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諸葛棋住屋的客房裏,一群人憂心忡忡地看着阿溜。
「阿溜,還冷嗎?」荊小田躲在被窩裏,用力抱緊阿溜。
「小田……」阿溜卧在她懷裏,縮成了一團,不住地顫抖。
「阿溜,不冷喔。」她來回摩擦他的手臂,柔聲安慰他。
「阿溜,我們給你熱熱喔。」毛球和七郎也鑽進棉被,各自抱住阿溜屈起的腿,大腿小腿腳掌到處給他搓揉生熱。
屋內其餘人皆是第一次看到阿溜所謂的「寒症」或「中毒」發作。荊大鵬見阿溜緊緊地偎着小田,完全沒心思吃醋,而是深深明白為何小田會拚命攢錢醫治阿溜了。
阿溜臉色死白,眼眶發黑,嘴唇泛紫,全身顫抖,抖得連床板都跟着震動,任誰看了都會驚懼萬分,以為這孩子就要死去了。
他已經給阿溜穿上他最保暖的皮裘,蓋上最厚的棉被,屋內也燒起了火盆,諸葛又給他喂驅寒的熱藥,仍不能阻擋他體內不斷竄出的寒毒。
「諸葛,你不是治得差不多了嗎?」荊大鵬要質疑大夫了。
「唉,本來他腳底的黑線已經消失,舌根的紫黑點也只剩針尖大小,可今早掉入冰水裏……好啦,是我醫術不精。」諸葛棋也很自責。
「大、大夫……」阿溜聽到他們說話,忙道:「我我我……好很多,謝、謝……」
「大夫,謝謝您費心醫治阿溜。」荊小田也幫阿溜道謝。
「別看阿溜平時嘴硬,他真是個體貼的好孩子,小田教得很好。」諸葛棋眼眶泛紅,他早就當阿溜是自己的孫子在照顧了。
屋內另一邊還有三位客人,坐着的斯文男人眼眶紅紅地看着阿溜,一會兒目光又望向毛球,恍惚失了神。
「劍揚,你的傷?」荊大鵬問道。
「沒事。」宋劍揚躲飛箭時,劃傷了手臂,簡單包紮後并無大礙,這時才有空為他引見。「這位是我的主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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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王爺。荊大鵬一點都不意外他會來南坪,應該是在看到信件和衣物後,等不及差人來查證,便親自趕來證實。
「王爺。」他拜了一個揖當作行禮。
「這位是卓兄。」宋劍揚又道。
荊大鵬知道此人,乃是冀王府侍衛總管卓典,劍揚的頂頭上司。
「鄙人卓典,久仰荊兄大名。」
「哪裏。諸位初到南坪,卻遇上歹人行兇,荊某深感慚愧。」
「這不是南坪百姓犯案,我們在北關也遇上兩次。」卓典道:「幸賴荊兄之前來信提醒,這才能避開禍事,只是我們沒想到殺手會一路跟來南坪。」
荊大鵬查驗過現場,不禁為他們捏了一把冷汗。殺手心狠手辣,絕非只是「顧念兄弟之情,弄成半個廢人」而已。
「大夫,藥再一刻鐘就熬好。」夥計敲了門,提醒諸葛棋。
「你那個……」諸葛棋猶豫地看着荊大鵬。
「那個什麽!在這裏。」荊大鵬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
「要整整一碗。」諸葛棋提醒道。
「你快取便是!」
「諸葛大夫,你要取何物?」冀王爺問道。
「我給阿溜弄個藥引子,以鮮血入體,活化藥性,好能排出陳毒,牛血、羊血、鹿血都讓他喝過,略見功效,這回病發嚴重,也許該試人血……」
「不如來取我的。」冀王爺開口道。
