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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副強勢的樣子,其實內心深處住着個脆弱的孩子。

這方面倒跟段于淵有點像,讓他怎麽也放不下心來。

段于淵打了電話回分局,請分局派人來支持。他把黎日翔铐在密室的椅子上,攙扶着李以瑞,兩人一道出了密室。

李以瑞這才發現,這是個在山腰上的小木屋,離主宅稍微有段距離,可以俯瞰整個鬼宅建築。

小木屋十分陳舊,感覺已建築一段時間。附近還有座斷裂的秋千、左近還有樹屋,感覺曾是孩童玩耍的處所。

小木屋旁有個像是墳墓的事物,狹長墓碑上的字跡已陳舊,李以瑞無從閱讀。

但段于淵似乎頗感興趣,他用指腹抹去墓碑上的刻紋,說道:「是衣冠冢。」

段于淵曾和他說過,有些人遭逢意外、連屍體都找不回來。但為了避免火燒車案那種亡魂徘徊無所依的狀況,有些人會請道士利用死者生前的貼身衣物或物品,為亡魂設立衣冠冢,讓生者思念有所牽系、死者亡魂有所依歸。

「誰的衣冠冢?」李以瑞問。

段于淵搖了搖頭。「上面寫着『孟婆』,不像人的名字。」

兩人研究了一會兒,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只得暫時作罷。

這時段于淵直起身來,往鬼宅的方向望去,忽然神色一緊。

「瑞瑞。」

他指着鬼宅後端的方向,李以瑞順着他指尖看去,也是一驚。

晚宴廳後方的屋頂,竟冒出了幾縷煙絲。煙絲逐漸竄高,先是稀薄的灰煙,漸次轉變成猙獰的濃煙,朝夜空伸出銳利的爪子。

這讓李以瑞想起在鬼宅案卷裏看到的,八年前大火的慘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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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李以瑞喃喃道。

楊思存走進餐廳,獨自一人走到餐桌旁。

他抱着臂,環顧了空蕩蕩的餐桌一圈,似在緬懷些什麽,臉上露出些許溫柔的神情。

他用指尖點着大理石餐桌邊緣,一路走到主位之側,右側下首的位置,凝視空着的座椅良久,最終還是在坐位上坐了下來。

他用掌心貼着冰涼的桌面,就這樣靜坐良久。但過不多時,他竟聽見耳邊有人聲。

楊思存訝異地擡起頭來,才發覺原先黑暗冰冷的餐桌旁,竟不知何時點上了燈。桌上放着蠟燭,蠟燭旁擺滿廚師擺妥的餐點,雞鴨魚肉、面食饅頭,香氣竄入楊思存的鼻腔,就連蠟燭在空氣中燒滅的氣味,也和真實相去無幾。

「日雄,怎麽啦?怎麽發起呆來?」

楊思存還在發怔,就聽見耳邊傳來低沉的叫喚聲。

他本能地朝主位方向望去,黎家的主人、黎拓日就坐在主位上,他雙手交扣在胸前,正一臉慈愛地望着他。

「才跟你聊事情聊到一半呢,忽然就停了筷子。怎麽,又在想學校的事?」

楊思存看着黎拓日白發皤皤、鬓邊染滿白霜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耳邊卻又傳來旁的女聲。

「大哥總是這樣,吃飯不專心,爸爸,你也從來不罵罵他。」

楊思存往餐桌對面看去,有個穿着深藍色洋裝、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少女就坐在他對面。她像是洩憤似的,夾了桌上的雞肉塞進嘴裏。

「就是爸爸你這樣寵日雄,他才會那麽嚣張。」少女又補充。

「吃飯就吃飯,啰哩叭唆的做什麽。」

楊思存身側有人說道,他往旁邊一看,卻是個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年,戴着眼鏡,眉目坐在他對面的日晶相似,雖然年紀尚輕,神情卻格外老成:

「你太吵了,黎日晶,我都要吃不下飯了。」

「你該叫我『姊姊』吧?日翔,你閉嘴,這是我和日雄之間的事,爸爸,我跟你說,日雄昨天又偷跑進我房間,我養的老鼠都不知道給他拿去哪裏。」

「大姊、日雄哥哥、日翔哥哥,你們先別吵了,飯菜都要涼了……」

楊思存看着最下首坐着一個七、八歲的男童,他臉色蒼白、看上去瘦瘦弱弱的,見大姊和大哥吵起來,神色有些慌張,連飯也沒能繼續吃。

「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吵了,日雄、日晶,你們兩個,是不是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

