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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信的。

徐莫禮還想問些什麽,黎日晶忽然用手擊了下掌。

「啊,我想起來了,那個院長,我以前曾經見過一次,就是剪彩儀式之後,她有來宅邸拜訪我父親,談論孤兒院經營的事情。那天是假日,她還請我和日雄吃她親手做的餅幹。」

黎院長說:「我那時候有問她叫什麽名字,記得她笑着摸摸着我的頭,說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

「什麽名字?」這回是段于淵問了。

黎日晶露出努力回思的表情:「好像是……尺什麽的,尺九嗎?還是尺八?」

徐莫禮一臉不解,但段于淵卻驀地從藤椅上跳起,背脊上已全是冷汗。

「怎麽了,小段,你認識那個人?」徐莫禮問他。

段于淵抿緊唇,酆島安樂廟裏那第十幅壁畫的記載,一下子躍入腦海。

尺八,是呂安樂的情人、楊家先祖楊佛塵的親姊姊。

依照壁畫裏的記載,當年若不是呂安樂愛上楊尺八、想違逆天命為其續命,也不會因此和楊家先祖産生嫌隙。

而若非呂安樂和楊佛塵決裂,也不會有楊家被生死簿除名的事,閻王呂安樂的金丹、也不會因此分崩離析,終至四兇降世。

而若沒有窮奇現世,李以瑞一家的悲劇也不會發生,一切都不會開始。

但段于淵本來以為,尺八就只是萬事的肇因而已。

但現在看來,如果楊尺八……或說楊希聲,就是孤兒院院長,當年孤兒院的失蹤大戲,恐怕也是這女子一手主導。那麽李以瑞的身體會被改造、被段勿用秘密送進親傳弟子手裏保護,多半都和這個女人脫不了幹系。

大概是段于淵的表情反應過大,徐莫禮和黎院長都有些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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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你想到什麽了嗎?要不要說出來聽聽?」徐莫禮問他。

黎日晶也說:「你要不要喝杯茶?啊,不過早上才有客人來訪,日陽送我的英國紅茶都用光了,我小弟黎日陽在英國留學,得再寫信請他替我買來才行。」

徐莫禮心中一動:「院長早上也有客人?方便問是什麽樣的客人嗎?」

黎日晶笑起來:「啊,不是什麽正式的客人。是位自由攝影師,說想拍平日院童活動的情形,昨天晚上才透過我二弟預約的,今早就帶着相機來了。」

「他也是問了我一堆問題,跟你們的問題有點類似,我們聊了一個上午。因為孩子們藝術課時間到了,我才暫時告退。」

段于淵和徐莫禮都是微微一悚,徐莫禮搶在前頭。

「那個攝影師,叫什麽名字?」他問。

「他沒報名字,只說他姓林,因為是日翔介紹的,我也沒問很多。年紀跟這位小哥差不多,長得很帥、身材也很好,只是沒你這麽高大。」

黎院長看着段于淵說。她像想到什麽似的,掩唇笑起來。

「那位攝影師,很喜歡小孩呢!上午陪那些孩子又是捉迷藏又是堆積木的,小女生還圍着他聽故事,講了快兩小時,那些女孩子聽到他要離開,都黏着他不放,很難得看到這年紀的男孩子這麽有小孩緣,我都想請他來這裏幫忙了。」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8

「那位攝影師,很喜歡小孩呢!上午陪那些孩子又是捉迷藏又是堆積木的,小女生還圍着他聽故事,講了快兩小時,那些女孩子聽到他要離開,都黏着他不放,很難得看到這年紀的男孩子這麽有小孩緣,我都想請他來這裏幫忙了。」

段于淵的指尖發起抖來。

「他呢……?」

他也不顧徐莫禮還坐在一旁,抓住黎院長的肩膀搖晃。

「那個人呢?離開多久、有沒有說要去哪?」

黎日晶受到驚吓,這也是當然的,段于淵足足有他一點五倍高,又是居高臨下,兼之神情猙獰,院長頓時連話都說不全。

「呃、這個……他問我育幼院舊建築還在不在,我跟他說,以前的孤兒院差不多都燒完了,但還留有遺址,就在育幼院後方山坡,但只剩下廚房和卧室的部分,他就跟我道謝走了,應、應該是過去看了。」

