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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火場裏待得太久,段于淵也就罷了,李以瑞在帶走昏迷的搭檔時做了防嗆傷處置。但他自己為了背負段于淵,沒做太多防護措施,一度情況危急。
好在兩人都還年輕,身體素質也好,在經過急救後脫離了險境。
李以瑞除了火傷,電擊的後遺症也不遑多讓。
雖說他事後聽醫生說,黎日翔的電擊設備十分先進,這麽強勁的電流,李以瑞卻一點電燒傷的痕跡也沒有。只是電擊造成的神經損傷不容易修複,李以瑞有段時間身體右半側不聽使喚,走路會突然跌倒,甚至聽不清旁人說什麽。
事後李以瑞聽焰焰說,黎日翔從未在BDSM活動中造成sub的傷害,還曾經公開表演過電擊調教。李以瑞會這麽慘,恐怕和黎日翔被激怒而失控有關。
「你應該覺得驕傲,讓一個老字號的Dom失去冷靜。」
焰焰誇贊他,雖然李以瑞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海灣同仁們聽說他們的慘況,都自告奮勇來協助李以瑞,不少女同仁還搶着替李以瑞複健。
李以瑞抵抗無用地被她們抱着上下床、進出廁所、上下其手,忽然體會到焰焰想提告性騷擾是怎樣的心情。
但李以瑞的情況都還算好,真正引起渲然大波的,是段于淵的傷勢。
繼承人昏迷不醒的消息傳回本家後,段有悔一早就殺來醫院,帶着段家一班子弟探問病情,頗有黑道大姊頭的氣勢。段于淵也從一般病房,被挪到市立醫院頂樓的特等病室。
當天晚上段家家督也親自駕臨,三臺黑頭車停在市立醫院門口,不少病人都好奇地探出頭來。
李以瑞滑着輪椅,親自到門口迎接。段在田全身正裝,神色嚴凝,卻連招呼也沒跟他打,徑直上樓進了段于淵的病房。
李以瑞坐在輪椅上,看着除去段于淵上身衣物、替段于淵渡氣的段在田,一聲也不敢多吭。
段在田整整替段于淵渡了兩個時辰的氣,段于淵呼吸才平順下來,眉睫微動,終于睜開了一絲眼線。
「瑞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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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聲呼喚,段在田眉頭一緊。
段于淵很快又昏過去,段在田沒多打擾,只是撫過自家侄子的額頭,将他放倒回病床上,交待弟子在旁照看,便出了病房。
特等病房戒備森嚴,整層樓就只段于淵這間病房,因此沒人來打擾他們。
段在田當時背對着他,李以瑞身體還有些不聽使喚,無法站立,只能滑着輪椅接近:「段叔叔……」
「等于淵傷愈,我會讓他遞辭呈。」
段在田面無表情。
「警察,我是不會再讓他做了。」
李以瑞顫了下。他自幼在段家長大,段在田雖然是個和善的長者、以家主而言,也不算太強勢,多數事情都順着段于淵的意思。
但李以瑞知道,在注重傳統的道家,家督對子女的未來具有絕對的支配權。
段有悔就曾說過,道家的子女,人身都不是屬于自己的,是為了延續家族、延續道統而存在。
而身為道統的繼承人,段于淵更是如此。
雖然段于淵不曾提起,李以瑞也斷斷續續從段有悔他們那裏知道,段在田因為修習童子功,年少時就與段于淵的父親說好,由兄長的長子做為下代段家繼承人,才能像這樣終生不婚。
而段于淵二十六歲未婚、無子、無兄弟,在歷代家督繼承人裏已是異數,他也知道段在田一直很着急,只差沒找個女人強上段于淵。
李以瑞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但叔叔,段于淵他……」
「……于淵是因為你,才當警察的。」
段在田截斷他的話頭,字句全咬在唇齒間。
