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前世:罪臣之後再度鬧翻

前世。

深夜,謝家,修竹院。

謝承伏案執筆,摘抄整理大成朝各地的地形、氣候及風俗,分析其對養兵、屯兵以及作戰的影響。

這些內容糅雜于人文雜記、風物志及兵法典故當中,還沒有一本專門整理成冊的典籍。

考慮到姜羨餘短時間沒辦法看完那麽多“雜”書,更難以融會貫通,謝承打算自己動手收集整理。

識墨進來添茶水,順便挑亮了燈花。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撲通一聲,伴随着瓦罐碎裂聲。

謝承擡眸,就見姜羨餘摔在牆下,手邊還有一個碎酒壇。

酒香撲鼻而來,少年臉頰布滿紅暈,看樣子是醉酒翻.牆摔了下來,摔愣了,呆呆地眨眼。

“別動!”

謝承沖到屋外,攔住正要撐地起身的少年,踢開一塊碎酒壇,将人扶了起來。

姜羨餘站穩身子看向他,“……謝承。”

“怎麽了?”謝承扶住他,溫聲應道。

姜羨餘張了張嘴,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為什麽想做官?”

剛問完,他又“啊”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問過你。”

謝承當時說,不是他想,是謝家需要。

謝承無奈嘆氣,摸了摸他的額頭,吩咐識墨:“打水,再去廚房煮碗醒酒湯。”

一邊說着,一邊攬住醉醺醺的少年,将他扶進屋裏。

“我自己走。”

姜羨餘揮開他的手,步态略微有些搖晃,走到謝承床邊,将自己砸到了床上。

謝承看得心驚,生怕他砸疼自己。但少年仿佛毫無知覺,仰頭盯着床帳,緩慢地眨眼。

那眼神看着像是壓根沒醉。

謝承知道,姜家雖然尚武,但并不好酒,行镖時還明令禁酒。若非特殊日子,姜父幾乎滴酒不沾。

因此,姜羨餘也甚少碰酒。後來沉迷武俠話本,學裏頭的俠士豪飲,才發覺自己酒量其實還算不錯。

如今謝承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估摸着應該沒醉。

他擰了帕子,給姜羨餘擦臉,一邊柔聲問:“受委屈了?”

一問就問到姜羨餘心坎。他心中一酸,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時,眼眶已經泛紅。

他欲言又止,靜了一會,又沒頭沒腦地問謝承:“你說,如今的皇帝是個好皇帝嗎?”

謝承沒料到話題如此跳脫,不解地看向他,“為何這麽問?”

姜羨餘又閉了閉眼,避開謝承探究的視線,“你不是要給他當官嗎,總該知道吧。”

謝承沒解釋當官其實不止是給君王當,而應當為國為民。

只是又給姜羨餘擦了擦手,道:“陛下攝政三年,登基十七載,改革吏制,懲污治貪;減稅修路,扶農興商……除了有時手腕過于強硬,并無可指摘之處。”

姜羨餘擡手捂住眼睛,語氣有些壓抑:“這麽說,他是個好皇帝?”

謝承頓了下,壓低聲音道:“總的來說,陛下執政期間,四方太平,欣欣向榮。所以,陛下雖不算文治武功、千古一帝,但也功績可數,當算明君。”

姜羨餘忽然笑了,拿開手看向謝承:“若是讓陛下知道你這般誇他,恐怕會馬上給你加官進爵。”

謝承跟着笑了笑,搖頭道:“非也。妄議今上,怕是要掉腦袋。”

恰好識墨送了醒酒湯進來,姜羨餘翻身坐起,接過碗一飲而盡。

又問謝承:“那你說,先帝又是個怎樣的君王?”

這回謝承愣了一下,越發不解地看向姜羨餘。

“說呀。”姜羨餘推了推他。

謝承語氣略顯遲疑:“先帝年幼登基,不過數載便重病駕崩,要說起來……并無作為。”

姜羨餘聽完笑了下,帶着幾分苦澀:“一個傀儡皇帝,能有什麽作為?”

謝承臉色微變:“慎言!”

姜羨餘卻不聽勸告:“難道不是嗎?他四歲登基,由今上攝政,改年號安順,不過三年就病逝,不就是個安分順從的傀儡——”

謝承沒料到他如此語出驚人,伸手捂住他的嘴,眉頭蹙成山巒,“到底怎麽了?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麽?”

姜羨餘眨了眨眼,眸子又微微泛紅。

到底怎麽了……

因為他姜羨餘順風順水、沒心沒肺活了十七載,今日才知自己是“罪臣”之後!

不宜四處闖蕩,抛頭露臉,更別想武舉登科,為官為将。

甚至按當朝律法,他本不該存在,不配活着。

一滴的淚從姜羨餘眼眶流出,落到謝承掌心,滾燙灼人。

謝承頓時驚呆,松開捂着他的手,“小餘……”

姜羨餘擡手胡亂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又問:“你說,今上當年是怎麽想的?”