楊思存看向餐桌最末的副主位,那裏坐着一位神色雍容、面容姣好的婦人。

她臉上帶着溫婉的笑容,和餐廳上方懸挂的全家福照片中,女主人的照片如出一徹,只是更加明豔動人。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呀,你們都快別吵了,待會吃完飯,我們一塊來吃蛋糕吹蠟燭,好嗎?」

楊思存瞇起眼睛,看着婦人的笑容,半晌忽然直起身來。

他動作快極,右手抄起放在餐桌中間的燭臺,他從座位上躍起,整個人點在餐桌上,在副主位上的婦人來得及閃避前,燭臺向前一揮,直擊婦人的臉龐。

婦人露出訝色,眼神深處露出一絲陰狠,想要閃躲已然不及。

楊思存的燭臺直接擊中婦人的鼻梁,将她整個人往餐桌外掼了出去,燭臺上的蠟灑上婦人那張精致的臉,疼得婦人慘叫了一聲。

楊思存索性騎上她身體,他眼神冰冷,雙手倒轉燭臺,用沒了蠟燭的燭座狠狠往下一插。

燭臺深深紮進了婦人的心口,婦人慘叫出聲,身軀一顫,卻沒有流血。

下一秒婦人的臉變了,五官變得模糊,彷佛暈開的水墨一般,被燭臺插中的身體也化成了黑色的濃煙,從楊思存身下緩緩流淌出來。

黑煙如流火,在餐桌旁凝聚成人形,看那形貌,與在餐廳消失的「楊希聲」有幾分相似。

楊思存直起身來,聽見人形發低沉的笑聲。

「怎麽這麽快就發現了?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過去』嗎?你應該很想見到這女人不是嗎?」

楊思存垂下燭臺,撇了下唇。「我是很想見到她沒錯,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怎麽知道,我會化成女主人的模樣?」人形問道。

「跟你扮成誰無關,只是看到那張臉,就不由自主地想這麽做。我想揍那個女人一頓很久了……要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楊思存淡淡說着:「兇獸、混沌。」

人形的形貌越來越清晰,屬于楊希聲的五官在濃煙中定型、露出訝色。

「喔,真令我驚訝……竟然有凡人認得出我,你是道士嗎?看起來不像啊,而且你道行并不深啊,最多就兩、三百年吧?」

楊思存依然低垂着首。「我和您,來自同一個地方。」

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把燭臺放回餐桌上。餐桌旁的幻影漸次消失,先是大姊、而後是次子、麽子,最後是坐在主位上黎拓日,俱都化成了黑煙,回歸楊希聲的形體。

楊思存靜靜看着這一幕,随着幻影的消融,餐廳裏忽然燃起火光,熊熊圍繞着兩人。

「我在地府時,聽王……聽某人說過,關于您、還有其他兇獸的故事。」

楊思存淺淺吸了口氣。

「就如同您所說,我只有兩百年道行。我在地府出生時,您和其他兇獸早已經不在了,但當年……八百年前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一些。」

有着楊希聲外貌的人抱起臂:「喔?你知道些什麽?」

「有個人跟我說過,距今八百年前,凡人楊氏大肆闖入地府,憑一己之能燒殺擄掠、大鬧地府。」

「當時的閻羅王呂安樂,是凡人飛升的庶神,因為故人遭挾,不得不聽從楊家的要挾、背叛身為鬼王的職責,立下令狀,從此只要入籍楊姓本家的凡人,再也不受生死簿控制,不老不死、永生不滅。」

女人望着楊思存,表情有些許感慨:「呂安樂……好久沒聽到這名字了。」

「呂安樂因此遭天庭貶抑為凡人,至今不知流落何方,這是三界流傳楊氏大鬧地府的通常版本,但我所知的并不是如此。」

女人沒有說話,楊思存便接着說。

「地府原先是沒有養着兇獸的,若是養着,恐怕也不會讓當年楊氏輕易得逞。混沌、饕餮、桃杌、窮奇,世人稱之為四兇,但事實上,這也只是凡人因為畏懼而取的名字,實際上兇獸的本體是什麽,至今無人知曉。」