「爺您……」卓典想要阻止,但一看到他神情就住了口。
「如果是同源同種的血脈,是否藥效更好?」冀王爺又問。
「書理上應是如此,畢竟同一血脈,血性相契,吸收效力倍增。」諸葛棋也知道劍揚的主子爺身分,話一定要說清楚。「但我沒試過。」
「沒試過就試試,來取吧。」冀王爺已挽起袖子。
荊大鵬默默地退開。看來冀王爺已經認定阿溜了。
方才為阿溜換掉濕衣褲時,冀王爺應該看過阿溜右股上的特征,種種巧合,彙聚一起,終究成了事實。
阿溜縮在被子裏,隐約知道好像有人要割血救他,勉強擡起頭。
「頭兒,那、那是誰?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血……」
「話都講不清楚了,還在倔強什麽!」
「不行,又不認識……太傷身了,我承不起。是你的……我、我我才要……咱說好了……」
「我沒吃早飯,氣虛體弱,怕痛又怕死,不想給你。」
「頭兒你、你小人、小氣……」
「對啊,我小人的血臭得很,你小心喝了變小氣。」
「好了,都這個時候了,還在鬥嘴!」荊小田哭笑不得,卻也滿心感動。原來荊大鵬這麽疼阿溜,早就說好要取血給他。
「小田,那、那是誰?」阿溜又問。
「我也不認得。」荊小田忙着幫阿溜取暖,沒留心別人說話。
諸葛棋取來刀子,用火烤過,尋到冀王爺手臂上的血脈,一刀劃開,将血擠進碗裏,直取了九分滿,這才為冀王爺紮上布條止血。
「快拿給小田,喂阿溜喝了。」諸葛棋囑咐道。
荊大鵬端碗過去,見小田仍抱着阿溜,便将藥碗送到阿溜嘴邊。
「阿溜,這碗血你先喝了,忍耐點。」
「他……」阿溜目光還是移向那位給血的斯文男人。
「你喝了就是。以後有的是機會報答人家。」
「阿溜,乖乖的,你一定會好起來。」荊小田輕撫他的額頭哄他。
「阿溜,喝藥了喔。」毛球和七郎像以往一樣,也哄着阿溜喝藥。「喝了就會快快好,再也不怕冷了。」
待喝完血藥,一會兒,夥計端來熬好的湯藥,仍由荊大鵬慢慢地喂進阿溜的嘴裏。
「大鵬,劍揚。」諸葛棋吩咐道:「你們兩個聽我指示,一人一邊,先給阿溜按揉手臂上的心包經,用力一點沒關系,務使血氣通順。」
荊小田爬下床,讓荊大鵬和宋劍揚扶阿溜靠牆坐好,然後由他們一一人接手幫阿溜按摩活絡血路。
阿溜像個大冰塊,她也抱得全身發寒、手腳僵硬,緩緩拖着腳步,來到火盆邊坐下,仍是呆呆地看着阿溜。
毛球拉了七郎,跑到冀王爺身前,嬌聲道:「大叔叔,謝謝你救阿溜。會不會很痛呀?」她指了他手臂上的包紮。
「不痛,一點也不痛。」冀王爺微笑道:「你是毛球?」
「嗯。」毛球用力點頭。
「長得真好看。你這頭發……」冀王爺傾身輕撫她的辮子。「毛茸茸的,紮起辮子來,粗粗的兩根像草繩,就像她……」
他語氣輕柔,神情慈藹,忽然兩串淚水就掉了下來。
「啊!」毛球吓了一跳,退後一步,抓住七郎的手。
「對不起,毛球,吓着你了。」冀王爺忙抹了淚。
「大叔叔,」七郎仰頭看他。「以前爹娘不要我了,我很傷心,可我們是男子漢,不能随便哭喔。」
「這道理我懂。」
「可是,傷心了,好難過,我還是會哭。」七郎又道:「我哭了,姊姊就來抱我,抱着抱着,我就不哭了。姊姊現在沒空,換我來抱你。」
「大夫爺爺的藥都很好喔。」毛球指了他身邊仍未碰觸的補血藥湯,哄他似地道:「大叔叔你先把藥吃了,我也來抱你,好不好?」
「好,好,我吃。」冀王爺拿起藥碗喝下。