「至今為止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你想當警察,于淵就跟着去當警察,你不想念私校,于淵就吵着要跟你念公校,你搬出本家,于淵就跟在你屁股後頭,你為了任務出生入死,于淵就跟着你連性命都不要。」
他像是終于隐忍不住般,語氣越來越嚴厲。
「再這樣下去,于淵遲早把命送在你手裏,李以瑞。」
李以瑞神色茫然,只覺殘留着電傷的指尖,從末梢開始發冷起來。
段在田的背影是如此陌生,李以瑞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不論段在田、還是段于淵,于他而言,都是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抱歉,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
似乎查覺李以瑞的驚吓,段在田吐了口長氣,撫了撫臉頰,像在讓自己冷靜。
「我并不是是非不分的長輩,這事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身世清苦,來段家也好、于淵和你親近也好,都不是你能夠選擇的。
李以瑞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持續注視着地面。
「說到底全是我的錯,早在成年禮的時候,我就該有所警覺了,還任由于淵胡來,是我這個家督失職。」
他嘆了口長氣,又說:
「遭遇兇獸的事,我日後再聽你和于淵細說,現在不是時候,你好生休養。」
他也沒有多看李以瑞一眼,在段家子弟簇擁下,浩浩蕩蕩又離開了市立醫院。
☆
「以瑞……?」
李以瑞驚醒過來,才發現是焰焰叫他。而他手裏還拿着筷子,壽喜燒接風宴進行到半途,肉盤已經更新了兩回。
他碗裏全是段于淵默默夾給他的肉,而他卻想事情想到出神。
「啊,對了,黎執行長他……黎日翔他,還是不肯招供嗎?」
李以瑞忙夾了口肉塞進嘴裏,将杯裏的酸梅汁仰頭飲盡。
「火災發生時,黎執行長似乎開啓了地下室的門,結果大火不但燒了宅子,也把地下室的跡證全都燒幹淨了。結果黎執行長到底是不是『三苗』的幕後主事者,現在還不得而知。」
李以瑞默然無語。他在調教室裏的猜測,以李以瑞的直覺,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只是現在做為活動據點的地下密室燒了,李以瑞聽說他住院期間,徐莫禮還讓人從頭清查了曾經到訪鬼宅、有毒品前科的青少年。
但沒有人願意出賣黎日翔。李以瑞想起Emily說過,那人提供他們住所、提供他們容身之處,對那些少年少女來講,黎家反倒是他們的再生父母,就和段家之于李以瑞一樣。
也因此黎日翔的罪名,就和以往許許多多疑雲一樣,只能埋葬在分局的案卷裏,永不見天日了。
「綁走瑞瑞的事呢?」段于淵插口。
「這個他倒是認得很幹脆,許隊長把他帶回分局,副座親自訊問他。他一口承認是他綁了你,還巨細靡遺地描述了整個經過,證物也都任由我們扣走。」
這反倒讓李以瑞覺得難堪。聽焰焰說,徐莫禮和黎日翔多次交鋒,就只有這次取得黎日翔的完整的口供,但副座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問起綁架李以瑞的動機,滿頭繃帶夾板的黎日翔還大言不慚。
『因為我喜歡那個孩子。可以的話,希望他能慎重考慮與我簽約的事情。』
據說黎日翔還全程錄音錄像,影片全當成證物交到徐莫禮手裏。
當然徐莫禮将那些影像列為機密,不準任何人擅動,但他曾被黎家總裁監禁、還淩辱蹂躏了一晚上的事情也因此在分局裏傳開。
因為沒有真相,反而更引人遐想,李以瑞覺得這兩周無分男女同仁,看他的眼神都多了那麽點暧昧。