他唇邊帶着一絲譏諷:“天心府重臣謀逆,證據确鑿,今上作為皇長子,為何還要扶持幼弟登基,甘心做那攝政王?”

謝承驚訝地看着姜羨餘,詫異于對方提出的問題。

他如今不過十九歲,對二十年前那樁大案和今上攝政及登基的始末知之甚少,更別提此事涉及天子皇權,便是當朝官員也諱莫如深,平民百姓更是無從得知。

而他雖讀經學史,學習治國為官之策,卻也不曾膽大包天,思考這樣的問題。

他沒有回答,卻又聽見姜羨餘垂眸自言自語地喃喃:“難道就因為當年太.祖皇帝那道‘皇後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的禦令?”

謝承一怔,思緒不禁跟着姜羨餘假設走。

天心府之所以如此受帝王重用,又在民間極具聲望,還要從大成朝立朝說起。

百年前,前朝暴.政,諸王叛亂,各方起義,又有外族趁虛而入,以致山河破碎,戰火紛飛,民不聊生。

民間亦有諸多武林門派,有的割據一方,自立為王;有的救死扶傷,收容難民;有的自投明主,致力于衛國平亂。

本朝太.祖李成君,前朝諸王之一。幸得藏劍山莊江氏、神機閣晏氏、虎威槍沈氏三大門派支持,募集三軍,最終驅除外族,平定各方,一統天下,建立大成朝。

戰後,江、晏、沈三大門派上交兵符,自請解甲歸田。

太.祖再三挽留,封三大門派之主為護國公,請他們入朝為官,穩固江山社稷。

為此特設天心府,以江家為首,設一正兩副三大指揮使,賜金線谛聽紋玄色錦衣,視之為天子心腹與耳目。

并為太子娶了江氏女為正妃,頒布禦令:李氏王朝世代,皇後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

這道禦令,定下了天心府在大成朝的崇高地位,也注定了江晏沈三家女與生俱來的無上榮寵。

如今聽姜羨餘談起,再想到史書記載:安順帝生母江氏,二八年華入宮為後,嫁與當年已經五十四歲的明仁帝。

沒過幾年就卷入天心府謀逆一案,多虧膝下幼子,才保住性命,做了太後。

那時江太後也不過二十出頭,三年後幼帝病逝,她也在不久後跟着薨了。

當今聖上娶的是沈家女,是如今天心府正指揮使沈追的庶姐。

想到這裏,謝承也不禁深思,不知當年太.祖頒布這條禦令之時,可曾想過這樣的榮寵,會害了江、晏、沈三家多少女兒。

據史料分析,當年明仁帝後位空懸,拖到天命之年才娶到江家女,就是因為前頭那幾十年,江、晏、沈三家沒有一個嫡女順利長大成人。

“謝承。”姜羨餘突然站起身,打斷了謝承的思緒。

“我不考武舉了。”

姜羨餘低頭看向謝承,眉目間盡是頹喪,“天心府那樣的地方,不适合我。”

謝承默了一瞬,瞥向書桌上整理到一半的手稿,忍不住勸道:“朝堂之上确實布滿腥風血雨,勾心鬥角……但正因如此,才更需忠臣良将,激濁揚清,為百姓謀福祉。”

“那是你的大義!”

姜羨餘打斷他,揉了揉額角,“我并沒有你這麽宏偉的志向,也不如你高潔忠義。你有入閣拜相之才,能為百姓謀福祉,可我沒有!”

他皺眉的表情有幾分不耐,說話的語氣也不太好,在謝承聽來像是諷刺。

因此謝承的臉色也沉了下來,起身同少年錯身而過,坐回書桌邊上,“你喝醉了,等你清醒了再說。”

他看出少年應當是遇到了什麽事,心情不佳,如今不太理智。于是說服自己靜下心來,不要同醉酒的少年計較。

“我沒醉。”

姜羨餘煩躁地揉着脹痛的腦袋,“反正我不會再考武舉,以後……以後随便怎麽樣吧!”

話裏有賭氣的成分,但他今日确實也受到不小沖擊,喪失人生的目标與方向,不知該何去何從。

甚至心裏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還不如他爹娘別放下上一輩的仇怨,逼他習武鑽營,要他為外祖父報仇來得痛快。

聽見他的任性之語,謝承怔了下,繼而冷笑一聲,不知在嘲諷少年還是自己,“我早該知道,你就是這般朝三暮四反複無常,沒長性!沒定性!”

他摔了桌上的手稿,克制不住心頭的怒意,“枉我自作多情為你忙活,如今你一句不考了,全都成了笑話!”

姜羨餘沒料到謝承突然發火,愣在當場。

掃了一眼地上密密麻麻的手稿,再對上謝承諷刺的眼神,姜羨餘也忍不住急眼。

“對!我就是這樣沒長性!沒定性!那些兵法戰策我根本學不會!看一眼就覺得惱!你再怎麽逼我也沒用,我說不考就是不考!”

“我逼你?!”

謝承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他,滿目震驚,又失望至極。

姜羨餘心頭一跳,卻擰巴着不吭聲,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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