「四兇掘起于八百年前,而很巧的,前閻王呂安樂金丹崩毀、自神籍除名,也是在八百年前。」

楊思存頓住話頭,女人便問了。「你想說什麽……?」

「那人因此推斷,四兇的根源,或許,就是前閻王本人。」

「呂安樂是地府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修行者,也因此他的金丹即使喪失神格、散逸四方,也能夠各自存續、甚至擁有自己的意識。」

楊思存站直了身體,猶豫片刻,以拱手代替跪禮。

「我說得沒錯嗎?混沌……不,前閻王陛下?」

女人——混沌露出複雜的神情,幽幽嘆了口氣。

「呂安樂的金丹分崩離析,我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并不能代表整個他。何況八百年前的事情,我早忘得差不多了。」

混沌望向楊思存。

「話說,『閻王陛下』是外邊的稱呼,你說你來自地府,按規矩不是該喊我一聲『王爺』嗎?」

「……因為一些私人因素,請容我喚您陛下就好。」

「地府這些年還好嗎?據說天庭從我的事情之後,不信任升仙的凡人,安排了個煉石爐煉出來的地官做閻王,就是沒有前世今生、也沒去過陽間,生來就是閻王的真神。這麽天真爛漫的神,真能做好鬼王的工作?」

「……據我所知,做得還不錯。」

「是嗎?那便好,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了。」混沌說。

「陛下……打算一直留在陽世嗎?」楊思存試探着問。

「不然要去哪,難不成回去地府?我早已不是神,現在閻王也換人做了,過了八百年,地府裏怕也沒什麽熟人了。」

混沌像想起什麽似的,托着腮幫笑起來。

「其他幾個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不像窮奇,這麽認真想要報複凡人。窮奇那家夥,怕是繼承了最多呂安樂人格的一位,也因此他最痛恨陽世、痛恨所有的凡人,非得時時刻刻待在這裏作亂不可。」

「但我不同,我只是想出來玩兒罷了。地府的生活不見天日,連個四季也沒有,日複一日,淨是應付那些死氣沉沉的鬼魂,你既來自地府,應該也能明白吧?誰都不想長年待在那種地方的,悶都悶死了。」

「所以您才順應吳秀霞……順應續弦夫人的心思,在此地降世嗎?」楊思存問。

「凡人怎麽想,我才不管呢!但我需要肉體,那個女人獻了肉身給我,雖然那肉身差到不行,但有總比沒有好。」

混沌轉着屬于陽希聲的五指,又說:「但凡人身體實在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我的法力,一下子就玩壞了,我需要新的、強大的肉身。」

「吳秀霞以自身獻祭,召來了您,以執念将您綁在此地。本來以閻王的能力,要脫身輕而易舉,但現在您一分為四、力量削弱,肉身素質也會決定在陽世法力的高低,您只好在宅邸裏等待合适的身體,是嗎?」

混沌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竟會被一個凡人女子困在這裏,真的是老了。」

「所以您設定賭局,讓那些誤闖宅邸的凡人與你對賭,就是為了從他們身上取得合适的肉身。」

「什麽賭局,就是個小小游戲罷了。」兇獸說:「我終究曾是個神,總不好強取豪奪他們的身體,他們輸給了我,就得心甘情願把身體獻給我,這不是很公平嗎?」

混沌已然走到楊思存身前,楊希聲的身體比他還矮了個頭,混沌仰視着他,滿臉是戲谑的笑。

楊思存略感不安,從他許多年前、從地府那個人口裏聽來的情報,四兇雖然根源都是前閻王呂安樂,但個性卻大不相同。

除了最難應付的窮奇,饕餮兇狠、桃杌貪心,而傳言混沌就像個小孩一樣,繼承了前閻王性格中最童稚頑皮的部分。

『混沌好賭,舉凡與凡人交通,必定設立賭局,贏者全拿、輸者殒命。』

某人這麽對他說過。

『混沌像個屁孩一樣,凡事都要透過游戲決定。所以假若遇上了他,千萬別被他的話術所惑,只要不入他的局,他就無法拿規則束縛你。』

楊思存記得自己還問過那個人:『但王爺,若混沌自己輸了游戲呢?』

『四兇與閻王同丹,擁有閻王探知生死簿的能力,牠會深入每個人的前世今生,量身打造最适合那人的賭局。要勝過兇獸,談何容易?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比混沌、還要更了解自己。』那人摸着他的頭,笑道。

