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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劉媽照例來照料家務,驚詫地發覺張嘉聞竟買了個半大孩子,一時間頗為失望。
“這麽大的孩子,又能吃,氣力又不大,若是再不服管教,有的是先生受的。”劉媽一邊炒菜,一邊絮絮叨叨,“那麽多健碩漢子你不要,偏偏要這個小雞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眼睜睜地看着楊舟輕單手抱着盛滿水的水缸、另一手還拿着報紙,開開心心地從外頭進來,“這缸放哪裏?”
見劉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趕緊将缸放下,鞠了一個躬,“你好劉媽,在下楊舟輕,是先生買來的童工。”
“他……他,他,他多大了?”劉媽驚愕道。
張嘉聞接過報紙,坐回老藤椅上,“十五。”
“這是楚霸王投胎的吧。”劉媽立時換上一副笑臉,“我說小青菜啊,過來幫我把這桶衣裳拿出去,回頭我再慢慢洗,對了還有那邊牆角的石臼,你沒事把先前先生要的藥材也磨了……”
楊舟輕脾氣倒是極好,不管劉媽怎麽差使都笑吟吟地照辦,手腳也麻利,僅僅過了一日,便成了劉媽的心頭肉,連米飯都給他多盛了一大碗。
別看楊舟輕個子不大,長得也秀氣,吃起飯來,就是山東大漢恐怕都得甘拜下風,就着芹菜肉絲、韭菜炒蛋竟然吃了兩碗半,比張嘉聞和劉媽兩個人還多。
劉媽有些擔憂地看張嘉聞,後者卻不以為意,“飯也吃飽了,便跟着我去做工吧。劉媽,先前讓你準備的幹糧可都備好了?”
“好了,備了兩個饅頭,兩個肉包子。”
楊舟輕戀戀不舍地放下碗,“做什麽工?碼頭卸貨麽?”
張嘉聞從五鬥櫃取出來個破破舊舊的布包,“買你的時候,你應當也聽見了,我是個道士,所謂的做工……”
“不會……要抓鬼吧。”楊舟輕臉都吓白了,顫顫巍巍道。
“也未必是鬼,”張嘉聞檢查了該用的符箓,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妖魔鬼怪皆有可能,總之與活人無關便是了。”
楊舟輕不動了,嘴唇嗫嚅道:“不如我在家裏做飯,讓劉媽陪你去?”
劉媽好笑地捶他一拳,“先生這是看重你呢,若是能和先生學些相面算風水的本事,再不濟讓你多識得幾個字,怎麽都比你日後去做黃包車夫、挑夫苦力的強多了,還不快去?”
楊舟輕無奈,只好捏了捏鼻子,默默地跟着張嘉聞出門了,“先生,咱們這是去哪兒?”
“事主不在南京,在江寧。”
南京與江寧分分合合、彎彎繞繞,最早南京就叫做江寧府,後來民國元年又被改為南京府,接着北洋政府遷都北京,又廢南京府設江寧縣,如今南京重新成為首都,便将江寧與南京縣分治,城廂以外五或十裏屬于江寧縣。
“這麽遠,咱們如何過去?要去租輛馬車麽?”楊舟輕一想到很有可能得走十幾裏路,不由得兩眼發黑。
張嘉聞雙手攏在袖中,“請我這般的大師做法,定然得遣人專程來接,放心。”
片刻之後,他二人坐在驢車上,忍受着臭不可聞的氣味,一颠一颠地向江寧縣而去。
“也算是專程吧。”楊舟輕看着張嘉聞挂不住的面色,低聲開口。
張嘉聞橫了他一眼,轉頭問駕車之人,“所以貴地找我等有何事?”
駕車之人名曰黃二狗,倒是頗為健談,“道長有所不知,咱們這村子,從前都好好的,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竟然鬧起鬼來。”
“哦?”張嘉聞來了精神,須知捉鬼可比尋常算命請符費用高上不少,倘若此番能夠成功,攢下的錢興許就能長期雇下一個車夫,省得每次出外都得仰仗事主。
“怎麽……怎麽鬧鬼啊。”楊舟輕小臉煞白。
黃二狗嘆了口氣,繪聲繪色道:“咱們這地方山清水秀,最是太平不過。孰料突然有一日,村裏有好幾個媳婦瘋了!”
“瘋了?”
“媳婦?”
他們二人異口同聲,随即對視一眼,楊舟輕問道:“多大的媳婦,瘋的症狀是什麽?”
帶這麽個半大孩子,好奇心強、愛問問題,正好省了張嘉聞的事,做出個出世高人的模樣,冷眼聽着。
“不是小媳婦,都是那些三四十歲的,有些都做了奶奶的媳婦,要說多瘋,倒也談不上,一般而言不會傷人,但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然後給了飯也不吃,只吃土。”
“是因為太窮,所以才吃土麽?”楊舟輕詫異道,“災民們有提過觀音土。”
黃二狗踹了腳驢屁股,“哪裏的事,咱們這裏歷來是魚米之鄉,哪怕是災年,就是江河裏的魚也吃不完。這幾個媳婦,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之家,但家裏也挺殷實。為什麽請道長來,也就是怕他們中了邪,或是觸犯了什麽邪魔外道……”
他并未再說下去,張嘉聞卻道:“他們中誰是第一個瘋的,誰瘋得最厲害?”
“那最瘋的恐怕是我二嬸崔金芝了,”黃二狗嘆了口氣,“我二叔也是倒黴,去年老爺子走了,今年又瘋了媳婦,也不知這日子該怎麽過下去。”
張嘉聞點頭,“待會到了,咱們便先去探望你二嬸嬸。”
江寧縣自古富庶,事發的楊柳村确實如黃二狗所言山清水秀,依馬場山、傍楊柳湖,青石墁地、闾巷石樓,一看便是江南水鄉。
黃二狗帶着他們繞來繞去,最終到了一處兩進小院,院落不大、收拾得卻齊整,看得出原先這家主人頗為利落。在一個逼仄的柴房裏,他們終于聽見了聲響。
那是一種恍若困獸般的咆哮,隐約還帶着嗚咽,甚至還有指甲剮蹭抓撓之聲。
張嘉聞并未上前,只淡淡看着柴房門扉,手指在袖中微動。
楊舟輕卻按捺不住,直接沖上去扒着窗口往裏一瞅。
“好膽色!”黃二狗在一旁啧啧稱奇。
緊接着他就見楊舟輕睜大了眼睛,尖叫一聲,轉身一頭躲到張嘉聞身後,瑟瑟發抖。
他方才在窗口和一雙眼睛對了個正着,那雙眼渾濁發紅。
那雙眼的主人似乎無知覺一般吞咽,嘴裏盡是從地上挖出來的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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