兩個孩子則去拿凳子,坐在他身邊,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身體。
「毛球……」冀王爺含笑帶淚,張開雙臂,變成了他抱住兩個娃兒。「你叫七郎?是毛球的好朋友?」
「我是毛球的十一哥哥。」七郎自豪地道。
「十一哥哥?」
「八哥哥,」七郎一個個指了過去。「九姊姊,十哥哥,我是十一弟弟,毛球是十二妹妹。」
「所以你們是一家人,大家都住在一起?,」
「對!」兩個孩子一起答道。
「很好,都很好。」冀王爺露出笑容,卻又掉下淚來,但他很快抹去,不讓孩子看到他流淚。
荊小田沒看過這麽會哭的男人。他長相英俊,文質彬彬,卻是眉宇憂愁,好像失了三魂六魄,不知在想些什麽心事;可他此時抱着孩子,又露出溫和欣慰的微笑,而且目光不時望向阿溜,關注之情溢于言表,整個人仿佛曬了陽光,變得明朗,重現他應有的軒昂神色。
一個陌生人為什麽會願意為阿溜取血?
她突然震楞住了,想到宋劍揚帶此人回南坪,而且對他必恭必敬,莫非他就是阿溜的生父冀王爺?
震楞之後,卻是很深的哀愁。他悲傷了多久?孤獨了多久?他知道他的孩子還活着嗎?換作是她,早已經習慣「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又有辦法回去一人流浪的孤單日子嗎?一思及此,她也跟着揪心起來了。
她又将視線移到冀王爺後面站着的那個話很少的中年人,突覺陰風慘慘,頭皮發麻,全身冒出了雞皮疙瘩,脫口驚叫出聲:
「路倒屍!」
荊大鵬聽到她的叫聲,立刻問道:「小田,你認得卓兄?」
「我……」荊小田慌張地看向荊大鵬,又看向「路倒屍」。不,這是個活人。「我記得他的臉,很像驢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很難為情,但又得把話講清楚,便向卓典比了臉頰上的顴骨部位。「你的臉比較長,這邊又比較突出,所以我記得你,也是希望将來有人問起,能說出長相特征。」
卓典并沒有生氣,而是問道:「想必荊姑娘是在九年前,十二月初,西邱北境的一座無名深山見到在下,當時在下身邊帶着主子爺的兩個孩子?」
荊小田這下子真的渾身顫栗了,阿溜和毛球的身世已呼之欲出。
「可你、你不是死了嗎?」她聲音也發抖了,還是覺得見到鬼。
「在下的确快死了,幸賴姑娘相救。」卓典往她拜了一揖。
「我沒救你呀。」
「有。荊姑娘拿泥土為我敷傷。」
「我是看你肚子破了一個大洞,怕血腥味引來野獸,将你的屍體咬壞了。」荊小田覺得這句話怪怪的,又道:「孩子一直哭,我急着帶他們出去找食物,只好趕快團了泥土敷上……你沒死?!」
「幸好姑娘善心,否則傷口破洞,蟲蟻鑽入內髒啃食,必死無疑;也感謝姑娘用樹葉遮了我的臉,使我免受日照霜露之苦。」
「呃……」她是将他當死人看待啊。
「後來躺了三天,還真的有野狼要來吃我,我摸到刀子刺死一只,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這才活過來。我全身骨頭都摔斷了,待我爬出深山,讓王府的人找到時,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啊,我沒救你……」荊小田懊悔當時的粗心大意。
「荊姑娘沒辦法救我,你一拖動我,斷骨立刻穿心而死,即使你喊人來救,倒怕驚動仇家,再度追殺小主子;卓某死不足惜,萬幸荊姑娘帶走兩位小主子,否則他們就要餓死在山裏了。」
