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抗體

“啊——!”

夜裏三點十分, 樓上突然爆出一聲凄厲慘叫!

不待周安叫, 所有人全都驚醒了過來, 謝從心眼裏清明得像是根本沒睡,仿佛早就在等着這一刻。

彭禾和程殷商披着外套沖進他們房間,程殷商道:“是趙老板的聲音。”

周安問:“上去看看?”

裴澤道:“全體上樓。”

五個人當即拔了槍上樓, 裴澤打頭,剛走到三樓樓梯口,趙蒙穿着睡衣,連滾帶爬從房間裏撞了出來,狼狽摔倒在走廊肮髒的紅皮地毯上, 面色如紙抖如篩糠向前爬去, 邊爬邊喊:“否……敏敏……否要咬我……”

“老板!”恰好兩名保镖從另一個房間裏沖出來,見趙蒙倒在地上就要去扶他。趙蒙仿佛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抱住其中一名保镖的腿, 哀嚎道:“快!快救我!”

這陣勢一看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保镖立刻拔了槍對着房門,就見趙夫人穿着一套長袖的真絲睡衣,從裏頭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她的臉色看起來還是正常的,只是那雙眼睛已經開始充血, 走路的姿勢也非常僵硬,毫無疑問是感染了, 謝從心迅速拉了一下裴澤的衣袖,道:“陳海不在。”

裴澤點頭,道:“彭彭下樓, 看住車。”

彭禾本就在隊伍最後,當即應了一聲轉身下樓,那頭保镖正要對趙夫人開槍,趙蒙又吓得大喊:“住手!住手!否要打她!”

他這人自相矛盾,一邊求救一邊又不許人開槍,保镖們猶豫了一秒,趙夫人卻在這時張嘴,朝着趙蒙撲了上去!

“小心!”

周安喊了一聲,舉槍要射,趙蒙卻發了瘋一樣爬過去抱住了趙夫人的腿,眼淚糊滿了油光滿面的一張臉,“否要打她!要打打我!打死我算嘞!”

他這一臉要跟夫人同生共死的模樣,衆人都是一愣,就見趙夫人血紅的眼珠子緩緩向下,看到趙蒙那寬厚肥碩的後背時,突然自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啞的嘶吼:“越……”

其他人不知道她喊的是什麽,趙蒙自然明白,愣愣擡頭看她,趙夫人眼中忽而流下兩道血淚,再次道:“越……”

趙越,那是他們兒子的名字,今年剛13歲,一個星期前感染了病毒。

她已經過了潛伏期,被徹底感染,趙蒙見了太多被感染者,知道一旦被感染就會理智全無,然周敏竟然在這種時候還喊出了孩子的名字。

趙蒙方才還是假哭,這會兒卻真真切切掉下了兩滴眼淚,“敏敏……”

“救……”周敏還在蠕動嘴唇,“救……”

趙蒙涕泗橫流,“好好好……救他,救他……敏敏!敏敏哎!”

他鼻涕眼淚也來不及擦,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去抱周敏,但周敏哪怕還留着最後的執念,也已經被病毒入侵了腦神經,早就認不出趙蒙,對這送上門的蛋白質張口就咬,身後保镖急道:“老板!”

趙蒙背對着他們擋在周敏身前,他們沒法開槍,眼見周敏的牙齒就要咬上趙蒙頸動脈,眼前黑影一閃,裴澤竟不知何時從樓梯口貼近了二人身旁,單手扣住周敏後腦,同時一手提着趙蒙睡衣後領将他往保镖的方向甩去——

兩人拉開了距離,趙蒙四腳朝天被保镖接住,裴澤擒拿周敏雙手将她制服于地,周敏拼命掙紮動彈不得,裴澤手上軍刀已經抵在周敏背後!

趙蒙被那刀光晃得眼前發黑,這樣一刀下去,就算是他們等會能弄到抗體,周敏只怕也活不成了……

“放開她!”趙蒙登時掙脫保镖的手,轉而朝樓梯口的謝從心狗爬而去,“你救救她!我曉得你好救她!”

周安立刻擋在謝從心身前,喝道:“你幹什麽?!”

