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今生:甜口豆花那個味道,他記了許多……

謝承連聲質問之後,書房當中寂靜無聲。

大伯爺等人面色難看,氣氛有些僵持。

“小少爺。”

裏頭卧室,識墨拎着食盒進來,見姜羨餘趴在屏風後偷聽,低聲喚了一句。

姜羨餘恰好聽見腳步聲回過頭,朝他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識墨放輕了手腳,将食盒擱到桌上打開,低聲道:“少爺吩咐給您準備的飯食。”

姜羨餘上前一瞧,頓時愣住。

裏頭有一碗豆花,蓋着一層厚厚的紅豆沙和桂花蜜。

他從小愛吃豆花,最喜鹹口加辣。幼時偶爾風寒、發熱,嘴裏沒味兒,就纏着爹娘要吃鹹鹹辣辣的豆花。但爹娘要他病中忌口,自然不許。

是謝承,給他買了紅豆桂花蜜的甜豆花,哄他開心。

那是他第一次吃甜豆花,卻将那個味道記了許多年。

後來每回生病,謝承都會給他買一碗紅豆桂花蜜的甜豆花。

前世離家那些年,他在異鄉吃過各式各樣的甜豆花,沒有一份能勝過揚州的紅豆桂花蜜。

此刻看着這碗甜豆花,姜羨餘心中酸澀難言。

前世的他仿佛是個瞎子,總是對謝承無微不至的關心與體貼視而不見,卻又無師自通地恃寵生嬌,只知索取,不懂報以真心。

……着實可恨!可悲!

姜羨餘眨了眨眼,趕走眼眶中的澀意,低聲對識墨道:“再備幾個你家少爺愛吃的菜,我等他一起。”

說完,又想到謝承可能要陪謝父和謝母用飯,便問:“伯父伯母用飯了嗎?”

識墨一邊擺盤,一邊搖頭道:“少爺讓我去正院說了,這頭不知何時談完,請老爺夫人不用等他。”

正說着,手中的筷子不小心脫手,撞到碗碟落到地上,弄出一陣聲響。

姜羨餘和識墨頓時僵住,看向前頭書房。

前頭自然也聽見了動靜。

但謝承神色未變,淡然飲茶。

幾個伯爺叔爺卻神色一僵,完全沒想到屋裏還有人。

細細一想,能進謝家書房偷聽他們談話,還讓謝承吩咐準備飯食的,似乎只有謝父——難怪謝承方才說,今日這事就是他父親的意思。

大伯爺等人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

沒想到,謝達觀竟然連他們這些叔伯的面都不見,派一個毛頭小子來同他們算賬,簡直目無尊長,狂妄至極!

大伯爺氣得胡子直抖,正要開口叫“謝達觀”出來,一直不吭聲的五叔爺突然開口了。

“時候不早了,今日這事到底怎麽個說法,侄孫你直說吧。”

此話一出,被攔下話頭的大伯爺詫異地看向五叔爺。

幾個兄弟裏邊,五弟的雕玉技藝最為出色,父親也曾贊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也只有五弟,一門心思鑽研技藝,無視他和三弟四弟的明示暗示,不肯同他們一起對付二房。

只是五弟也沒有阻止或告發他們,任由他們私下動作了這麽多年。

大伯爺有時覺得,五弟怕是雕玉雕傻了。所以方才的争執當中,五弟一直不吭聲,他們兄弟幾人也未覺奇怪。

直到他此刻開口,大伯爺才意識到,五弟可能早就偏向了二房。

謝承卻并不意外于這一點,因為前世五叔爺便獨善其身,既沒有參與貪墨族産一事,也沒有告發大伯爺等人,始終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但謝承知道,五叔爺可能是祖父幾個兄弟當中,最清醒的一個。

謝承收回視線,對大伯爺等人道:“侄孫這裏有幾個解決辦法,供諸位伯爺叔爺參詳。”

“首先,大伯爺、三叔爺、四叔爺這些年侵吞的玉料首飾以及銀子,必須查清,交出五成充入族産。”

“憑什麽?!”三叔爺拍桌而起,憤憤不平,“五成也太多了!”

謝承卻輕諷道:“那侄孫便将三位伯爺叔爺告上公堂,由官府來裁決。”

“你——”

三叔爺面色鐵青,卻也自知理虧,斷不敢和掌握了證據的謝承對簿公堂。

大成朝重典治貪,對平民百姓貪昧公産、侵占他人財産之舉也量刑極重。若是與謝承對簿公堂,他們必然讨不到好處。

只是他們幾兄弟從一開始小心翼翼謀劃,到後來沾沾自喜以為能瞞天過海,萬萬沒想到二房會察覺,并且會如此不留情面。

三叔爺心底不安,看向自家大哥。

謝承沒給他們通氣的機會,繼續道:“不瞞各位伯爺叔爺,侄孫的意思是要幾位将所得全部交出。但父親顧念血脈情誼,這才只要五成。”

“而且這五成利并非交給二房,而是充入族産,好讓諸位對族中上下也有個交代——諸位伯爺叔爺不論如何,都還是謝家人,不是嗎?”

大伯爺聽出謝承話裏的威脅——若不能給族中上下一個交代,就極有可能被謝家逐出族譜。

“……好。”大伯爺看着謝承,咬牙切齒道,“這點我答應。”

“大哥!”