阿溜這時已讓荊大鵬和宋劍揚按住肩膀,推拿背部的膀胱經,他聽着聽着,荊大鵬明顯地感覺他身子變得僵硬緊繃。
「諸葛?」荊大鵬擔心地喚道。
「沒關系,繼續推,他精神集中,意識清楚,這是好的反應。」
毛球和七郎也聽出異樣,不再抱住大叔叔,跑回了荊小田身邊。
阿溜轉頭問荊大鵬道:「擠血給我的那個人,是我爹?」
「是的。」
「他是宋大哥你的主子爺?」
「是的。冀王爺。」宋劍揚如實回答。
「我、我我……好痛……」阿溜突然眉頭一皺,按住肚子,一個俯身,便大吐特吐起來。
阿溜吐出黑血、排出黑便後,恢複了正常血色,身體也不再發抖,雖然手腳仍有些許冰冷,但已經脫掉皮裘,撤掉火盆,體溫與正常人無異。
他不忘提醒荊大鵬問案。荊大鵬硬着心腸,查問了他案發前後經過,問完後阿溜疲累至極,倒頭就睡。
毛球和七郎也很困,各自蜷縮在阿溜身邊睡着了。三兄妹互相偎依,蓋着同一條被子,相親相愛,平靜安詳。
冀王爺坐在床前看顧他們,即使卓典和宋劍揚勸他去休息,他仍執意坐着,目光須臾不離。
他的魂魄心神全回來了。荊小田見他略顯疲态,然眼眸充滿了感情,跟初初見到時的失神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荊大鵬帶她離開房間,兩人來到了外面的院子。
「原來,都是真的……」荊小田仍然很震撼。
「阿溜身上的胎記符合小王爺的特征,送去的衣物也證實是當年失蹤時所穿,再加上你和『路倒屍』的對詞完全吻合,就是這樣了。」
「阿溜好像還不願意接受,毛球似懂非懂。」
「等阿溜恢複元氣再說。我得回衙門,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田,荊大哥!」寇芙蓉匆匆趕來。「阿溜受傷了?」
「還好,現在在睡覺。」荊小田回答,同時看荊大鵬的表情。
「小姐,寇大人知道你出來嗎?」果然,荊大鵬關心她了。
「他不知道。我是聽阿義說的,好像出了大案子?」
「你跟芙蓉說詳情吧,我走了。」荊小田露出微笑。
「為什麽要我說?」荊大鵬莫名其妙,惱道:「我還要忙啊。荊小田,你給我回來!」
這時宋劍揚正好提了水壺走進院子,諸葛家的院子雖是外人莫入,但他見到了陌生身影,仍是警覺地看過來。
寇芙蓉乍看到他,一時覺得面熟,随即記起,當她昏沉氣窒,游走于生死邊緣時,就是這張臉孔鄭重而誠摯地向她發誓……
是他!她認出來了。她小嘴微張,猶不敢置信,粉頰瞬間染上紅暈。
宋劍揚則是一楞,随即低下頭,緊握水壺把手,快步進房。
「對喔,你們認識。」荊小田想到南神廟那回,芙蓉中了迷魂香,就是宋劍揚送她來看諸葛大夫的。
「他的衣服怎會有血?」寇芙蓉驚疑道。
「就是那個案子啊,八哥哥,快跟芙蓉說。」
「什麽案子不案子的,都還沒查出一個屁,誰來都不能說!」荊大鵬發火了。「荊小田,快陪小姐回衙門後宅去!」
哇,好關心小姐喔。荊小田被罵得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其實也很在意小姐,愁的是他竟然在小姐面前說粗話,瞧小姐的臉一下紅一下白的。
可怎地,她心頭卻也溢出酸酸的滋味……
「頭兒!頭兒!」又有人在院子門邊叫喊,原來是高升。「咦!小姐你也來了?」
「我爹叫你帶我回去?」寇芙蓉顯得焦慮,望向被宋劍揚關起的房門。