“扣體!”趙蒙高聲喊道,“我曉得你有扣體!你好救她……你好救我鵝子!你救她!救他們!少些錢我選都本你!”

“……”普通話本就不行,這麽一嚎更是聽不懂在說什麽,程殷商愣道,“扣體?”

謝從心挑着眉,表情也像是沒有聽懂。

趙蒙見他裝傻,嘴唇氣得抖了又抖,忽而氣沉丹田,用盡力氣一聲爆道:“抗體!我嗦抗體!”

情急之中爆出的普通話堪稱字正腔圓,程殷商和周安都是一頓,趙蒙指着謝從心叫道:“我曉得!你偷了重城的抗體!”

“……”

周安迅速反應過來,斥道:“你胡說什麽?哪來的抗體?”

“你裏否要騙我……”趙蒙的發音标準到了全新的高度,整句話已經可以直接聽懂,“廣播裏都嗦嘞!就是你!偷了他裏抗體!你救救敏敏……救救我夫您,求你嘞……”

一番話嚎得走廊寂靜一片,只剩下裴澤手下周敏毫無意義的嘶鳴與他的哭聲雜在一起,衆人面色各異,謝從心無聲冷笑。

他确實有抗體,卻不是偷自重城——他去哪裏偷這一身的血來?

這種手段未免太拙劣,但凡有腦子的人,想一想就該知道是假的。如果重城真的能做出抗體,總不會只能做出一支,被他偷了再做不就好了?

偏偏趙蒙一看就不怎麽有腦子,也不知末世前是怎麽做出來的産業,又是如何娶到的周敏這樣的夫人。

謝從心冷冷道:“我哪有什麽抗體,趙老板怕不是被人騙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趙蒙哭得更加大聲,想要繞過周安爬到他腳邊去,同時嘴裏喊道:“否可能!否可能!你否要想騙我!廣播裏嗦嘞,你有抗體……”

他的手已經要夠到謝從心,裴澤喝了一聲:“周安!”

周安立刻反應過來,直接後剪了趙蒙的手,将他整個人扣在地上,謝從心擡頭看向裴澤,裴澤也在看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臉,像是在等他的一句話。

——他是有抗體,但那抗體只存在于他的血液之中,預防或許管用,周敏卻已經被感染,他要如何救?換血嗎?

而且就算真的能救,也要權衡利弊,縱然他救得了眼下一個周敏,世界上其他千千萬萬個“周敏”又該如何?

陳海如果是想要用這種手段逼他救人未免太過可笑,謝從心緩緩開口:“我……”救不了她。

裴澤卻沒有等他說完,低頭收回視線,手中軍刀舉起數寸,驟然朝着周敏心腔刺了進去——

“隊長!”程殷商驚呼中下意識上前,但距離太遠,裴澤動作毫無停頓,根本來不及阻止,就聽噗嗤一聲,裴澤的軍刀沒入了周敏後背。

以裴澤的精準程度必然不可能偏離位置,程殷商頓在原地,周安緩緩對他搖了搖頭。

程殷商抓了抓頭發,小聲道:“我知道的。”

他當然明白周敏已經徹底感染,就跟他們一路以來遇到的無數被感染者一樣,喪失了理智,沒有救了,死亡反而是解脫。

他只是一瞬間有些難以接受,幾個小時前周敏還溫笑着給他倒了一杯茶。

周敏很快不動了。

趙蒙沒想到裴澤竟然就這樣動了手,在原地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登時爆發出更大的哭聲,舍棄了謝從心撲向周敏,裴澤迅速退開,任由趙蒙抱住周敏的屍體,方言夾着普通話在涕泗橫流間也不知說的是什麽,但那悲傷真情意切。

程殷商不忍道:“趙老板跟他夫人……感情挺好的。”

謝從心發出一聲短促的鼻音。

感情有多好不見得,但人總不是畜生,陪伴産生依賴,相處維系關系,父母子女,親朋好友,死亡帶來的不僅是訣別,更是從今以後截然不同的人生。趙蒙的情緒又有多少是因為愛,而非對一夕天翻地覆和未來不确定性的恐懼?

