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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張先生,”劉媽操着一口裏下河地區的官話颠颠地跑來,“老菜市那邊有人牙子賣人,您不是缺個端茶倒水跑腿的麽?現下人不值錢,早些去,還能便宜點挑個眉眼端正的。”

張嘉聞從報紙中擡眼看了她一眼,“又是災民?”

“是啊,如今一年一小災,三年一大災,”劉媽為他泡上新上的雨花茶,“先前買菜的時候,碰見那跛腳野菜侯給他那殺閨女招了個身強體壯的上門女婿,據說就是山東利津水災,逃難來的,可是給他撿着了。”

張嘉聞不耐嘈雜,只請了劉媽一個幫廚,後者一直抱怨家務繁重,但凡有機會,便撺掇着張嘉聞速速尋個力能扛鼎的八尺男兒,來扛米扛油,為她做苦力。

見張嘉聞仍未放下手中報紙,劉媽有些急了,“張先生,張道長,你不如先蔔一卦,萬一今日便利市、利出行呢?”

不錯,在當前德先生、賽先生浪潮的沖擊下,張嘉聞是個不得志的末流道士,以幫那些遺老遺少算命測字為生,若是運氣好,時不時也能接到些驅邪超度的生意,若是主顧闊綽些,做上一筆也就抵上他與劉媽數月的開銷。

別看張嘉聞戴一副金絲眼鏡,身形瘦削、臉色慘白,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其實來頭也不一般,乃是出身江西龍虎山嗣漢天師府——拐上個二三十道就可與當代天師道第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扯上關系。不過如今佛門大興,道門不顯,加上家道中落,就是張恩溥都不得不從龍虎山而出,在上海蘇南等地主持法事、出售符箓,從而貼補家用。

像他這般的閑散旁支,亂世之下,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能指望什麽呢?

正想回絕劉媽,張嘉聞忽而心念一動,從口袋裏掏出不知什麽年代的六個銅板,随手往桌上一抛,整整齊齊六個銅板全部正面朝上。

劉媽探頭探腦,“這是何意?”

張嘉聞起身披上外袍,“乾卦。元,亨,利,貞,大吉大利。”

張嘉聞住在西流灣,地段說好也好,附近有個土耳其駐民國大使館,說普通卻也普通得很,周遭住的也多是平頭百姓,頤和路、珞珈路那些大富大貴之人也不多見,依舊是尋常巷陌。

從西流灣緩步而行,也不過一刻鐘,便到了老菜市,果然看見不少人将路口圍得水洩不通,有滿臉橫肉的人牙子賣人的,跪在草席旁賣身葬父的,有爹娘就站在旁邊、女兒頭上插着草标的。

由于賣身的人太多,顯然已經超過了買主,張嘉聞站在其中,竟有幾分無所适從。

“大爺,行行好,我爹已經過世三天了,都沒辦法買棺材下葬,若是你買了我,我給你做牛做馬、為奴為婢……”

“大爺,你看我這丫頭多标致啊,若不是年景不好,這麽好的丫頭,大可以嫁個好人家,只求大爺将她收了,日後都聽大爺的。”

“求求你了大爺,我一家人都快餓死了,求求你買了我吧……”

張嘉聞掐指一算,西南方走五步、再往南方走三步,便是有緣下人的所在,悶頭走了八步,擡眼便見一張黑漆麻烏的小臉拖着鼻涕看着他。

心中大駭,張嘉聞猛然後退一步,怎麽是個邋遢鬼!

“大爺,你別看他年紀小,但人可機靈了,雖然現在臉黑,但是擦幹淨還是挺可愛的。”不知是人販子還是親戚的中年婦人拿同樣烏黑的袖子拼命去擦那孩子的臉。

那孩子不哭不鬧,任憑臉都給擦紅了也不吭一聲,頭發比插着的草标似乎還枯黃幾分。

張嘉聞定睛打量這孩子,搖了搖頭,“太髒了。”

說罷轉身就走,那婦人急了,跟在後面喊,“便宜些賣,這孩子十個大洋。”

張嘉聞料定這孩子有些問題,她急于出手,便作悠然狀,繼續在人市裏挑挑揀揀。

那婦人見他越走越遠,咬了咬牙,狠狠地又打了那孩子一下,“這孩子我五個大洋賣給你!”

張嘉聞回頭,“哦,當真?”

那婦人一旁有別個人牙子,不顧婦人兇神惡煞的目光,頗為幸災樂禍地對張嘉聞道:“你可別聽她的,這孩子邪門的很,都已經克死兩個東家了,要買他,你可得掂量自己的命硬不硬。要孩子,我這也還有,十個大洋,保證吃得少、幹得多。”

張嘉聞笑了笑,對那婦人道:“三個大洋我帶走,否則這孩子你便自己消受吧。”

那孩子擡頭,對那婦人傻傻地笑了笑。

那婦人打了個激靈,啐了口唾沫,“行,三個就三個。”

張嘉聞給了她三個大洋,對那孩子說,“走吧。”

“诶,還真有不信邪的。”人牙子嘟嘟囔囔。

“你懂什麽,那是個道士,就住在西流灣。”

“怪不得怪不得,藝高人膽大。”

那孩子看着十三四歲年紀,個頭不高,才到張嘉聞的肩膀,張嘉聞實在不想看他那一身污垢,先繞道去了山西路買了衣裳,才帶他回西流灣。

孩子一路不語,像個小僵屍般跟在他身後,乖倒是挺乖的。

待二人回了家,讓這孩子把自己收拾幹淨,張嘉聞看着那張确實白淨靈秀的小臉,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搖了搖頭,“你給起一個呗。”

張嘉聞看他,“父母給的名字,一般人就算是為奴為婢都不願輕易更改,你這麽痛快就答應了,你爹娘不要你了?”

“算是吧。”小孩撇撇嘴,“我都插着标在那兒賣身了,你還問爹娘?莫問傷心事呀,大爺。”

他方才滿臉泥污時,一雙漂亮眼睛都滴溜溜亂轉,看着就不太木讷,故而他此刻油嘴滑舌,張嘉聞也并不訝異,看了看他身上方才他自己挑的豆綠衣裳,“你既然這麽喜歡綠色,我給你起個茗煙之類的名字可好?”

小孩一聽,嫌棄到不行,“賈寶玉小厮的名字,我才不要,看着鑲金鑲玉的,實則盡是腐朽。都民國了,好歹接點地氣。”

“還讀過紅樓夢。”張嘉聞嗤笑一聲,“好吧,那就叫你楊舟輕。”

見小孩意圖抱怨,張嘉聞解釋道:“楊柳之楊,輕舟已過萬重山之舟輕。”

“把揚州青說的這麽清新脫俗,不愧是讀書人。”小孩嘟哝着嘴,卻也不曾反對。

于是楊舟輕便如此在西流灣安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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