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放松

梁遠星腦海裏一片模糊,  只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被浸沒在水中，感受不到呼吸的力度。

大部分片場裏劇組的人其實都很辛苦。

趙伯禮不怕浪費預算，堅持要演員保持最好的狀态,  會刻意留出休整時間。但有時主演哪怕淩晨才睡下，也要五點起來化妝。

其實睡三四個小時也是睡，比梁遠星這樣徹夜失眠要好。

可他一個新人,  有什麽資格因為自己的睡眠問題拖後腿呢？

梁遠星無暇思考，滿口只剩下“對不起”,  腦袋無力地偏向趙伯禮,  卻見對方眼裏盛着怒火,  大概是顧忌自己是病號才沒有發作。

果然生氣了。

“趙老師，後面是不是有一場中毒還是生病的戲……？”

“發燒沒法背詞。”

“進組前背過。”

“叫你不要逞強。”

“我不想……不想讓你失望。你說我哪裏演得不好的時候，我比任何人都要害怕。我沒有系統學過演戲,  怕配不上你的作品。”

生病的人總是格外脆弱，敏感的人尤甚，平時壓在心底的話，此時都說出來了。

“工作人員更辛苦……比我早起，比我晚睡。”

“我也想讓希望他們……看到我精神充足的樣子……就會開心起來。”

沒有聽到趙伯禮的回應,  卻感覺手被人握住了。

他是燒出幻覺來了嗎？

手掌傳來溫熱的觸感,  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  默默安撫着他的情緒。

簡直像是夢裏才有的場景。

然而失眠像個水閘,  開了一次就仿佛再也堵不上。

梁遠星發燒的時候仍然輾轉難眠,  最後睡着了,  也一點都不安穩，滿腦子的噩夢。

第二天劇組行程單改了，主角奄奄一息的戲份提前拍，梁遠星燒得腦袋昏沉,  見到一個工作人員就鞠躬道歉一次。

沒有人怪他。

“你今天夜戲取消，正好給我們放了小半天的假啊。”

“趙導都沒怪你，別想多。”

“拍完這場就回酒店養病吧。”

梁遠星看到工作人員都說說笑笑的，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一半。

很多古裝劇裏都有主角中毒的戲，梁遠星這一場，是被最親近的朋友算計。

前輩們總說：演員要有生活，除了趙伯禮那種天賦過高無師自通的人，就只有真正經歷過才演得出戲裏的感覺。

梁遠星今天明白了。

和他看電影時理解的不一樣，遭到背叛的時候，其實不會有太多誇張的表情和動作。

他想到他和米若錄節目時親密無間的友情，節目結束後七零八落的算計，一下子就将自己代入進去。

毒發的一瞬間，那浸透骨髓的失望，冰冰冷冷、密密麻麻地爬進每一根血管。

他說：“你藏得真好。”

他冷靜地看着另一位對手戲的演員，驚懼壓在心頭，痛苦斂在眉間。

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麽，卻忽然脫力，倒在牆角。

那是他最後的力氣了。

演完，全場驚呼。

“啊啊啊星星演得我心都碎了救命！！！”

“趙導！這個肯定是一遍就過了吧不過沒天理了吧！”

“過了過了！星星快回酒店睡覺去吧！！！”

梁遠星撐着最後一點力氣看完監視器裏的畫面，正要走，卻聽于菲菲問趙伯禮：“星星今天排戲和我的對手戲很多，他沒法拍，我正好空出來了。我回去照顧他吧……”

他和于菲菲已經把話說得清楚，就算相處一天應該也不會很尴尬。

但總不好讓一個女孩子辛苦照顧他。

梁遠星正要開口拒絕，卻聽趙伯禮低聲道：“誰說的？”

于菲菲：“啊？通告單上寫了我今天下午沒有排戲……”

趙伯禮從旁邊拿出一張通告單一支筆，寫寫畫畫，竟然當着大家的面把于菲菲的場次補上了。

“相關人員照着這個去準備。”

梁遠星探出腦袋瞄了一眼：“……你居然記得每個片段的編號。”

于菲菲：“……”

為什麽她總感覺趙伯禮這兩天格外針對她？

……

趙伯禮很少同情別人，更不會照顧人。但梁遠星總有讓人心裏變得柔軟的魔力。

梁遠星說：想讓大家看到他精神充足，這樣大家也會開心。

絕境下的善良最難得。

一個人的心思有多麽純淨，才會在自己病倒的時候也牽挂着其他人的辛苦？

他拿着備用房卡敲開梁遠星的門，床上的人聽到一點吱呀的動靜，立刻就睜開了眼睛朝他這邊看來。

都說發燒時會渴睡，但看起來梁遠星根本沒睡着。

對方帶着鼻音軟軟地喊了一聲：“趙老師。”

随即又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怎麽總把道歉挂在嘴邊？

趙伯禮莫名覺得不爽快：“今天晚上我不想聽到你嘴裏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

梁遠星輕聲咕哝：“……好兇。”

“什麽？”