餐廳的火越燒越旺,火舌卷去了餐廳牆上挂着的畫框,将黎家全家福吞入熊熊烈焰中。

在陽世施法,法力會以具象的表征出現,這與施術者的個性、修為、出身有關,就如同他的法力會呈現彼岸花,混沌的法力表征是火,來自地獄的業火,足以燒盡一切俗物。

「不過這具肉身,我剛剛才取得,本來以為還不錯用的,但越用越覺得奇怪,這肉體看似年輕,但其實已經老得不成樣子,搞不好比我年紀還大。」

混沌像個孩子一樣碎念着,屬于楊希聲的指尖伸高,托住楊思存的下颚。

楊思存不敢動彈,在超過八百年道行的兇獸面前,他知道自己就像個初生嬰孩一樣,稍有輕舉妄動,不是燒成焦炭就能了事的。

「倒是你這個身體……似乎很不錯啊?魂煉多得驚人,既強韌又完整,傳說凡人數千年能出一具的百煉之軀,難道你就是嗎,地府的小鬼?」

楊思存深吸了口氣。

「您要跟我、玩個游戲嗎,陛下?」

黎氏鬼宅殺人事件 16

「您要跟我、玩個游戲嗎,陛下?」

「什麽……?」

「以這具百煉之體為賭注,若我輸了,就将這具身體奉獻給您。」

楊思存緩緩擡起頭,凝視着兇獸。

「但若我贏了,您的魂身便歸我所有。就如同陛下看見的,這具肉體,能夠收容不同的魂身,彼此安然共存,請你成為百煉之體的一部分,如此一來,吳阿姨的怨念也無法再束縛您,你和她都能夠解脫。」

混沌愣了一下,用思索的眼神看着楊思存。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地府的小鬼,你認為你可以在賭局中贏過我?哈,好久沒遇到對自己如此自負的凡人了。」

他瞇起眼睛。

「你的魂身不像是人、卻也不像單純的鬼……你到底是什麽人?」

但楊思存尚未回答,便聽見餐廳外傳來喊聲。

「楊思存!楊思存!你在哪裏?」

李以瑞停在宅邸的通廊上,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才不過數小時功夫,原先觥籌交錯的晚宴廳,已經成了人群四處奔走尖叫、逃生的煉獄。四處都是濃煙、四下都是火苗,有些地方甚至伸手不見五指。

李以瑞從前跟着消防隊去過幾次火場,但不同于尋常的火,眼前的火場是如此奇異,紅色的烈焰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地上、牆上、家具上攀爬,追着人群四處肆虐,彷佛蓄意玩耍的孩童,惡意而頑劣。