「不是的,大人不知道小姐在這裏,他要找頭兒。」
「我正準備回衙門。你請朱佑機出來問話了嗎?」荊大鵬道。
「他回王府就不出來了。」高升很緊張。「頭兒,是另外有事,大人要傳你和荊姑娘。」
「傳?」
「是的,上公堂,魏王爺來了。」
荊大鵬來到公堂,就見旁邊另擺了一個桌案,坐着的那個跋扈傲慢的貴氣人物,應該就是魏王爺了。
「荊捕頭,見過魏王爺。」寇仁歆一副被拖下水的冤枉表情。「王爺有事着本縣問你,呃,你為什麽找人偷偷進魏王府,是在查什……」
「寇知縣,還是本王親自來問。」魏王爺立刻就不耐煩了。
「是。王爺請問。」
王爺問案,于法不合,但荊大鵬當他有屁快放,免得浪費時間。
「荊大鵬,本王問你,為何你南坪衙門要派你妹子到我府裏當丫鬟,目的是否想刺探本王、欲對本王不利?你可知這該當何罪!」
「不管是南坪衙門,還是我荊大鵬,都沒派探子過去,是王府餘總管打開專門給下人走的後門,光明正大請她走進去的。」
「餘總管說,是你逼他,要他帶你妹子進府。」
「是嗎?我區區一個小捕頭,沒錢沒勢,一年的饷俸不比餘總管一次任用丫鬟仆役所拿的回扣,我能用什麽逼他?」
「寇知縣,你看看,這就是所謂知名的南坪鐵捕?」魏王爺怒道。
「呃,這……荊捕頭,不要多嘴。」寇仁歆只得警告他。
「屬下只是據實以告。」
「最好你能據實以告你派出探子的目的!」魏王爺又道:「還有,你縱容衙門小役荊阿溜打本王世子,這已經是冒犯朝廷的重罪!」
「我已經罰荊阿溜了。」荊大鵬道。
「數船?這叫做罰?寇知縣,你衙門這些板子做什麽用處了?」
「板子不能随便亂打,必得問清罪狀才能打。」寇仁歆開始講道理:「王爺,若要問清楚荊阿溜的『罪狀』,恐怕連帶造成他打人的罪魁禍首也得一并處罰,這才能服衆。」
「你什麽意思?!」
「荊阿溜打人确是不對。但那日在街上,是世子要強行帶走民女,荊阿溜才一時義憤打人。本縣沒有審世子,已經對老百姓交代不過去,要叫本縣沒有理由就打我的小役板子,本縣萬萬做不到。」
「寇仁歆!」魏王爺大怒,他錯看這顆軟柿子了。
殊不知這就是寇仁歆當官的最高守則,只要不擾民,管他皇親貴胄到他衙門唱歌跳舞、吃飯喝茶,他都可以奉陪,一旦擾民,就是站不住腳。
「大人,」荊大鵬又來落阱下石:「大街上證人數以百計,若大人要即刻審理此案,屬下馬上派人傳十個過來。另外,也得去傳魏王爺的世子。」
「誰說要審這案了?」魏王爺臉色陰郁。「問案問到了現在,寇知縣,為何你不傳荊家女上堂?」
「王爺,既然兄長能代答,又是本縣捕頭,荊捕頭,你就快說吧。」
「王爺,事實如下。」荊大鵬不疾不徐地道:「餘總管确實是請我妹子去查內賊,可我妹子笨拙魯鈍,又不耐貴府粗重的丫鬟活兒,做了三天就出來,這些事王爺都可以跟餘總管查證。」
「查內賊?哼,恐怕是你們的借口吧。」
「王爺何不回去問餘總管,在過去兩年是否已經丢了五十三件物品?如今又過去半年多,數目有沒有再增加,在下就不敢揣測了。」
「有時下人打壞物品,怕受處罰,便謊報丢失找不到,這等小事也要我王爺來管?!」
「可在我們某些案件裏,陸續發現的贓物都刻有魏王府的記號,若能循線追查竊賊,其實也不是難事。只是要請貴府餘總管打開大門讓我們進去查案,我們堂堂正正的南坪捕快是絕對不走後門的。」
「你們南坪衙門忒會編故事,本王今天來讨個公道,卻來聽你寇知縣和荊捕頭一起唱了出戲!」