分局也調查了黎日翔設在舊宅山丘上那間調教室,還是一班男性刑警帶隊去的,裏頭的景象讓海灣同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黎日翔深精此道,調教室裏的設備都是最新最潮的,竹輪還打趣的說下次想帶太太過來。
據黎日翔的供稱,那間小木屋,原本是他和兄長、也就是黎家長子,昔日玩耍交流情感的所在,也是充滿回憶的處所。
雖然李以瑞無法理解,為何會想把幼時跟兄弟游玩的地方改建成SM調教室。
他想起他和段于淵在調教室外,發現的那個衣冠冢。但黎家長子全名是「黎日雄」,和墓碑上的「孟婆」八杆子打不着關系。
但李以瑞也沒機會多問黎日翔,也只能任這個謎繼續是個謎。
「所以黎日翔現在,還逍遙法外了?」焰焰問道。
「他為了避風頭,最近都沒出現在媒體前,也沒到公司例會的樣子。」
宋叔說:「本來副座也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像是八年前續弦夫人失蹤的事、三苗的事,但這兩天副座也休假,都沒進所。」
「好稀奇喔,我記得從我進所開始,副座都沒請過假耶,不像以瑞。」
焰焰嚼着牛肉說。自從加入一七四小組後,李以瑞的請假日數就水漲船高,用光了特休不說,連公傷病假也都快不敷使用,整個春天有一半是躺平的。
「這一連串事件下來,副座也累了吧,別忘了徐莫禮也是人。」
宋叔笑着:「何況以瑞的事,黎日翔即使認罪,最多就是私行拘禁和傷害,判不了幾個月。他本來就花名在外,以瑞又是男的,說實話,今天他就算是強奸以瑞,對他名譽也無損。」
李以瑞耳根微熱,事情發生當下情況緊急,李以瑞除了脫身外,沒能去思考旁的事。但像這樣穿着警服、被人綁在牆上、被電到渾身虛脫的模樣,竟被搭檔當場目擊,李以瑞個人是覺得沒什麽好興奮的,回想起來還是有些臉熱。
他偷眼看了一旁目不斜視、專心吃飯的段于淵一眼,好在後來段于淵對這件事支字未提,否則李以瑞真要無地自容了。
「話說……你們說的、那個什麽雲吞的,就這樣不見了嗎?」焰焰問道。
被混沌燒掉的黎家宅邸,事後海灣派人去清點殘跡,沒有看見任何屍體。無論是楊希聲,還是楊思存。
這倒讓李以瑞松了口氣。經歷了洪理月的事情,李以瑞已經逐漸明白,R城有個人,或甚至是組織,是專門在利用改造人的身體,讓人身成為容納靈魂的容器,再讓各種不同的妖魔鬼怪附身在容器上頭。
洪理月他們固然是這個計劃的實驗品,而就連楊希聲,李以瑞在病床上推敲起來,也覺得跟這件事脫不了幹系。
楊希聲的前身是孤兒院的王曉君,而組織找上王曉君,很可能向對洪理月一樣,對孤兒提出「收養」的提議。
雖然不知道組織看上王曉君的原因,但依照洪理月的說法,如果成為「養子」,就不需要像白老鼠一樣行動受限、能夠自由利用肉體、過自己的人生。
王曉君成為組織的「養子」,改名楊希聲,依照自己的意願,在花田擔任編輯。
而在撚草惹草事件後,寄居的魂魄王曉君身亡,但「楊希聲」的肉身還存續。因此組織将楊希聲資源回收,讓別的魂魄繼續使用她的肉體。
「這是最能解釋『楊希聲』死而複生的理由。」
壽喜燒宴後,李以瑞在客廳陪宋叔喝啤酒,說明他的推論。
「我在鬼宅裏看見的『楊希聲』,應該跟醫院監視器裏看到的,是同一個人。」
「但會是誰?就算他是『組織』的人好了,他沒事幹嘛去鬼宅?而且以瑞看見她開了密室,她怎麽會知道地下室有密室?」焰焰問道。
李以瑞雙手抱臂,這問題他也無法回答,何況他沒能跟着楊希聲下去密室,就被黎日翔電暈了,楊希聲是死是活也無從知悉。
比起楊希聲,李以瑞更在意的是另一個人。
意外在下城派出所前相遇、被迫交換了魂魄、知道字印的真相、莫名其妙地失去記憶、又巧合地在實品書店碰面、被強行恢複了記憶。而後在鬼宅重逢、被間接地救了命又救了貞操。
即使和那人有這樣千絲萬縷的牽扯,但說實話,李以瑞直到現在,都還并不真認識楊思存這個人。
那晚他在鬼宅裏清醒,混沌和楊思存,都已從他面前消失無蹤。
