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今生:書院争執鋪天蓋地的自責和愧疚……
課室中霎時一靜。
此時雖然還未上課,但有些人已經開始溫書了,覃雲漢和溫清這般鬧鬧嚷嚷确實不太妥當。
兩人對視一眼,互相吐了吐舌,躬身執禮,準備對其他同窗道歉。
誰知方才開口呵斥的人卻看向姜羨餘,話裏帶刺:“姜羨餘,求人不如求己,謝承如今不過是個秀才,就算考中了又能如何?”
驟然聽見謝承的名字,原本也準備向同窗賠禮的姜羨餘當即沉下臉。
眼前這位同窗有些陌生,姜羨餘一時想不起對方姓名。但對方似乎對他、對謝承都意見不小。
只聽對方道:“他姐夫二十一歲就中舉,如今也兩次進士落榜,明年春闱可就第三次了,謝承真有本事,怎麽不幫幫他姐夫?”
又聽他扯上段書文,姜羨餘騰的一下站起身,冷眼看向對方:“僅僅考中舉人的确不能如何,但謝家富甲一方,謝承他如今就能帶我吃香喝辣,倒是你,有什麽資格大放厥詞?”
覃雲漢也怒道:“就是!段大哥就算只是個舉人,也能做你我的夫子,你哪來的臉在這說三道四?”
“沒錯!”溫清年紀小,嘲諷人卻有一套,“賴宏,你不過也只是個童生,菜雞也敢笑孔雀,簡直叫人笑掉大牙!”
“你們——!”
賴宏又羞又惱,站起身反駁道:“謝承他家再怎麽富,也不過是沾滿銅臭的商賈之家,有什麽值得驕傲?段書文曾經也是一代才子,偏偏娶了謝家女之後屢試不中,焉知不是商家女壞了門風!”
又指着覃雲漢和溫清斥道:“虧你們也是清清白白的農家子,竟與姜羨餘他們——嗷!”
賴宏話還沒說完,姜羨餘的拳頭就已将他撂倒。
桌椅位移傾倒,四周頓時一片驚呼。
“小餘!”
覃雲漢和溫清連忙去拉姜羨餘,實際上卻沒怎麽使勁。
姜羨餘揪着賴宏的衣領将他拎起,譏諷道:“我就不明白了,謝承十二歲就靠自己的本事掙錢,而且從不仗着富甲出身瞧不起農戶貧家,怎麽反倒你這樣,靠父母在地裏刨食攢下的銀錢才能讀書識字的農家子——”
姜羨餘鉗起他的右手瞧了瞧,見其果然細皮嫩肉,只有執筆的薄繭,臉上的嘲諷之意更盛幾分。
“在家就仗着讀書人的身份不事農桑,在外又仗着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嘲笑憑本事掙錢的商戶,你哪來那麽大臉?”
“還有謝家阿姐,你也配提?!”
姜羨餘憶起前世,猛地閉了閉眼,眸色頓時變得猩紅駭人。
他瞪着賴宏,咬牙道:“人成不成事不打緊,但若行有不得,不反求諸己,卻苛責旁人,那就是廢物孬種!”
“說得好!”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喝彩,衆人齊齊回頭,頓時一個激靈,連忙正身行禮:“夫子。”
拎着賴宏衣領的姜羨餘也忽然愣住——夫子身旁站的,分明是謝承。
方才賴宏提起謝承的時候,就有人猜到姜羨餘會發飙——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于是趕緊去秀才甲班通知了謝承。
只有謝承才攔得住發飙的姜小镖頭——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謝承急忙趕過來,正好遇到童生班的劉夫子,一同在門外聽到了姜羨餘那番言論。
看姜羨餘如今這幅呆呆的樣子,謝承忍住笑意,繃着臉勸道:“小餘,放手。”
姜羨餘立刻就松開手,賴宏猛地砸在地上,後腦勺着地,咚一聲巨響。
姜羨餘連忙舉起雙手,一副無辜的樣子。
“咳!”劉夫子沉下臉,掏出戒尺看向姜羨餘,“毆打同窗,該當如何?”
姜羨餘瞥了謝承一眼,乖乖伸手:“賠禮道歉,受三十戒尺。”
“夫子!”覃雲漢出聲抗議,“分明是賴宏挑釁在先,他還辱罵同窗,不尊學長。”
賴宏見夫子要罰姜羨餘,爬起身輕蔑地看了覃雲漢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然而還沒等他向夫子控訴姜羨餘,劉夫子又将戒尺舉到他面前,問:“方才姜羨餘所言,引自哪處?”
賴宏當即一懵。
他立刻回想方才姜羨餘嘲諷他的那些話,卻越想越氣,還沒辨明到底哪句是引用,就聽姜羨餘道:“回夫子,‘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出自《孟子·離婁上》。”
說完,姜羨餘朝謝承擠了擠眼,這句話剛好是昨日複習功課時,謝承教他的。
謝承瞥見他的小表情,垂下眼彎了彎唇角。
另一邊賴宏臉色漲紅,瞥了一眼地上翻倒的桌椅和書冊——《孟子·離婁上》,不就是他方才正在溫習的嗎?
劉夫子也瞥見地上的書冊,更心知肚明,《孟子·離婁上》正是休沐前自己講授過的,于是恨鐵不成鋼地看向賴宏,道:“将此書原文及釋義抄寫十遍,你可有異議?”