寇仁歆已被荊大鵬拖下水,索性也豁出去了。「魏王爺,小縣萬萬不敢得罪您。可是您的世子強擄民女,今日清晨卯時半又在運河邊欲殺我衙門小役荊阿溜,本縣還得繼續查下去了。」
「不可能!卯時?那時我兒子還在睡覺!」
「受害者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貴府世子。」荊大鵬道。
「荊阿溜心懷怨?!,他的供詞不算!」
「我另有證人可以指認,北關來的卓典,王爺您應該聽過吧?」
「卓典?!他在南坪?」魏王爺驚疑不定。
「還有證物。」荊大鵬向外頭喚道:「閻勇,提出證物!」
閻勇和高升搬來證物,擺在堂前,寇仁歆也是初次看到這些證物。
荊大鵬一件一件指着道:「現場我們找到兩截斷棒,一支木棒,一張漁網,還有這柄短劍。這劍價值不菲,上頭鑲有寶石金線,不知是否為魏王府的失物?」
魏王爺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他寶貝兒子的防身佩劍。
「若無人認領,在下就要請寇大人沒入縣衙庫房,來日還能賣個好價錢,好能充實縣庫,造福百姓。」
那是先皇禦賜的寶劍啊!魏王爺沉下臉,吩咐侍衛:「去拿來。」
侍衛上前取了短劍,魏王爺放在手中把玩着,然後收進袖子裏。
荊大鵬當作沒看到。阿溜被小流氓打了,還算小案子,最重要的是後面那件大案子。
「這是十五枝連環箭。」荊大鵬拿起一枝利箭,嚴肅地道:「這箭頭射進石牆裏兩寸,下手之狠重,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役能和人有什麽深仇大恨,竟要教魏王爺世子用這種殺人鋼箭致他于死地?」
「我兒絕不可能做這等狠毒之事!」他豈會不知庸兒的斤兩。
「那麽,曹世祖呢?」
「跟他又有什麽關系!」魏王爺倏然一驚,他早就從卓典聯想到冀王爺來到南坪的可能性,荊大鵬無異是在套他的話。
「寇仁歆,你真是不識好歹!我今天是來問荊家女,到現在你還在跟本王打混,再不拷問她潛入王府的目的,連帶你也一起入罪,本王絕對會讓你從七品知縣貶到不入流的驿丞!」
「我們荊捕頭剛才不就說完了嗎……」寇仁歆苦着臉。
「啓禀魏王爺,」荊大鵬義正辭嚴:「您若真有案子,應該是遞狀子進來,寇大人一定會秉公辦案,屆時必會請王爺前來聽審,而不是由你指使大人辦案,如此幹涉我地方公務,恐怕犯了宗族不許幹預政事的禁規。」
「荊大鵬你好大的膽子!南坪鐵捕還真以為自己是鐵做的,敢跟本王來硬的?!」
「王爺!」一個侍從不顧公堂規矩,直接沖進來,急奔到魏王爺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什麽?!」魏王爺臉色大變,震驚地道:「怎會有這種事!」
「千真萬确。」那侍從這句話倒是講得很大聲。
「寇知縣,」再轉過臉來,魏王爺已恢複他一貫的傲慢臉色。「本王有事,必須回府,還請你好好審問你的捕頭,給本王一個交代。」
「是,是。」
千拜萬謝,送出了瘟神,寇仁歆抹掉了一臉的汗。
「我今天是撞邪了嗎?早知道就叫夫人去幫我燒個香。」
「大人,請放心,只要查出這箭是魏王爺背後主使的,屬下保證他不敢再來為難您。」
「魏王爺主使?他要殺阿溜?」
「不,是殺冀王爺。實不相瞞,冀王爺已來到南坪。」
「嗚!」寇仁歆差點跌倒。瘟神還真多。「在哪裏?我趕快去迎。」