“沒什麽……”

趙伯禮的确是來照顧人的。

他讓助理幫忙買了退燒藥，家裏的保姆在影視城外的一間公寓裏住着，熬好了白米粥放在保溫容器裏送過來。

還有其他的清淡小菜，都是适合生病的人吃的東西。

菜品一樣樣端出來的時候，趙伯禮福至心靈，忽然說了一句：“以後少吃點甜食。”

“啊？”

“總有人天天喂你吃蛋糕，難怪生病。”

梁遠星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維，甚至覺得今天的趙伯禮有點陰陽怪氣，好像在暗諷什麽人。

“哪有吃蛋糕吃到發燒的，你講不講道理……”

說完，他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

趙伯禮從來不講道理，因為趙伯禮自己就是道理本身。

片刻後，梁遠星燒成一團漿糊的腦袋慢慢品出了蛋糕背後的含義。

“你是說于菲菲嗎？”

趙伯禮手上的動作一頓。

“其實她挺好的，演戲也很有天分……她畢竟比我還小，你總是怼她，太影響情緒了啊。女主角心情好一點說不定能演得更好……”

梁遠星一番用心良苦，想讓趙伯禮和自己的女主演之間少點摩擦，并不知道這話到了趙伯禮耳朵裏已經變成了別的意思。

“你和她才幾天？就這麽幫她說話。”

“啊？”梁遠星懵了，“不是都好多天了嗎？”

進組都快兩個月了！每天都有對手戲，再不熟的人都能培養出一點革命友情了吧？！

趙伯禮明顯沉默了一下：“為什麽告訴我那天不是約會？”

“本來就不是約會……”

僵持片刻，他們誰也沒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梁遠星說話的時候明顯很虛弱，可趙伯禮有很多話想問。

問梁遠星那天究竟和于菲菲出去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為什麽悄悄去約會，為什麽前些日子還排斥她的蛋糕，轉眼就心軟答應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怎麽突然就說和她在一起好多天了？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問。

只是壓在心裏，悶得很。

見到梁遠星發燒燒得懵懵懂懂的樣子，又不忍心多說話。

等梁遠星病好了，再勸他，就說他們兩人不合适。

梁遠星畢竟還把自己當偶像，應該會聽話的。

至于為什麽不合适？

直覺。

為什麽他一定要做棒打鴛鴦的壞人？

沒理由，他只是想做罷了。

僅僅是想想梁遠星和于菲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牽着手說笑，陌生而酸澀的情感就已經壓在他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趙伯禮沉默了太久，梁遠星忍不住說：“趙老師，你怎麽坐在旁邊不說話……你不說，我還要想話題，好尴尬啊。”

“都病了，放松。”

“你在旁邊我怎麽放松？”

“我有這麽可怕？”

“也沒有吧。”梁遠星忽然輕輕一笑，因為病着，笑得有點呆呆的，和平時神采靈動的樣子完全不同，“你特別好。”

“以後不要硬扛。”

“你都說過好多遍了，”

“你聽了嗎？”

“下次一定聽。”

無論趙伯禮說什麽，梁遠星都回答得軟軟糯糯，只是溫順地點頭答應，說下次一定改，讓他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他知道，病好之後，梁遠星還會照舊拼命。

敬業是演員本該有的品質，他很欣賞。

可梁遠星把身心都罩上了一層幕布，什麽也不說，直到身體垮了別人才看得見他崩塌破碎的內在。

他寧可梁遠星對他再坦誠一些，不要把脆弱的一面背對着他。

窗外本來就是漆黑的，牆上的挂鐘也轉到了睡覺的時間。

“我看着你睡再走。”

“不了吧……你還是先回去吧，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梁遠星面露難色，支支吾吾的，明顯是有什麽事情瞞着他，趙伯禮想不注意都難。

“不耽誤。”

“好吧。”

梁遠星閉上眼，許久之後呼吸起伏，手臂放松，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睫毛卻輕輕顫了一下。

趙伯禮默默觀察着他的細微動作：表情有些僵硬，呼吸不夠平緩，指尖也緊繃着，絕對不是自然睡着的樣子。

梁遠星這麽想讓他走嗎？為什麽？

趙伯禮是追根究底的性格，不甘于這樣一頭霧水地離開。

“演了那麽多戲，故意裝睡還是看得出來的。”

梁遠星睜開眼，臉紅得像柿子，轉眼又找了個借口：“你不要看着我可以嗎？被人盯着怎麽睡得着……”

趙伯禮坐得遠了些，背過身去。

梁遠星不僅要他別盯着，還開始放音樂，聲音不大不小，但手機放在耳邊，這麽大的音量應該只會吵到耳朵，怎麽會睡得着？

不太正常。

趙伯禮下意識轉過頭。

正巧撞見梁遠星剛打開床頭櫃，倒出他從來沒見過的藥片。

放音樂竟然是為了蓋住開抽屜的聲音。

視線對上的一刻，他終于從梁遠星無措的眼神裏，讀出被撞破真相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