「這不是……人放的火。」段于淵凝視着火光說。

李以瑞體質良好,雖然被電得死去活來,在段于淵攙扶下已勉強能行走。

段于淵将李以瑞的手臂繞過肩頭,承受着搭檔半數重量,見狀說道:「先離開吧?現在這樣,無法接近餐廳。」

李以瑞卻搖了搖頭。

「楊思存還在裏頭。」

他撫了下背上字印,字印熱辣辣地發疼,雖然比起剛才的電擊,這種疼只是小菜一碟。但楊思存不在他視線範圍,字印卻發作到這種程度,那恐怕代表楊思存正在揮霍他的法力。

段于淵說:「或許他自有脫身方法。」

「他剛來到陽世沒多久,沒辦法好好使用身體,法力也不足。那人就算有危險,也不會向別人求助,我擔心他會死在這裏。」

李以瑞認真地說,段于淵神色複雜,他抿了下唇。

「再待下去,我們也會死在這裏。」他說。

「你先走,我找到楊思存就跟上。你別擔心,我不要緊的。」

李以瑞像要證明什麽般,輕輕搡開了段于淵的胸,伸手扶住牆。

但牆壁熱燙,李以瑞吃痛,踉跄向前兩步,忽覺手腕一緊,卻是段于淵一把從後扯住了他。

「你覺得我走得了?」

李以瑞被搭檔從喉底發出的嗓音吓住,段于淵的手緊緊箍住他的手腕,緊到微微發抖,李以瑞覺得從肌膚到骨頭都痛起來。

「你覺得我走得了嗎,瑞瑞?」段于淵咬着牙說。

李以瑞怔了怔,打從這場晚宴開始起,李以瑞從搭檔身上感受到的不對勁感又出現了。那種火山爆發前片刻的寧靜,讓李以瑞無由地感到懼怕。

「你到底怎麽想我的,我在你眼裏、到底算什麽,瑞瑞?」

李以瑞口舌幹燥,但他還沒開口,段于淵便自行抹了下臉頰。

「抱歉。」

他盡力深呼吸着,松開捏着李以瑞的手。

「抱歉……我只是、有點緩不過來,別管我。」

兩人相對無語,大火在兩人周身燒得越來越熾,星火迸裂的聲響、牆上搖曳的火光,在凝滞的兩人身後形成詭谲的背景,宛如異世。

「段于淵,我……」李以瑞才開了口,段于淵便截斷他。

「我說了,不用管我。」他的語氣稍顯急促:「也別回答我。」

李以瑞又靜默半晌,他看着面壁思過中的段于淵,終于開了口。

「……如果不是楊思存去找你,我現在可能死在那個密室裏,或遭遇什麽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李以瑞說:「現在他可能有危險,我們卻棄他于不顧,這我做不到。」

他直視着段于淵,搭檔這回沒有再堅持。

「走吧,去餐廳。」

火舌在他們周身燃成火牆,大火已延燒到餐廳之外,四下都是逼人的火光,遠處傳來人群的驚叫聲、碰撞聲。

熱氣竄上高聳的鬼宅房頂,橫梁落地,發出轟然巨響。

段于淵護在李以瑞身前,被火燒得散碎的橫梁化作無數星火,随風亂竄,刺得李以瑞雙目發疼。但他很快從烈焰扭曲的空氣間,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影。

「楊思存!」

人影正對着他們,他已卸去僞裝成少女的形貌,恢複李以瑞記憶中的模樣。

餐廳裏惡焰四起,但「楊思存」的動作卻異常悠閑。

只見他坐在餐桌主位上,手肘支着大理石桌面,彷佛在等待什麽人來用餐一般。火焰在「楊思存」周身立起屏障,如同有生命一般纏繞、舞動着,發出嘲弄般的紅光。

李以瑞看見「楊思存」腳邊委頓着一個人影,人影只穿着紅色洋裝、原本盤起的頭發散落,肌膚被餐廳得高熱逼得通紅。

她似乎失去意識,臉朝下倒在地上,但李以瑞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楊希聲小姐……」

他實在無從解讀眼前的情景,想先确認楊思存的安危再說。段于淵卻一步向前,攔在他身前。

「不是他。」段于淵瞇起眼睛,簡短地說。

李以瑞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見那個擁有楊思存外貌的人開口了。

「就是你們嗎?百煉之體的朋友?」

李以瑞看見「楊思存」的臉上,露出海盜看見寶藏一般,興奮而貪婪的光芒。

「來和我玩個游戲吧……凡人的孩子們。」

眼前景象劇變。

李以瑞愣了愣,前一刻還熊熊燃燒的餐廳,此刻卻完全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李以瑞似曾相識的風景。

那是在海邊,李以瑞站在一片蒼白冰冷的沙灘上。身為海灣分局的警察,對于R城的海象再清楚不過。李以瑞認得那是他們轄區內的海灣,從小只要提到海灘,多數R城人都會想到這個地方。

而這個地方,對李以瑞而言,也是充滿回憶的處所。

那是他死過一次、又浴火重生的地方。

他站在海灘上,瞇着眼看着拍浪的海潮,時間似乎是冬季,海灘上幾無游客,只有零星幾只路過的海鳥。

天空灰蒙蒙的,海風虎虎地卷過李以瑞耳邊,就連季節,都與他記憶中如出一轍。

他看見遠處有個人影,看上去十三、四歲左右,滿臉青澀,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褲,腳上卻穿着拖鞋,感覺像是散步經過此處,不經意地被大海的遼闊吸引,因而伫足一般。