「大人,王爺行蹤保密……」
荊小田做了少年裝扮,一直站在門外聽裏頭的對話。魏王爺離去時,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概就将她當成衙門小役,不屑一顧。
她見寇大人不住地抹汗,荊大鵬繼續跟他說事情,然後兩人蹲了下來,一起查看地上的證物,看樣子是在讨論案子了。
他保護着她,不讓她和魏王爺正面交鋒,就像一只展翅的大鵬,高舉廣闊的羽翼保護住她,也保護着南坪千千萬萬個百姓,這樣一個英武威猛的英雄,教她怎舍得離開他啊。
南坪有鐵
夜裏,阿溜睡足了,喝了熱粥,完全恢複了元氣。
此時,阿溜靠在床上牆壁,荊小田帶着毛球和七郎坐在床邊,冀王爺坐在椅上,他吩咐卓典坐下來說話。荊大鵬和宋劍揚則各站在門邊和窗邊護衛着屋內的人。
是揭開當年變故的時候了。
「那年,王爺奉旨去鳳陽祭祖,不在北關的王府。」卓典道來:「正值太皇太後做壽,所有皇眷都要進宮賀壽。王妃懷胎八個月,本來可以不去,但王妃知後宮險惡,不放心讓小主子獨自前往,因此也來到京城。
「宴席間,魏王爺的兒子到處欺負王爺公主家的小孩,卻讓小主子給打到地上。魏王妃跑去跟曹貴妃訴苦,曹貴妃見不得別人家聰明伶俐的小孩,又看小主子深受太皇太後喜愛,自是又妒又恨;反正她多的是毒藥,便賞了一碗甜湯給小主子,小主子端了就喝。王妃見了大驚,當下打掉那碗湯,但小主子已經喝下一口,王妃伸指去挖,幫小主子嘔吐出來,又請太醫看過,幸好沒有大礙。曹貴妃向來在後宮橫行無阻,從來沒人敢當面違抗她,王妃讓她面子挂不住,遂買通了王妃的随身婢女,将王妃的安胎藥換成了堕胎藥。
「出宮後,我帶隊回北關王府,我們的車隊規模不小,侍衛共二十四人,侍從、侍女、車夫也有三十人。因為王妃有孕,我們車行不敢太快,這時王妃開始肚子疼,我們在北關的荒野間停下來,經随行的太醫和産婆幫忙,生下了個健康漂亮的女娃,誰知這時突然闖出了一隊山賊。
「他們不是普通的山賊,給了財物還不要,個個武功高強,見人就殺,我們漸漸不敵,王妃明白,若不是曹貴妃恨意難消,就是一向不和的魏王爺借機趕盡殺絕。
「王妃囑我帶了孩子殺出重圍,務必躲到王爺回來。我離開時,王妃身子很弱,但還活着,我命四個侍衛保護王妃,後來才知道……」
卓典說到此,已是含淚哽咽,冀王爺則是任淚水掉了又掉。
「賊人追殺不停,我騎馬奔馳,來到了多山的西丘山境,前面唯一的生路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護住兩位小主子,滾下山去。」
所有的人皆無法想象,他是如何碰撞自己的血肉之軀,這才能保住兩位小主子毫發無傷,然後換來一身斷骨,躺了兩、三年才得以痊愈。
「卓典……」冀王爺眼眶含淚。
毛球抿着小嘴,跑到冀王爺跟前,将一塊帕子塞給他,又跑了回來。
冀王爺拿帕子擦了淚。「我尚未趕回北關,朝廷卻已搶先發诏,說是我妻難産薨逝,我兒佑杉病殇,一樁天大的人命冤屈,就這樣被掩住了。我雖是王爺,卻是無處可以伸冤。」
室內靜默。阿溜低着頭,咬着唇,用力将棉被布面扯了又扯。
荊大鵬亦是感慨。他什麽案子都能查,就是無法查皇族的恩怨。
「姊姊,大叔叔是阿溜和毛球的爹?」七郎總算弄明白了。
「對。」荊小田回道。
「阿溜,太好了。」七郎天真無邪,拉了阿溜的手臂,很替他高興。「你爹沒有不要你,你們是被壞人打散了。」