黎日晶縮了下肩膀,段于淵才查覺自己激動之下,五指竟捏進她肉裏,忙放松了力道。

「這、這是我去上藝術課前的事,剛上了差不多半小時的課、又跟你們聊半小時,搞不好還在遺址那兒拍照……」

黎院長結結巴巴地說着,盯着滿眼血絲的段于淵不知所措。

徐莫禮在一旁看着,剛要說些什麽。段于淵卻已丢開黎日晶,像只發了狂的獵豹般,往溫室外疾奔而去。

勿用老爺 大啓:

久疏問候,無奈我的身體日益衰弱,也沒能去拜訪老爺您,連杯水酒沒能和你喝上,實在深感歉疚。

我活了八百年,從沒想過會有這一日。

剛知道自己不老不死時,我還曾暗自竊喜了一陣子,凡人女子,都害怕自己年老色衰、遭良人嫌棄,但我卻沒這般煩惱。

我每天看着鏡中容顏,都如前一日那樣,連一條皺紋都不曾增長。

我在世間已無親人,但還是有若幹知己。看着知交好友,年華逐漸老去、終至埋骨,只我一如往昔,總會有種感覺,彷佛活着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些順應天道、敢于生老病死的人們。

而我,才是真正死去的人。

然而這樣的日子,也即将到頭了。

勿用老爺,八百年來,我目賭楊家子嗣,費盡心思、與絕望的永生抗衡,終至紛紛落敗、孤魂在陽世游離,得不到安息。

身為這一切的開始,身為「始作俑者」,我內心的波瀾痛苦,實在難以言喻。

然而我也即将到大限了,勿用老爺,近來我常覺力不從心,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經常一覺醒來,已是經年,和那些睡在楊家祠堂的孩子們狀況相同。

在這漫長人生的最後,能與老爺您相識,蒙您與我這殘朽之人為友,實幸甚之至。老爺是個寬容仁慈之人,明知我是什麽人,卻願意接納我、敬我一聲前輩。尺八即使有幸到了黃泉之下,也必銘感五內。

勿用老爺,我是如此無用的罪人,在生命走向盡頭前,卻有件無論如何都想完成的大事。

這件事,對楊家子嗣、對世人而言,都是非做不可的。

我不像安樂老爺一樣有仙緣,也不懂道法,只能采取這種蠢笨的法子,也不知道能否在我辭世前完成。只是尺八承蒙勿用老爺垂青,想至少這麽做之前,跟什麽人說上一聲,就當是我厚顏忝臉了。

我是個罪孽深重的女子,但願勿用老爺能在知尺八辭世之時,在我的墓前,點上一縷線香,那便千謝萬謝了。

祝禱勿用老爺長命百歲、合家平安,尺八在此別過。

尺八 絕筆

附記:此函密件,請老爺在六月初二再打開,至關重要。

段于淵邁開長腿,一路奔向育幼院後方的空地。

如同黎院長所說,育幼院後方的山腰上,有個明顯遭過火災的廢墟。

徐莫禮提供的新聞裏有提及,當年孤兒院燒毀之後,各方推卸責任,沒有人想擔下清理和究責的重任。也因此諾大孤兒院殘骸,竟就這樣被擱在這裏,和那失蹤的一百二十九名孩童一樣,永遠被凍結在歷史的一刻。

段于淵滿身是汗、氣喘籲籲,夕陽在海的那頭緩緩落下,段于淵一路撥開燒毀腐朽的梁柱,踢開幾個石塊,往建築物裏頭深入。

孤兒院是門字型建築,當年大火從玄關開始,一路燒到兩翼的廚房、餐廳,再到兩翼的兒童卧房。

正面建築固然已全被火燒毀,大廳被燒得只剩梁柱,黑乎乎地看不出原貌。

但兩翼還留有房頂,只是裏頭梁柱被煙熏得漆黑,又無人理會,過了這許多年,房頂看起來搖搖欲墜。段于淵擦撞到一旁的門柱,整間建築還因此晃了一下,落下幾許破片,險些砸到他。