賴宏繃着臉,躬身答道:“謹遵夫子教誨。”
姜羨餘聞言又朝謝承挑了挑眉。
這回謝承沒對他笑,而是故意擰着眉道:“小餘,向這位賴師弟致歉。”
姜羨餘眉頭一皺,正要拒絕,卻見瞥見謝承朝自己眨了下眼,頓時毫不猶豫選擇相信對方。
“對不住,我不該打你。”他咬牙對賴宏道歉,作出一副悲憤憋屈的表情。
倒讓賴宏詫異,看看他,又看看謝承,似乎沒想到這兩人竟然這麽好說話。
然而下一刻,謝承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也請這位師弟,向家姐和姐夫道歉。”謝承冷臉看向賴宏,“家姐娴靜端方,不喜喧鬧,姐夫一心苦讀,無暇分心——謝某不才,勉強能代賴師弟轉達歉意。”
只字不提賴宏侮辱諷刺自己的話,只為娴靜端方的阿姐和一心苦讀的姐夫要一份尊重和致歉。
謝承表現出來的胸襟與氣度,修養與性情,瞬間将賴宏比成了跳梁小醜。
賴宏的臉再度漲成豬肝色,吶吶不成語,再看向其他人,竟沒有一個替他解圍。
覃雲漢還從後面推了推他,“對呀,謝師兄都不計較你出言不遜,只是要你對謝家姐姐和段大哥道歉而已,你不會不肯吧?”
溫清抱着胳膊煽風點火:“還是說,你至今覺得自個兒沒錯?”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衆人一副“你不會還不知錯吧?”的眼神看着賴宏。
就連劉夫子的臉色都越發陰沉。
賴宏不得已躬身朝謝承作揖致歉,“對不住,是我出言不遜……冒犯了。”
他盡量壓下語氣中的憤懑,卻還是叫人聽出他的不服氣,更覺得他心意不誠,度量狹小。
衆人皆沒想到,賴宏平時寡言少語,不聲不響,原來卻是心比天高——不但瞧不起商賈之子,還瞧不起秀才,瞧不起舉人。
恐怕平日裏,心中也暗自瞧不起他們這些同窗。
問題是他自個兒也不算出身高門,也不知從哪來的優越感。
這會兒功夫,姜羨餘已經想起了賴宏這個人。
前世此人也沒什麽存在感,但姜羨餘卻記得一件與他有關的事。
約莫就在下個月,賴宏的父親會因為中風而癱瘓。之後賴宏的母親曾來書院找過山長,說是家中困難,想讓賴宏休學歸家,幫襯家裏。
但賴宏卻不同意,強行拽走他母親,還說出讓他母親賣了家裏兩個妹妹繼續供自己讀書的話。
這話被其他學子耳聞,轉頭就傳遍了書院。
山長得知後,以賴宏品行不端為由,開除了他。
此刻回想起來,姜羨餘恨不得再揍他兩拳。
尤其是他還侮辱了謝家姐姐。
前世,謝家姐姐就曾因流言而苦。
姜羨餘還記得,前世謝承将他的屍骨帶回家之後,不但垮了身子,還不顧家人反對,拿出積蓄為他建墓。
更是存了死志,不肯就醫服藥。
他的魂魄每日飄在謝承床邊,一遍遍哽咽哀求:“謝承,你別這樣,快起來喝藥。”
然而謝承壓根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時,謝家姐姐也曾幾度苦勸,甚至動了怒。
姜羨餘至今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阿承,”桑柔姐在病容憔悴的謝承床前垂淚,“當年書文病逝,啓軒身子孱弱,外頭傳我克夫克子,婆母也苛待于我,是你将我和啓軒從段家接回來,承諾護我們母子一輩子。”
“如今他們又在戳我的脊梁骨,說我要克死自己的親弟弟,好讓我兒子獨占謝家家産。而你,偏偏一心求死,想要坐實這流言?”
她抓着謝承的手聲淚俱下,企圖用自己綁住謝承,求他不要輕生,“這就是你當初說的護我?”
消瘦蒼白的謝承顫了顫眼睫,卻仍是閉着雙眼,嗓音沙啞:“阿姐……是我去晚了,是我——”
他攥緊謝桑柔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只要我早到一個時辰,只要一個時辰!小餘就還活着!是我,是我去晚了……”
“可他已經死了!”謝桑柔沉聲怒斥,已經顧不上儀态與風度。
對她來說,姜羨餘這個鄰家弟弟雖然感情深厚,但怎麽也比不上親弟弟重要。
她緊緊抓着謝承的手,苦心哀求:“阿姐知道你的心思,從前不知,如今也明白了。”
“可你五年前已因他受過家法,落下病根,這麽多年也始終不肯娶妻生子,已經夠了!夠了!如今小餘他已經走了,你何苦……何苦如此?”
“難道只有你待他的情意才是情,爹娘的生養之恩,你我間的姐弟情份,都不及他一人分量重?!”
誅心之問終于讓謝承睜眼看向謝桑柔。
他滿目赤紅,哽咽凝噎:“我也不知……原先我也不知——”
不知這情意到底有幾分重。
“可是阿姐,抱着他屍身那一刻……”
謝承擡手緊緊按住心髒的位置,喉嚨嘶啞:“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命!”
謝桑柔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禁淚流滿面。
她傾身抱住謝承,“阿姐明白,阿姐都明白。”
“當年書文離世,我也……我曾也想過一了百了。可我還有啓軒,他還那麽小,我如何能丢下他?”
她淚雨滂沱,語不成句:“阿承,算阿姐求你……阿姐求你,不要丢下阿姐……否則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撐下去。”
那天之後,謝承開始就醫服藥。
可惜還是沒能活過第二年冬天。
也是在那天,姜羨餘的魂魄目睹耳聞,鋪天蓋地的自責與愧疚将他吞沒,叫他悔恨至極。
他怎麽能……怎麽能害謝承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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