三叔爺和四叔爺沒料到大哥這麽快就妥協,自是驚詫萬分。在他們看來,分明還有商量的餘地。

大伯爺卻看出謝承成竹在胸,知道今日這事無法善了,只能護下一分算一分。

他掃了三弟、四弟一眼,不怒自威——在這幾兄弟裏邊,他還是主心骨。

三叔爺、四叔爺見狀,都壓下不滿,不再吭聲。

“既然諸位伯爺叔爺都答應了,那咱們再來說說第二條。”

謝承道:“各位伯爺叔爺對二房分去兩成利不滿已久,那不如徹底分家,各自經營,自負盈虧。”

“當真?!”三叔爺、四叔爺一喜,兩眼放光。

大伯爺卻知道沒有這麽簡單,問:“侄孫此話怎講?”

謝承将三叔爺、四叔爺欣喜的神色收入眼底,端起茶盞掩蓋唇邊一抹諷刺的笑意。

他解釋道:“玉礦是族産,各房占同等份額,每次開采之後,由各房各自負責運輸。同樣,玉礦的開采和養護,今後也由各房出資。”

“那這玉礦的管事權?”三叔爺試探道。

謝承咔噠一聲擱下茶盞,冷聲道:“自然還是在二房手中。”

他瞥向三叔爺:“這是曾祖父交給二房的責任,若是交給諸位伯爺叔爺,恐怕整個玉礦早晚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掏空。”

三位伯爺叔爺一怔,明知謝承挑撥離間,仍然忍不住疑心,侵吞玉料一事他們都有參與,對彼此的秉性心知肚明。若是管事權握在彼此手中,玉礦恐怕就更守不住了。

倒不如就留在二房手中,其餘幾房共同監管。

謝承見幾位伯爺叔爺想明白,補充道:“若是諸位伯爺叔爺不放心,可以派管事入駐礦區。但只能監事,不得插手越權。”

大伯爺、三叔爺、四叔爺齊齊點頭,“應當如此。”

五叔爺淡然道:“我沒有意見。”

謝承繼續道:“那往後,各房名下的鋪子便各自經營,自負盈虧。只有一點——”

謝承頓了頓,神色鄭重:“若是哪家鋪子有辱謝家手藝,堕了謝家的名聲,便要摘了‘琅’字招牌,不能再經營玉器首飾。”

大伯爺:“這是自然!咱們謝家由手藝起家,手藝就是立身之本。就算再如何不懂經營,也不能幹出自毀招牌的蠢事。”

幾位叔爺點頭附和。

謝承繼續道:“那麽從今往後,族中公事開支,也由各房共同負擔。”

“稍後侄孫将族中公事開支賬目給各位伯爺叔爺過目,要是哪一房不願為族中出力,那就用玉料的份額來抵。”

聽到要出錢或抵玉料,大伯爺幾人都有些不情願,卻又挑不出謝承話裏的錯處,只得應下。

“且慢。”五叔爺突然出聲,看向謝承。

“我五房上下對經營鋪子一竅不通,家中人口也不多,攬不下運輸玉料和經營鋪子這些活。這鋪子,還是交給二房打理,同以前一樣,交五成利給二房。族中開支我五房照樣出,但有兩件事,想請侄孫搭把手。”

有前世的經歷,謝承此刻并不意外,“五叔爺請講。”

五叔爺道:“你七堂叔、八堂叔忠厚老實,只懂雕玉,但你寧遠堂弟有幾分頭腦,我想讓他跟在你和你父親身邊,學經商置業,将來好頂起門戶。”

聞言,大伯爺三人震驚地看向五叔爺,沒想到對方竟然想得如此長遠。

再想想自家沒出息的兒孫,頓時生出悔意,早知道就該讓他們兒孫也來向二房學學經商之道。

可如今他們同謝承已經把話說死了,再要讓他們像五房那樣讓出鋪子的經營權和五成利潤,那是絕無可能!

謝承不管其他幾位如何作想,先應下五叔爺所請,“只要寧遠堂弟願意學,父親定會傾囊相授。”

五叔爺點了點頭,繼續道:“再者便是你寧澤堂弟,今歲剛考上童生,叔爺厚顏請你想想辦法,讓他到揚州書院求學。”

揚州學子衆多,并非所有人都能進入揚州書院求學。

五叔爺口中的謝寧澤年方十五,有幾分聰慧,只是童生試過後生了場病,不但沒考上秀才,也錯過了揚州書院的入學考試。

謝承點頭應下:“改日我請姐夫給寧澤堂弟寫一封推薦信,叔爺讓堂弟好生準備,屆時夫子會進行簡單校考。”

五叔爺微微颔首:“如此甚好。改日,我讓你兩個堂弟親自上門致謝。”

謝承同樣滿意五房的态度,透出好意,“叔爺客氣了,這些都是小事,鋪子那頭叔爺也盡管放心,二房照舊只收兩成利。”

大伯爺三人聽到這裏,心中悔意更甚。卻不肯承認自己短視,連忙安慰自己,只要将鋪子經營好,再督促子孫好好讀書,将來未必不能超過二房。

五叔爺聽見謝承說只要兩成利,不禁詫異地看向他。随後反應過來,自己今日這步棋确實走對了。

他臉上露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意,起身道:“那叔爺就不留了,咱們把契書簽了,散了吧。”

他這是在提醒謝承同大哥、三哥、四哥立好字據,将今日所談之事落實下來。

謝承正有此意,拿出事先寫好的契書,讓諸位伯爺叔爺過目。

幾位伯爺叔爺确認簽字後,謝承立刻派人趕去衙門,請事先打點好的官差在契書上蓋了官印,備案于官府。

暮色深深,大伯爺等人揣着字據離開二房府邸時,仍未發覺自個今日全然被謝承牽着鼻子走。

只有五叔爺坐上馬車前回頭看了一眼謝府大門,輕笑着搖了搖頭。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謝家書房。

待在裏間的姜羨餘也有些回不過神。

他不曾想到,原來十九歲的謝承處事就已經如此沉穩周全,叫他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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