又或者,那不過是因為變化脫離了計劃而産生的不知所措——周敏的命沒能從他身上換到抗體。

他看向那兩名保镖,“陳海在哪裏?”

保镖們面面相觑,陳海是誰?

謝從心改掉稱呼又問了一遍:“許醫生在哪裏?”

保镖們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像是現在才想起來出了這麽大動靜許醫生卻沒有出現,忙去敲隔壁另一扇門,大喊道:“許醫生?許醫生!”

裴澤上前,一腳便将那薄木板門踹開了。

裏面沒有人,被褥整整齊齊攤在鐵線床上,電視旁的桌上擱着一個醫藥箱。

謝從心跟在裴澤身後進去,裴澤掌心在醫藥箱上一貼确認裏面沒有爆破物後打開,就見醫藥箱頂層放着一個30毫升容量的口服藥劑瓶,裏面已經空了,只在角落裏留着一點藥劑的殘液,謝從心瞳孔劇烈收縮,這個瓶子……

裴澤問:“是什麽?”

“……”

他長久未應,将那瓶子拿了起來,握于手中,目光定焦于底部殘存的一滴液體,指尖因為繃得太緊而輕微發抖。

那一瞬間裴澤在謝從心淺色的眼底看到了無數掙紮而過的情緒,非常短暫,幾秒後他突然轉身出門,對仍蹲在地上哭的趙蒙冷冷道:“她喝了這個?”

趙蒙擡起臉來,眼淚糊了視線沒有看清他手上的東西,那一臉傻樣激怒了謝從心,謝從心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幾乎要将那藥瓶按在他臉上,拔高聲音道:“她喝了這個是不是?!”

趙蒙被他吓懵了,“什……什麽……”

謝從心冷笑了一聲,忽而松開他從口袋裏摸出了槍,咔嚓上膛後抵在了趙蒙腦門上!

他的動作說不上快,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殷商和周安同時喝了一聲:“謝院士!”

兩名保镖大驚失色:“放開老板!”

謝從心恍若未聞,眼中爆發的情緒非常強烈,拉着板機得食指眼看就要扣下——

裴澤卻在這時抵達他身後,手臂穿過他按住了槍身。

從大學中相遇至今,謝從心随時随地都保持着常人不可企及的從容睿智,這樣的人卻在看到這個瓶子時驟然失态,裴澤按着他另一邊肩膀,按着槍的手轉而抵住他的食指,使他無法扣下扳機。

謝從心不肯松手,但裴澤力氣遠大于他,兩相較力間裴澤将他舉起的手臂扣回胸前,低聲道:“瓶口有口紅,她喝了。”

沒有叫他冷靜,也沒有叫他住手,這個答案令謝從心緊縮的瞳孔驟然放松了一周。

意識回籠中感官放大,短暫的片刻中甚至清晰聽到了胸腔中心髒的跳動,那聲音咚,咚,咚,咚,砸在耳膜裏,漸漸将他的理智砸醒過來。

趙蒙哭嚎着向後爬去,手撞到周敏的屍體,才從被槍指的恐懼中回神,喊道:“她喝……喝嘞……”

謝從心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放開了槍。

裴澤迅速接住槍松開他,趙蒙正要松口氣,裴澤卻再次将槍口指向了他!

一瞬間的動作使得所有人又是一驚,謝從心僵硬側過臉看向他,裴澤淡淡道:“問吧。”

他奪槍并非阻止,只是怕謝從心沖動之下做錯決定,然而謝從心卻已經不想再問。

他很少失态,二十三年的人生加在一起也寥寥無幾,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理智解決,哪怕是十五歲那年蘇時青将當年的所有事情告訴他時,他也不過是沉默了三十秒,随後冷笑了一聲而已。

親眼所見所帶來的情緒感官遠甚于耳聞聽說,使他在一瞬間回憶起那些事情的細節。但自願與被迫,趙蒙夫妻和當年的他們并不一樣,他不該在此刻代入自己的情緒。

謝從心平靜了下來,視線從裴澤臉上挪開,重新居高臨下看着趙蒙,竟然勾起唇角,冰冷諷刺道:“這是病毒原液,喝下去必定感染,趙夫人既然自己想死,趙老板就不用替她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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