李以瑞知道自己贏得了賭局,他還顫抖地探了段于淵鼻息,發現他一切正常,也沒有失血過多的跡象,李以瑞簡直要抱着搭檔痛哭失聲。
當時火勢猛烈,他們周圍都是斷垣殘骸,宴會廳的人都跑光了,鬼宅裏只剩他和段于淵兩個,還有令人絕望的大火。
混沌完全沒替他們鋪後路,李以瑞本沒有期待兇獸會坦然認輸。但像這樣輸了就跑,還把他們兩個凡人丢在原地,根本就想把他們燒死在鬼宅裏。
這讓李以瑞有點不爽,這兇獸還真是有夠沒有風度。
李以瑞逃亡時沒見到楊思存,背上的字印在他住院期間也沒有任何反應,他這大半月都待在醫院裏,也沒空去城隍廟繞。
他不知道楊思存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混沌依約放過楊思存了沒有。
而除了楊思存,讓李以瑞煩心的,還有段于淵。
大概是電擊的緣故,李以瑞對在「游戲」裏發生的事,記憶有些模模糊糊。
開槍射擊段于淵的過程,他情緒又激動,兩個人究竟談了些什麽,說真的李以瑞也不是太記得了。
他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子彈擊中段于淵的眉心,爆出血花的傾刻。
那畫面讓李以瑞膽顫心寒,若不是聯絡不上楊思存,李以瑞真想找他來,看是不能把這段記憶消除,否則他最近每天睡覺都會作惡夢。
清醒之後的段于淵,對他也沒有任何特殊表示,只是恢複慣常對待他的态度,跟着他出雙入對、噓寒問暖。
兩人出院後,段于淵還幫着他收拾細軟回公寓,即使段有悔說要把他們兩個都接回段家本家,段于淵也像沒聽到一般,在李以瑞床邊老位置就寝。
李以瑞本來一直很忐忑,段于淵會不會出院後便遞辭呈。
但他複職頭一天,就看見段于淵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一如往常的處理案件。
李以瑞趨前和他打招呼,段于淵點頭回應。李以瑞走到位置上坐下,宋叔拿了飲料來給他,李以瑞拿着飲料坐到段于淵身邊,和他讨論案件。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都還是李以瑞熟悉的「日常」。
但或許只有李以瑞自己明白,有什麽事情,和以往已然不同了。
黎氏鬼宅殺人事件 20
但或許有李以瑞自己明白,有什麽事情,和以往已然不同了。
☆
結束了接風宴,李以瑞被段于淵開車送回公寓。
先前兩人都是重傷狀态,又是因公負傷,躺在醫院裏時,每天都有不同人來探望他們。段于淵固然是被段家人保護得密不透風,來探望李以瑞的朋友也不少,從段家姊妹到以前警大同學都有,兩人幾乎沒什麽獨處機會。
段于淵開車、李以瑞坐在副駕駛席。兩人在漸趨暖和的R城夜色裏行駛了一段路,沒人開口說話。
李以瑞有些不安,以前兩個人相處,就算一個字不說,也能自在沉默。
但自從鬼宅回來後,李以瑞也不知道是大難不死、心境變了,對于眼前一語不發的段于淵,他竟感到有些害怕。
「還好嗎……?」
段于淵忽然開口問他,把李以瑞吓了一跳。
「什、什麽?哪個好不好?」李以瑞結巴了。
「我看你、吃飯時一直在抓後頸。」
段于淵抓着方向盤說:「……字印又痛了?」
「唔,痛是不痛,楊思存不接近我,基本就不會痛。」
李以瑞歪了下頭:「就是有點癢,怎麽說……好像有什麽東西鑽進去的感覺,那玩意兒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滿新鮮的,哈哈。」
「沒事就好。」段于淵說,又回過頭專心開車。
兩人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李以瑞如坐針氈,只得再次開口。
「二十年前,我被印上這些字……就是被窮奇附身時,你是不是有到現場來,段于淵?」
李以瑞問他:「那你或者叔叔,有跟窮奇說到話嗎?」
段于淵握方向盤的手略頓了下。
「當天到場的道家很多。」段于淵說:「我随叔叔到場時,窮奇已退駕,并沒能跟牠碰到面。」
