘴上不說,可阿九看得出來,衛昭南對小蠻是真有幾分情誼的,時不時便會對蘭花帕子發呆,他敢打賭,那神情溫暖得簡直都能把石頭給捂化了,什麽陸老頭什麽邪盜啊,不過是個托詞而已……

“阿九。”衛昭南沙啞着嗓子喚了聲。可阿九全然只顧着自己那點心思,神情恍惚地忘了吱聲兒。

“阿九!”

“啊?少爺!”只聽得噗通一聲,那阿九正對上衛昭南深鎖的眉眼,腳底下一軟,竟硬生生跪了下去,不偏不倚地将那些碎片嵌入了皮肉裏,縱是疼,也只強忍着,“少爺,是奴才辦事不力,求少爺責罰!”

“來人,請大夫!”門外的小丫頭應聲而去,衛昭南則頭略微一偏,淡淡對跪在地上的阿九揚了揚下颌,“你這是做什麽,我何時說過要責罰?還不趕緊起來,難道還要我扶你不成?”

“阿九不敢!”

“搞錯了人無妨,我衛昭南的面子更算不得什麽。不過本少爺絕對不會允許陸小賢唯一的血脈落在別人手裏,你可明白?”

“阿九明白!可是少爺,那個阿清……”

“阿清?王大人自會看好他,至于如何找到陸老頭,那便要看他們的手段,與我何幹?去吧,把傷養好,別再給我丢臉。”衛昭南再也沒看阿九一眼,長身玉立于案邊,狼毫于青玉硯內輕旋,轉眼便見其揮毫潑墨,筆下行草如行雲流水般懸于紙上,字跡宛若秋光浮動,從容間卻暗藏機鋒。

“還有,喬公子那裏你也不必去了,那人已經死了。”

見主子說得如此輕松,阿九一愣,擡頭凝視着衛昭南被殘陽映紅了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其眼睑下暈開了層淡淡的暗影,面上無驚無喜無慮無憂,上一刻的暴雨猙獰馬上便可以化作下一秒的潋滟沉靜,真真叫人越發琢磨不透了……

夜色如水,月華涼薄。

喬府裏悲悲戚戚哭聲零落,放眼望去,滿院皆是白色的燈籠喪幡,一個個繁複的“奠”字憑空給這晚風中的深宅大院招徕了幾分鬼氣。

“哼嘤……”一聲,陸小蠻悠悠轉醒,只覺自己膝底冰涼,雙手被反剪着,隐約覺得像是系了個捆仙結,跟前更有一名男子穿戴整齊地躺在廳堂之上,周遭擺滿了黃白的小花,清淡的香氣堪堪遮住了他身上正慢慢散出的腐爛的氣息。

喬公子?小蠻疑惑地擡頭,再細看那屍體,正是前幾日死在阿清手裏的喬大公子,只是其體頸部位置并不怎麽端正,叫人看着直有種想去為其扳正的沖動。

顯然,此處已非城尉府大牢,正當小蠻想擡起頭搞搞清楚之時,卻聽一個雖清脆卻強壓着怒氣的聲音從身後跌跌撞撞傳了來,咬牙切齒地恨不能把自己生吞活剝。

“母親,那個小賤人醒了!”

窸窸窣窣的衣裙擦地和腳步聲緩緩朝這邊移了過來,夾帶着幾句悲痛欲絕的抽泣和唾罵,随後便有一雙白面兒黑底的繡鞋落在小蠻跟前,朝她肩窩狠狠踹了一腳,力度不大,但也隐隐作痛。

“啐!賤人!母親,相公死的冤枉,您可要替他做主啊!”喬公子的正室夫人聲淚俱下,痛陳小蠻的種種罪狀,兩只哭腫的核桃眼明明只有那般大小卻偏要使勁兒瞪着,叫那本就眼白占了大半的眸子更顯猙獰。

“淑芬,你先起來,我自有決斷。”

“是啊,姐姐,相公死得不明不白,母親自會做主,給咱們姐妹一個公斷。”

原先說話的婦人經身側一貌美如花清似芙蓉的女子攙扶了起來,一雙吊睛扔死死地盯着下頭的小蠻,神情說不出的凄婉幽怨。

“你就是陸小蠻?就是殺我兒的兇手?”屋裏的氣氛頓時凝固了下來,良久才有了一個極盡疲憊的聲音幽幽響起,個中有威嚴,有痛心,有恨意,而小蠻的視線恰巧與其相撞,原是一身着素缟的老婦,鬓角斑白,清淚點點,氣息微喘,仿佛說上一句話便要耗盡這一身的力氣,乍一看,還着實叫人于心不忍。

敢情這是興師問罪來了?陸小蠻輕哼一聲。她并非善類,對于敢染指自己的人可從未手下留情過。縱然是阿清下手重了些,縱然那喬公子未曾對自己做過什麽,但意圖不軌就是罪,有了想法卻沒本事,只能怪其命不好,反正,他若不死,事情一旦傳了出去,自己跟阿清的下場也未必就會比現在好上幾分。

“夫人把我從城尉大牢裏千辛萬苦地弄到這兒來,是要小蠻認罪伏誅啊,還是想叫喬公子再看一眼他的心愛之人?”

“你、你這個不知廉恥的下流坯子!”老婦尚未開口,喬公子的正妻便開始渾身戰栗個不停,蔥根兒似的指頭一刻也不停地指點着小蠻,“母親,您瞧見了吧!她害了您兒子不說還如此振振有詞,這種下賤東西,就該千刀萬剮,丢進那油鍋都嫌不過分!”

瞟了眼自己的兒媳,端坐在上首的老婦人悲則悲矣,卻還沒失了理智。一雙銳利無比的眸子像是要把小蠻看穿一般,銀牙緊咬,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可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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