但段于淵卻無暇注意,他全心全意,都在搜尋那個身影。

他走進昔日的兒童卧房,卧房在左右翼的最深處,離起火的門廳最遠,保留的建築也最完整,卧室的正面牆面上還留有彩繪。

段于淵看着那幅壁畫,雖說多數油彩已然斑駁,但隐約看得出是動物圖案。大多是亞洲會有的動物,像是雲豹、灰狼、老虎,還有孔雀和山熊,都用兩只腳走路、穿着衣服,看起來手舞足蹈、十分愉快的模樣。

動物隊伍的前方,似乎有什麽人領着他們。但因為油彩褪色,已全然看不清了。

房頂上有天窗,夕陽的光線隐約透入屋內,映得那些獅子、斑馬添上幾分哀愁。

二十四年前,可以想見那些孩童是如何仰躺在這面牆下,看着窗外星辰和牆上動物入眠。

段于淵的五指撫過牆上的動物彩繪,窗下還殘留着床架,這間卧房相當寬敞,裏頭至少有二、三十座雙層小床。

段于淵的手在伸了鏽的床架上滑過,随即感到不對勁。

這些家具、太幹淨了,明明房頂有半邊曝露在外,卻沒沾上絲毫塵灰。彷佛有什麽人,剛拿手撫過他們一樣。

段于淵立即警醒過來,這間卧房前後狹長,兩側都有門。時值月上柳梢,段于淵看見另一頭的小門有個黑影一閃,隐沒在門框後。

段于淵心神紊亂,他推開散落的床架,踉跄着奔向門口,途中還差點被掉落的床板絆倒。

但他顧不得這許多,從小門探頭出來,發現對方竟往長廊另一頭逃竄。

對方動作敏捷、身體能力絕佳,只右腳有點跛拐。段于淵跑到這一端不過數秒,竟在這百米長廊上跑得不見蹤影。

這讓段于淵再無懷疑,他嘶聲低吼:「瑞瑞……!」

對方仍舊沒停下腳步,長廊後就是昔日的孤兒院後院,後院沒受大火催殘,還留有舊時游具的殘跡,滑梯、秋千、跷跷板,大多腐朽得不堪使用。

游具後方有面花牆,上頭爬滿藤蔓雜草,網架鏽蝕剝落。但可以想象二十多年前,這花牆種滿五顏六色鮮花的模樣。

段于淵喘着粗息,看見那身影鑽到花牆後,想往圍籬外跑。

他雙手按住花牆,再次嘶喊出聲。

「瑞瑞、求求你,求你,等一下!」

對方似乎還在猶豫,段于淵五指抓住腐朽的網架,啞着聲音、近似哭喊。

「我不會碰你、不會迫你。就這樣、待着,不想看見我、也無妨。」

他急得單詞連發,字句都混攪成一團。但這樣別腳的語句似乎成功讓對方停步,段于淵感覺對方就在牆後,指尖更抖得不成樣子。

「……我只是想跟你說話,就、一下子。」他強自鎮定。

雲層散去,月光灑下後院,在花牆旁投下一片陰影。段于淵把額頭緊貼在牆面上,強忍住繞到另一頭,把那人緊緊摟進懷裏的欲望。

他知道若他這麽做,對方這次當真會逃得遠遠的,生死不相見了。

「……不是說,有話要說?」良久,牆的那頭竟先傳來聲音。

也是段于淵實在沉默太久,他自問不擅言詞,又怕講錯話吓跑對方,一直在心底打着腹稿。

然而他想說的話太多,這一打就是十分鐘過去,也難怪對方會捺不住性子。

聽見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嗓音,段于淵再也隐忍不住。從酆島以來,諸般堵塞在心中的塊壘、那些悲傷、那些憂慮、那些懊悔、那些酸甜苦辣,一下子像找到了破口,從段于淵的眼角、喉口、唇角沖撞出來。