阿溜還是一臉沉郁,或許是震撼,或許是混亂,開口就吼道:「小田,你們去查我的身世,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也不敢确定,你八哥哥跟我商量了,覺得太巧合,太離奇,像是編出來的戲,就先不跟你說了。」
「對!就是你們編出來的!當作我長大了,你有荊大鵬了,就想個方法攆我走,不要我了!」
阿溜口氣很壞,說完就躺下,拉起棉被,蒙頭就睡。
「阿溜!」荊小田又氣又好笑,一方面又對冀王爺很過意不去,忙賠了禮道:「王爺,對不起。」
「小田姑娘,沒關系,我不該急着将當年的事情說出來。」
「不,阿溜其實也很急,一直問我那個王爺到底是怎麽回事,不然我就不會請王爺過來了。可你來了,他又不說話。」
「他……」冀王爺看了蒙在被裏的阿溜,似乎有點明白這孩子的別扭個性了。「現在先讓阿溜養好身體,其它的事,以後再說吧。」所謂其它的事,自是認祖歸宗。
「你叫他阿溜呀?」毛球眨了眨大眼。
「對啊,他是阿溜。你不是毛球嗎?」
「對啊,我是毛球,姊姊取的名字耶。」毛球笑得好開心。
「毛球真漂亮,名字也好聽。」冀王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又道:「小田姑娘,明天會有侍衛過來保護你們,我必須離開南坪,進宮一趟。」
「好。」荊小田真正認知到,阿溜和毛球的身分不一樣了。
冀王爺又向荊大鵬道:「魏王爺之所以離開公堂,是因為他也接到消息,皇上找到太子了。」
「啊?」
「我得進宮面見太後,請求太後親自撫養太子,免得又讓曹妃給陷害。」
荊大鵬沒有多問。王爺都能找到已過世的世子,皇上找到從未出生的太子也不稀奇了。
雖然阿溜無恙,但諸葛棋打算留他三天,觀察他是否徹底解毒;荊小田留下毛球和七郎陪他解悶,宋劍揚也留在房間守護他們。
寇大人知道冀王爺在這裏,特地加強附近巡守,應該很安全了。
荊小田不欲再打擾諸葛家,準備回去;來到院子,原想等冀王爺回房後再走,他卻站定在她面前。
「多謝小田姑娘,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我的兩個孩兒。」
冀王爺說完便跪下拜倒,卓典也跟着主子爺一起跪下。
「啊!」荊小田受到驚吓,僵在原地。
「王爺快請起。」荊大鵬一個箭步上前,扶起冀王爺;又見宋劍揚開了門,喊道:「劍揚,你快來扶卓兄!」
原來阿溜已跳下床,開了門縫偷看,一見荊大鵬看過來,又跑了回去,毛球和七郎則是驚訝地張大嘴巴,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
「王爺!」荊小田也趕快扶住冀王爺,急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當他們的姊姊而已呀。」
「若無小田姑娘,就無今天的阿溜和毛球,也沒有再度活過來的我。」
「小田有一句話,想跟王爺說。」荊小田緊握王爺的手。
「請說。」
「王爺你以後就不要哭了。」
「我不會了。多謝小田姑娘。」冀王爺露出笑容,點點頭。
這一握,荊小田好像将孩子交回給他們的父親,歡慶之餘,卻也有些許惆悵;可孩子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