「這樣啊,因為呂立威說,你們段家是第一個到現場的,比警察還早,我還以為你們說不定有見到窮奇,真可惜。」
李以瑞抱着臂,笑說:「我自己倒是什麽記憶都沒有了,只知道那天好像是我媽媽的生日。就連小時候的事,我也都模模糊糊的。」
關于父母的事,李以瑞都是很久以後,才聽段家人慢慢與他道來的。
段在田說,李以瑞出身普通人家,母親是家庭主婦,而父親在下城地區替人送貨、打零工,家境清寒。
李以瑞的母親,名喚「瑞雪」,據說李以瑞原本的名字「宜瑞」,就是從母親的名字中拮取一個字來的。
李以瑞原先不能理解,父母都是如此平凡的人,為什麽生出的孩子竟擁有如此特異的體質。
但段于淵曾和他說過,乩童體質萬中選一,不一定會出現在怎樣的人家,與血統也沒有絕對的關系。
雖然對自己被命運選中這件事,李以瑞常覺感慨。但若沒有這種體質,他也無法進入段家、更無法遇上段于淵。這麽看來,乩童體質倒也不全是壞事。
車子抵達李以瑞的租屋樓下,段于淵把車停在公寓附近的停車格,和李以瑞一起下了車。
李以瑞開了樓下大門,走進玄關,才發現段于淵沒有跟過來。
「段于淵?」李以瑞回頭看了他一眼。
段于淵手上還拿着車鑰匙,穿着單薄的白襯衫,直勾勾地望着他。
「怎麽了,夜裏冷,快點進來吧!」
李以瑞笑了笑,他臉上笑着,心頭的不安感卻水漲船高。
他太熟悉段于淵了,段于淵平常悶歸悶,但講的每個字都是重點,從來不會欲言又止。
段于淵這個樣子,通常代表他要說的話至關重要,連他自己都緊張。
上一回看到這樣的段于淵,大約是他們十五歲那年,段于淵出口邀請他參加自己成年禮觀禮的時候。
段于淵在夜色裏望着,那雙清冷的黑色眸子,猶如十五歲時那樣,既澄澈又純粹,看着令人心折。
「我答應過你,若你能戰勝混沌、從鬼宅裏出來,我就告訴你真相。」
李以瑞聽見自己開口,嗓音幹澀:「真相……?」
段于淵走向他,他高了李以瑞半個頭,李以瑞僵在那裏,段于淵便走到他跟前,垂着首、俯視着他。
「我藏洪理月情書的、真相。」
☆
「停車。」黎日翔吩咐着司機。
黎家執行長的座車,行經晚春的海邊,這裏是R城最北邊的海灣,從這裏看上去,能夠看到山路環繞的海岬。
再往上看,能夠看到數周前、被燒成白地的黎家舊宅。
司機覺得奇怪,今天海象不佳,海上波濤洶湧,海灘上幾乎沒什麽游客。
而他們家執行長剛接到調查局通知,被稱為「二十一世紀白羅」的副局長徐百禮親自請他去喝茶,財團上下人心惶惶,實在不是去海邊閑逛的好時機。
但執行長沒有多做說明,司機即使滿心疑惑,也只能照辦。
黎日翔自行開了車門,拄着拐杖,往海灘方向走。
他從八年前大火後,摔斷了腳踝韌帶,自此不良于行。但司機見他仍勉力爬下海坡,踏着一拐一拐的步伐,緩慢走向一層層拍岸的海潮。
黎日翔一路走到海水漫上腳踝,不容再前進為止,才停下腳步。
他用拐杖點着海水,望着灰黑色沒有邊際的海面,就這麽怔怔地發呆良久。海風卷過他未扣緊的西裝外套,吹得獵獵翻飛。
「今天海象很不穩,是嗎?」
背後傳來男人的嗓音。黎日翔這幾年來波瀾萬丈,早已處變不驚,但此時此地,有人忽然出現在他身側,卻讓黎日翔少見的驚慌失措起來。
他回過頭,看見記憶中那雙沉穩的眸子。
黎日翔心跳加速,他不曾見過這張臉,是完全素不相識男人的臉。但黎日翔發現自己竟沒有陌生的感覺。
他忍着快破膛而出的心跳,說:「是啊,運氣不好。」
青年走到黎日翔身邊,與他并肩而立。
「最近的海象,是不是都像這樣?我記得幾年前我來這附近時,這海灘還挺漂亮的,很多游客會來。」
黎日翔彷佛要将人盯穿一般緊盯着他,良久,才移開視線。
「嗯,是啊。」
他張開唇,嗓音幹澀:「我也記得幾年前,我還和家人在這裏玩過水、還打了沙灘排球,那時候挺愉快的,沒想到幾年功夫,就變成這樣。」
青年瞇起眼睛:「雖然短暫,但很不錯的回憶,不是嗎?」
黎日翔抿緊唇,又張開唇:「……是啊,太短暫了。」
兩人并肩立着,靜靜看了一陣子海,誰也沒有開口。