「瑞瑞、你沒事。」段于淵啞聲說:「……你還活着。」

對方又是一陣沉默。

「也稱不上『沒事』。」

段于淵感覺對方的嗓音也微微發抖,顯是和他一樣極力壓抑着情緒。

「……我養了一個月的傷。」

對方像是終于放棄什麽似的,隔着花牆,輕輕嘆了口氣。

「一直到上周,我才能起來走走。唉……才因為鬼宅躺平沒多久,結果又躺了一個月,悶都悶死了我,灼傷比電傷可怕多了,連澡也沒能好好洗。」

段于淵微微一驚:「你、燒傷了?哪裏?」

李以瑞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笑意。「要是我說我毀容了,你會在意嗎?」

段于淵像電到似地跳起來,但李以瑞很快制止他。

「別,我開玩笑的,你別動。」

他語氣略顯驚慌,段于淵僵住沒動,李以瑞才又開口。

「沒什麽大事,只是爆炸離我太近了,我拿鐵門去擋,以前學校不是教過什麽自置防空壕的求生技鳥嗎?結果那些鐵門過熱,把我背上燙下好幾片皮,我又沒去醫院治療,結果留了不少疤,以後不能穿泳褲去海邊了。」

段于淵聽得心驚膽寒,想起氣閥門外那些令人絕望的炸響,呼吸又緊縮起來。

「你、沒去醫院,那是在哪?」段于淵問。

李以瑞猶豫片刻。「呂老師救了我。」

段于淵又是一悚,想起宋叔說的,呂立威在酆島事件後便失蹤的消息。

「他……」

「說來話長,我自己弄不懂的事情也很多。」

李以瑞截斷他話頭,嘆了口氣:「但老師從酆島基地裏救了我的命也是事實,如果不是他把我救走,我真會死在和你一牆之隔的地方。」

李以瑞語氣沉重,段于淵也鼻腔酸澀。

此情此景,沒人能再多說什麽、也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兩人都活着、還能像這樣聽見彼此的聲音,那便什麽都足夠了。

「你來追查、孤兒院的事?」段于淵花了些時間平複心緒,又開了口。

「嗯,你也是不是嗎?」李以瑞苦笑起來:「在溫室看到你和副座時,真是吓死我了,沒想到你們兩個會搭檔在一起。」

段于淵本能地開口:「我不是……」

「仔細想想,你和副座,确實很搭呢,都很擅長觀察和分析,聽說副座以前身手也很好,也很擅長打靶,你和副座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段于淵聽得一愣一愣的,只因李以瑞的話音裏,竟有種陌生的酸澀,這在向來豁達的搭檔身上十分罕見,段于淵卻不明白原因。

「我辭職了。」段于淵想辯解些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我和徐莫禮,不是來出任務的。」

「喔,所以他是私下拜托你?還是你去拜托副座?」李以瑞問。

段于淵簇緊眉頭,他實在不懂李以瑞問這問題的點,只得照實答:「徐莫禮來找我,我發現你待過這間孤兒院,就和他一起調查。」

李以瑞沉默了許久。

「所以我……真是這間孤兒院的院童?在被我媽收養以前?」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嗎?」段于淵問。