但李以瑞卻知道,這個少年,是懷抱着決心來到這裏的。

果然少年凝望了海潮一會兒,脫去了腳上的夾腳拖,緩慢地滑下種着防風草的海堤。

他赤着腳,踏着細砂,緩緩走向尚未漲潮的沙灘。

他的手上握着個像是護身符的事物,那是段家繼承人,在他重要的成年禮那天,親手贈送給他的言靈符,用來保護少年還躺在市立醫院、不知何時會清醒的母親。

少年一直珍藏着,直到今天。

除了護身符,少年身上什麽也沒有帶,他孑然一身,越走離海潮越近。

少年臉上沒有笑、也沒有淚,他瞳孔發黑,像是世間所有的情感,都與他無涉一般,而唯一吸引他的,就只有眼前那些逐漸拍高的浪潮。

李以瑞看着少年,把冰冷的足趾踏進逐漸浸蝕白砂的海水,像是被什麽牽引着一般,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李以瑞知道少年的水性很好,為了怕自己危急時游泳自救,少年還從熟識的刑警那裏偷來了手铐,就收在少年的褲袋裏。

少年把護身符挂在脖子上,在海水浸蝕到他膝蓋的深度時,深吸口氣,拿出手铐,咬住牙關,将自己的雙手铐在身後。

他仰起頸子,深吸兩口氣,又在往海潮的方向又走了兩步。

海潮一波波打上他身體,李以瑞知道這處海灘高差很大,過了某個區域,便是深水,他跟着專勤隊實習時,救了不少貪玩落海的屁孩,所以很清楚。

海水很快淹上了少年的腰、再淹上少年的胸。

但少年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持續仰着頸子,往更深的海域挺進。

他的雙足虛浮,已然踩不到實地,他的身體在冰冷的海水中載沉載浮,海水竄進他鼻腔,嗆得少年咳了兩下。

他痛苦地仰起脖子,意識在絕望與求生本能中拉鋸着。

李以瑞聽見海灘的方向傳來喊聲,他不用回頭,便知道那出自于何人。

他有點後悔給段于淵留了遺書,就放在段于淵的床頭,他文筆遭透了,當時國中沒畢業,也沒能寫什麽有深度的字句,總共也就寫了八個字。

『段于淵,謝謝你、再見。』

他以為段于淵不會明白,可能以為他只是去便利商店買個午餐什麽的。

但段于淵卻完全懂了,而且來得比他想象中還快、還實時。

回想起來,李以瑞也不懂自己留信給段于淵時,究竟是怎麽想的。他本來想,既然連生下他的人,都覺得他不該存在在世上,那麽不如把一切債都還了,他一個人靜靜地去死,也省得再給人添麻煩。

但段于淵這個人,是他短暫人生中,最照顧他的一個。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感覺有點對不起他。所以李以瑞才留了信,想說至少打個招呼。

李以瑞看着那個蒼白的少年丢下腳踏車,摔跤一般地翻下海岸、跨過海灘,朝只剩下一顆頭的少年游去。

他看着蒼白高大的少年,抱住另一個戴着手铐的少年,冒着生命危險把他拖回彼岸上,跟着伏在他身上。

蒼白的少年放聲大哭。但另一個少年卻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掉。

蒼白少年哭個不停,哭得渾身發抖,直到另一個少年撫住他的頭。

『好了,段于淵,別哭了。』少年說:『別哭了,我沒事了,真的。』

「……原來在你心裏,他就只是你的救命恩人而已啊?」

李以瑞的身邊忽然響起人聲,把他吓了一跳。

他回過頭,發現有着楊思存外貌的人就站在他身邊,撫着下颚,和他一起看着海灘上相擁的兩個少年。

李以瑞忙跳開兩步,警戒地看着「楊思存」。

但「楊思存」也沒有再靠近他,只是覺得有趣般地抱着雙臂。

「另一邊的『想法』可是激烈的很呢,超精彩的,我都不好意思看完了,現在的年輕凡人真是不懂得害臊。」

「楊思存」摸着下颚說:「不過真有意思啊!我和這麽多組凡人玩過游戲,對對方的『想法』差距這麽大的,你們還是第一個。」

李以瑞警醒過來。

「就是你嗎?續弦夫人召喚的『惡魔』?」他問。

「楊思存」望了他一眼,像是很感興趣似的撫了撫下颚。

「看來你和另一個小鬼,也不是一般人啊!唔,仔細看起來,你的肉體也很不錯呢,你和那個地府的小鬼,是兄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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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存」伸出舌頭,在唇邊舔舐了下。