「最近好嗎?」青年問黎日翔。
「發生了很多事,但還過得去,我也習慣了。」黎日翔淡淡說。
「你經常來海邊嗎?」
「每年來個一、兩次,我很忙,也沒空常來。」
黎日翔深吸了幾口氣,讓眼眶和語氣都平複下來。
「我臉上燒傷碰不得水,人也老了,沒能像以前那樣玩了,何況我孤家寡人一個,父母兄弟都不在了,也沒朋友,一個人來也不有趣。」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青年凝視着他,一瞬間似乎想觸碰他,但最終還是什麽也沒做,只是轉回頭去,與黎日翔一起望着山雨欲來的灰色大海。
「要是早些放晴就好了。」黎日翔喃喃說。
「會放晴的。」青年說。
「你還會到這裏來嗎?」黎日翔問他。
「如果放晴的話。」青年說。。
黎日翔拄着拐杖、走回海岸上。
司機問他:「執行長,你剛才是在跟誰說話?」
黎日翔略微一驚,他驀然回首,發現海潮拍岸依然,沙灘上卻已空無一人。
但他只微微一頓,先是輕笑了兩聲,跟着從喉底發出笑聲。
他拍着腿笑、笑得前翻後仰,直到司機都側目看他:「執行長……?」
黎日翔笑得眼角沁淚,末了才坐進後座,原先一片抑郁的眉目,此刻竟重新放出光芒,司機不知有幾年沒見到他家執行長這樣精神抖擻了。
「走吧……徐百羅那小子,還在等着我過去呢!」黎日翔說。
楊思存目送着黎日翔的座車,往海灣另一頭離去。
他解除隐身,走過海風虎虎的沙丘,站在一塊海石上頭,看着漲潮後沒頂在海水中的石窟,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算着時間,差不多也該到城隍廟的晚課了,正好回去和缟衣一塊晚餐。
在鬼宅內,他被混沌鑽空子占了肉身,少不得又給那只神經質的妖狐數落了一頓。雖然後來解決了,混沌也一如與李以瑞的約定,把身體支配權讓出來給他,但卻發生另一件讓楊思存困擾不已的事。
前閻王之一、兇獸混沌,竟就這樣賴在他體內,不走了。
楊思存最近才慢慢領略到,所謂楊若愚的「百煉之體」之什麽意思。這具肉身具有無數魂煉,也因此不同魂魄能夠同時存在他體內,和平共處互不沖突。
他從以前就聽說過,兇獸中的混沌,個性像屁孩、舉止也像屁孩。卻沒想到堂堂前閻王的分身,竟會因為輸給凡人,打擊大到逃避現實、閉門不出。
楊思存和缟衣嘗試各種方法,想把混沌從楊若愚的身體裏趕出去,但都徒勞無功。
為此楊思存還用他新學會的通訊軟件,緊急私訊他在地府的知人,問他該如何是好。
『嗯?兇獸躲在你身體裏不出來?那不是很好嗎?你要不要試着集滿四只兇獸,說不定可以再換一只閻羅王。』
但該位知人竟如此豁達,楊思存都快昏倒了。
『……我有你就夠了,要這麽多閻羅王做什麽?』
『話說我還真沒有見過我的前任,下次見面,你可以叫他出來跟我聊聊嗎?地府很多積了八百年結不了的案子,我想咨詢一下。』
『您都不擔心我嗎?』
『混沌既然定了規則,就不會違約,不會搶身體的主導權。我記得百煉之體,除了能容納不同魂身外,還能夠使用魂身的法力。混沌不是會點火嗎?這樣很棒啊,以後你都不用付瓦斯費了。』
『王爺,您是認真的嗎……?』
姑且不論那位知人,這件事追根究柢,都是那個白目凡人警察作的孽。
即使最後那個凡人警察自己收拾殘局,他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妖狐還說:『你要好好感謝人家,要不是他擊退兇獸,看你怎麽跟你爸交待。』但楊思存還是覺得滿身不爽快。
他漫步走過沙灘,正想回海岸上等公交車,冷不防背後勁風疊起。
楊思存神色一緊,剛來得及從原地跳開,千斤重的沖擊便卷地而來。那力道擊散了他身下的沙地,激起漫天塵沙,讓楊思存一時看不清前路。
他神色驚惶,着地又往後跳了兩步,還沒來得及擡頭,沖擊再一次迎面襲來。
「怎……」
那沖擊并無實體,不是石塊或是拳腳之類的東西,但風壓大得驚人,将周身沙石幾乎清空的程度。楊思存眼角瞥見黑影,他才來得及向右一閃,風壓重擊他的右臉頰,把他仍稍嫌細瘦的身體打得飛了開去。