李以瑞失笑。「就算本來記得,也被你們段家喂孟婆湯删光了,不是嗎?」

段于淵氣息一窒。但李以瑞這樣毫不保留,段于淵反而覺得輕松,事情已經造成,段于淵也沒有逃避責任的打算。

李以瑞肯把心裏話說出來,那才是要緊的。

他把圍兜的事情和搭檔說了,李以瑞似乎略感訝異,想了半天才想起:「啊……好像有這麽個東西。」

「那個圍兜,是你的?」段于淵問。

「嗯,印象中是少年院收拾過我家後,交給我許多東西中的一件,應該是我媽從你爺爺那裏抱我過來時,我穿在身上的東西。」

李以瑞在花牆另一頭沉吟:「但這麽多年,我都沒有仔細看過它,所以那上面寫了什麽?」

「孤兒院的名字、還有編號。」段于淵又問:「那你、怎麽知道這裏?」

李以瑞安靜片刻。「我從呂立威那裏,拿到一張照片。」

「什麽照片?」段于淵問。

「我小時候的照片,是呂立威從我媽身上找來的。那張照片,就是在孤兒院的門口拍攝的,所以我才想說來看看。」

「你怎麽聯絡黎院長?」段于淵忽然想到。

「……呃,透過黎執行長。」李以瑞的嗓音略顯尴尬。

「黎日翔?」段于淵一怔,「……你還有跟他聯絡?」

「不、不不,當然不是。」段于淵的語氣不善,李以瑞趕忙解釋。

「起初我先打電話到日晶育幼院來,但這裏沒有人接,我只好打電話到黎氏基金會的辦公室,報了我的名字、留話給秘書。」

「沒想到過沒多久,黎日翔就親自打了電話給我,我接到電話也吓一跳,但他完全沒提之前的事,只問我想做什麽。我跟他說我的需求,他就安排這場會面,還派車來接我,還是那種加長型禮車。」

李以瑞說:「當、當然我沒坐啦!怕他又把我載到奇怪的地方。」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9

李以瑞說:「當、當然我沒坐啦!怕他又把我載到奇怪的地方。」

段于淵心中閃過如何取得黎日翔的生辰八字、回去紮草人之類的技術性問題。李以瑞已開始描述和黎日晶會面的狀況,大致也和他獲得的情報相同。

段于淵又簡單說了徐莫禮提供的、與詩雨孤兒院相關的信息,也提了前院長很可能就是楊家先祖胞姊的事情。

「但……如果院長就是尺八小姐,那她擄走這麽多小孩,到底想做什麽?」

雖然還無法确認就是院長擄走那一百二十九名孩童,但楊尺八身為楊家人,尋常人類應當沒有将她擄走的能力。

如果院長沒有被擄走,那麽楊尺八對于這件失蹤案,應該至少是知情的。

「而且如果這一百多名小孩,真是被楊小姐帶走的,那為什麽其他人都沒消沒息?就算我當時還小,裏面很多是十歲左右的大孩子吧?」

段于淵聽着李以瑞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帶着某種探索真相的興奮感。他彷佛見到平常在公寓裏,搭檔凝着眉、搔着頭,與他讨論案情的模樣。

他一時懷念不已,又覺得酸疼,胸口五味雜陳,只得将它們全都壓抑下來。

「有可能、失去記憶,也有可能……」段于淵說:「已經都不在了。」

「不在了?是被殺了嗎?」李以瑞困惑起來,「但為什麽要殺這些孩子?是殺來吃嗎?又不是童話故事,糖果屋什麽的。」

段于淵想起段在田在書房裏那番話,但他現在不便對李以瑞解釋。

他胸口一熱,沖口說:「瑞瑞,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李以瑞沉默片刻:「回去哪?」

段于淵一怔,本能地就想說「回家」,但仔細一想,李以瑞的公寓退租了、而現在的李以瑞,根本沒可能跟他回段家本家。

他忽然明白過來。打從一開始,李以瑞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忍住鼻腔的酸意,說:「我照你說的,回家去了、也跟在田叔叔談過了。」

「……那很好。」李以瑞說,聲音聽不出涼淡。

「你的身體、或許還有得救。」段于淵說:「段家古來,留有許多道術秘法典籍,叔叔知道你中的邪術。回段家,或許能有解法。」

李以瑞良久沒出聲,段于淵搜索枯腸,深怕自己說錯了什麽。但又怕就這樣什麽都不說,這人又會像在安樂廟那時一樣背對着他,從此走到再也摸不着、看不到的地方。

「我很抱歉、瑞瑞。真的,很抱歉。」

李以瑞不說話,段于淵只得再開口。

「我知道、道歉無濟于事……我本來、沒打算這樣做的,是被逼急了,我不是故意的……」

「逼急?誰逼你?」李以瑞忽然插口。

段于淵一時怔愣,他嗫嚅着:「不、沒有……」

「你覺得我無法接受你,是在逼你。」李以瑞喃喃說。

段于淵一陣慌亂,但又組織不出适當的言語,只得說:

「你、別生我的氣,瑞瑞。」

李以瑞這次沒吭聲,段于淵又說:「你就當、我從沒說過那些話就好,我們仍和以往一樣。我會一直陪着你、做你搭檔、兄弟、朋友,再沒有其他。」

段于淵說着,自己忽覺心酸起來,但此時不便表露,只能隐忍着。

「……如果說,沒有那些事。」李以瑞問:「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跟我說嗎?」

段于淵沉默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但你的心情呢?」

李以瑞說了令他意外的話:「抱持着這樣的心情、在我身邊待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你沒有關系嗎?不會覺得痛苦嗎,段于淵?」

李以瑞的話像根重槌似的,狠狠擊在他好不容易站穩的防線上。

「我……」段于淵唇齒顫抖:「……不要緊。」

「你不要緊。」李以瑞覆誦着他的話。

他聽見花牆那頭,傳來李以瑞的輕笑聲,極輕極淡的。

「你不要緊,但我辦不到啊。」他喃喃說。

段于淵心頭一驚,剛要回應些什麽,便聽見身後便傳來喚聲。

「小段!」

段于淵一驚回頭,才發現是徐莫禮。

他方才從溫室裏追出來,沒和院長和徐莫禮打招呼,但徐莫禮也相當懂得讀空氣,竟這麽長時間沒有跟過來。

段于淵聽見花牆那頭傳來腳步聲,他再也忍耐不住,繞過牆垣一看,卻發現草叢一片紊亂,卻已沒了李以瑞的影子。

段于淵悵然若失,想起方才李以瑞臨走前那番話,更是五味雜陳。

「怎麽了?」他回頭徐莫禮,後者神色嚴肅。

徐莫禮對着他揚起手機屏幕,段于淵這才發現他拿的是自己的手機。他方才走得匆忙,竟忘記将手機帶走。

「有人打電話找你。」

徐莫禮說:「……她自稱楊希聲,說是你的朋友。」

李以瑞作了個夢。

夢裏,他回到窮奇降世不久那時。

自從被認定是弒害林瑞雪的犯人後,李以瑞的童年,幾乎都在機構和居家輔導中渡過,無法在正常的學校上課。

即使李以瑞自覺完全正常,在那些心理學家、警察、輔導老師的報告裏,李以瑞就是個情緒不穩定、随時可能持刀殺人的精神病患,沒人敢負起責任放他回歸社會。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他十二歲那年,這些人才終于放過了他。第一天穿着制服上學時,李以瑞有種世界在他眼前更新的感覺。