李以瑞不由得退後了一步,雖然對方頂着楊思存的皮相,但李以瑞強烈地感覺到,這人是比楊思存還要難搞、還強大的存在。

「你對楊思存做了什麽……?」李以瑞問他。

「我只是暫時借用他的肉體。」對方笑了笑:「我還得感謝你,要不是你忽然出現,喊了他真名,要換過他肉身還真不容易。」

李以瑞一愣,段于淵曾跟他說過,修道者的真名所以多數保密的原因,在于真名具有力量,控制真名、就能夠控制其魂。

段家因為勢大,多數人難纓其鋒,且段家人自小就有保護真名的措施,所以不怕以真名示人。

這麽說來,楊思存确實對他叮囑過,沒事不要喊自己全名。李以瑞在心底默默向楊思存說了一百次對不起。

「陽世就是這點麻煩,沒有合适肉身,法力再強大也是枉然。」

這話說得李以瑞心裏一動,他依稀記得,先前段夕若說過,任何妖異之物,只要想要留在陽間,都得借助凡人的力量,四兇也不例外。

段夕若說,兇獸現世,起于東方。

「你是……窮奇嗎?」李以瑞近乎沖動地問了。

他雖然這麽問了,卻隐隐覺得不對頭,雖然關于窮奇附身的事,李以瑞一點都不記得了。但或許是曾經共享一個身體的緣分,李以瑞覺得眼前這個超常生物并不是他。

「我是你們口中的『兇獸』沒錯,但我不是窮奇。」

果然那人笑了:「要我是窮奇,你們這些凡人小孩,恐怕都無法好好站在這兒。畢竟那家夥、可是恨凡人恨得很呢!」

李以瑞松了口氣,萬一眼前的人當真是逼他殺死母親的仇人,李以瑞反倒會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能看見參與游戲者的過去、進而推斷他們的關系,所以引誘那些鬼宅的訪客,讓他們兩人一組、參與你的游戲,對嗎?」

李以瑞忽然貫通過來:「因為你需要肉體,才能在陽世活動,跟身為鬼的楊思存一樣。所以你讓雙人組的其中一人為賭注,如果他們贏了,賭注就能存活、輸了,賭注就會死,同時你會取得游戲者的身體。」

「所以鬼宅的被害人,才會總是一死一失蹤,那些失蹤的人不是真的失蹤,而是被你取而代之了……是這樣嗎?」

兇獸笑了笑。

「雖然一個廢話太多、一個話少到令人生氣,但你跟另外那個小鬼,腦子都不壞呢!這樣真不錯,我開始有靈感了……」

李以瑞心中一驚,按他的說法,竟像兇獸同時在和他與段于淵對話一般。

但李以瑞環顧四周,沒有段于淵的影子。他和段于淵顯然是刻意被隔離開來,就像平常他們對人犯做隔離訊問那樣。

他隐隐感到不安。像這樣讓人看見自己的過去、又分別做訪談,實在讓人摸不透這兇獸的心思。

黎氏鬼宅殺人事件 17

他隐隐感到不安。像這樣讓人看見自己的過去、又分別做訪談,實在讓人摸不透這兇獸的心思。

「為什麽錢與四……為什麽錢佐的身體,和其他的死法不同?」

李以瑞決定反客為主,問道:「你沒有和錢佐玩游戲嗎?」

「你是指那兩個小警察嗎?喔喔,所以你跟他們倆個是一夥的?」

李以瑞一怔,不确定兇獸口中的「小警察」他是否指錢與四。畢竟錢與四今年也芳齡五十了,怎麽也說不上「小」。

但李以瑞最近也略有體認,包括楊思存在內,這些妖魔鬼怪都喜歡倚老賣老,好像叫別人小朋友就比較高端一樣。

但兇獸說了「兩個」,李以瑞尋思,如果一個是錢四,那另外一個是誰?

「那兩個小警察,差點騙了我呢!」

李以瑞還在思索,兇獸卻自己淘淘不絕起來。

「那兩個小警察,以前好像認識的樣子。其中一個叫另一個『小四』,另一個就叫他『小江』,我看過他們倆的生死簿,他們好像是警專的同學,感情很不錯,只是那個叫小江的,在四十多歲時陽壽就盡了,是被火燒死的。」

李以瑞明白過來,是那個失蹤的保警!

宋叔曾經說過,搶匪集團中的三號、保警江道成,和錢四一樣是警專出身,兩人年齡相彷,在分局時,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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