好在這裏是沙灘,楊思存摔得不重。他在摔倒同時也看清襲擊他的究系何物。
那是把黑色的傘。傘上法力纏繞,顯是被人用作法器。
但楊思存還沒來得及看清撐傘的人,那黑傘一收一放,風壓再次襲面而來。
這回楊思存不再坐以待斃,折扇持在掌間,擺手開扇,硬是接下這一擊。
開扇的效果卓絕,雖然只有一瞬,但折扇上「大字若愚」幾個字張開的瞬間,黑傘造成的風壓便像百川入海一般,頓時消融無蹤。
持傘的人微微一頓,似乎也感到吃驚。
楊思存額角淌汗,半跪在沙灘上劇烈喘息,開扇造成的法力耗損比他想象中還驚人,難以想象楊若愚當年是怎麽拿着着玩意兒對敵。
楊思存視線模蝴,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失去意識。好在對方一時也沒有進攻,似乎被他開扇的威力震懾,楊思存看那人撐着黑傘,站在漸趨黑暗的海潮旁,由高往下睥視着楊思存。
那是個男人。男人長相算得上清秀,右眼上有顆明顯的淚痣,剪着齊平的浏海,雙目空洞,像是人世間所有外物都與自己無關那般。
男人身着全套西裝,頸上系着領帶,配上那把黑傘,頗有殡儀館或葬儀社員工的氛圍。
方才那番交手電光石火,雙方各有損傷。但楊思存右臉頰腫了一塊,男人卻只落了幾根發絲。
男人望着他手裏的折扇,喃喃說:「楊若愚……」
楊思存一怔,原因是男人的語氣裏,竟充滿某種切膚抵骨的恨意。雖然極力掩藏,但仍透過男人隐忍在喉底的嗓音透了出來。
楊思存深吸口氣:「你是誰……?」
男人沒有回答,黑傘的陰影遮擋了他半片臉龐。
楊思存只好又說:「我不是楊若愚,只是借用他的身體。如果你是要找他麻煩的,那你找錯人了。」
但男人沒有吭聲,他平舉起黑傘,雙手朝前,再次将傘收了起來。楊思存神色一緊,來不及躲閃,男人再次開傘,這回風壓直接朝他胸口金丹處襲來,擺明要将他放倒。
然而男人再收傘時,眼前竟已沒了楊思存的身影。
男人微露訝色,原先楊思存站立之處,開滿了無數紅色的花,花色豔紅,彷佛嘲笑攻擊者一般,在空蕩蕩的沙灘上綻放着刺鼻的花香。
他收了傘,閉上雙目。海灣四下已沒了楊思存的氣息,料想是逃跑了。
他把黑傘支在身側,伸手撩起散亂的鬓發:「幻術嗎?只要碰觸我身體某個部位,即使只是落發,也能操作我的五感……這可不是若愚原本的能力。」
他喃喃自語着,倒提着黑傘走回海岸上。
公路上停着臺黑色的轎車,後座的人降下車窗。只見裏頭坐着個外表僅有十四、五歲的少年。
少年面容蒼白,雙頰薄削,長發鞭成細辮,盤在腦後,身上穿着暗紫色的道袍,印堂間滿是陰霾。
「跑了?」少年挑眉問道。
男人點了下頭。「實在抱歉,現下是白日,屬下的走屍之術無法……」
男人尚未說完,右臉忽然一陣勁風掠過,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竟毫無抵抗之力,被這勁風煽得倒了下去。
「無用至極。晚成,連個竊取若愚哥哥肉身的小賊都抓不到,你還能幹什麽?」
男人毫無愠色,他依然面無表情,将黑傘擱在一旁,也不管這裏是公路,雙膝觸地跪了下來,低眉垂目。
「晚成知錯,請家督責罰。」男人說道。
「罰當然是要罰,還需要你教我嗎,你自以為是我叔叔嗎!」
男人才說了聲「不敢」,只見少年投在車門上的影子,竟像有了生命般,舉起手來,代少年往煽了男人一巴掌。
男人被影子煽倒在泊油路上。但少年猶不餍足,影子左煽右踹,把男人狠狠教訓了一頓,直到少年身側的人出聲。
「好了好了,無形,也不全是晚成的錯。」那人勸道:「要是晚上,晚成應當可以更發揮實力才是。」
沉穩的女聲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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