夢裏的他坐在教室一般的地方,應該是做什麽無聊的心理測驗。由于時間過于冗長,連監督他測驗的老師都開小差跑了,諾大教室只有他一個人。

他想要趕快做完測驗、趕快回段家和段于淵玩。下筆越發專注,因而沒注意到,教室門的一角被人打開。

李以瑞擡起頭,有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站在他面前。

他停下作測驗的鉛筆,這筆還是今天早上,跟段于淵臨時借的,和女子目光相對。

從林瑞雪倒下後,李以瑞在無數研究機構間移轉,見過的大人每天數以十幾、百計,說實在也不是認得每個人。

但眼前的女人有着一張令人難忘、漂亮的臉蛋。她穿着素雅的淡色洋裝,束着馬尾。臉上的表情既懷念、又悲傷。

李以瑞夢見自己問她:「大姊姊、你是誰?」

他看見女子啓唇,喚了他從未聽過的名字:「小亞……」

女子的身形逐漸淡去,李以瑞剛想叫住他,便覺自己身子往下墜落。

他驚叫一聲,人跟着清醒過來。

「……總算不是聽你叫段于淵了。」他聽見床畔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

李以瑞起身,他動了下酸麻的雙腳,腦袋還有些暈糊糊的。

算起來這是他待在這間小房間裏第四個周末,由于長時間不見天日,李以瑞時間的感覺也變得薄弱起來。

但拜此之賜,在酆島上受的的傷,也在短時間內複原不少,除了骨折的右足踝,大致上傷都好全了。

若要說還剩什麽傷,大約就是在心裏吧。

「你複原得還不錯。」男人走到他床邊,像以往每日做的一樣,替他更換繃帶、清洗傷口,把食物擱到他身側:「要吃點東西嗎?」

李以瑞搖搖頭:「不了,謝謝你,呂老師。」

「真的不吃?我想說過兩天是你的二十七歲生日,提前慶祝一下,還買了雞排耶,還有珍奶。」

呂立威試着緩和氣氛,「你瘦太多了,萬一給小段看到,怕是要殺了我。」

他頓了一下,又說:「房子退租的事、還有撿回那塊玉的事,我都替你辦了,連分局的假單都幫你遞了,你多少放輕松一些。都快過一個月了,再這樣悶下去,怕是要悶出病來的,以瑞。」

當初李以瑞一醒來,便發現他置身這間屋子裏,渾身纏滿繃帶。

替他包紮的人顯然技術不佳,手臂包得歪歪扭扭,連固定用的別針都險些釘到肉。

除此之外他一絲不挂,雖說包了繃帶,重要部位也蓋着棉被,再說男人就算脫光也沒什麽好羞恥的,他還是覺得驚恐。

他環顧周圍,只見那是個沒有窗、也沒有門的房間,看上去很像李以瑞從前演習時的防空壕,但又更加狹小些。房間裏除了床,就只剩張小桌,還有右上角的抽風扇,除此以外空無一物。

小房間的牆上挂了幅畫軸,感覺是什麽人的畫像,畫裏的人面冠如玉、仙塵飄逸,看上去和安樂廟裏那尊呂安樂神像倒有八七成像。

正茫然間,便看見熟悉的身形從外頭走進來。

「你別誤會,你全身燒燙傷,我得把你剝光,才有辦法替你療傷,并不是有什麽特殊嗜好。」

李以瑞張開唇,不知道該說意外還是不意外。「呂立威老師……」

那時站在房門口的,正是他二十年來的恩師呂立威。

李以瑞很難形容那刻的感覺,在酆島上,他與楊若愚一席對談,讓他知道呂立威就是徐莫禮綁架事件中、将他和段于淵誘到酆島上的人。

這人和楊若愚連手,用各種方式擊潰他對段家、對段于淵的信任,為的是讓楊若愚取回他在二十年前留下印記的身體。

打從窮奇降生在他身上以來,李以瑞便始終認為,即使周圍的大人對他再壞、用心再險惡,至少世上有幾個人,是他可以絕對信任的。

一個,是收養他的段在田。另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段于淵。

若要說第三個,那就是從承辦他案件開始,便一直給予他協助、扶持他的警察,眼前海灣分局退休警察的呂立威。

某些方面來講,呂立威也是李以瑞決定當警察的原因之一。

撇除經濟因素不談,當年呂立威獨排衆議,對抗那些犯罪學家、宗教人員、心理師,調查許多證據,只為了證明李以瑞不是殺害林瑞雪真兇的英姿,深深映在七歲的李以瑞心底,這才下定決心要成為一樣的人。

二十年來,呂立威還經常在他面前提起這案子,說是要在殺人罪時效到期前逮捕真兇。

「……你看起來,就是有很多問題要問的樣子。」

大概是李以瑞眼眶噙着濕氣、茫然無措的目光看來太過可憐,呂立威也不忍心似的,微微別過了視線。

「你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你。」呂立威先做了保證。

「我沒辦法送你去醫院,但我會負起責任把你治好。這地方,是長久以來,呂家人拿來躲藏楊家追兵的禪室,即使是楊佛塵複生,也無法找得上這裏,段家更不用談,你就安心把傷養好,以瑞。」

這充滿父執輩溫情的一句話,讓李以瑞再也忍耐不了。

「……你是道士嗎?」李以瑞沖口而出。

呂立威似乎略感意外:「你最在意的是這個嗎?」

呂立威穿着輕便的長袖棉衫、下身是牛仔褲,發色依然蒼蒼,有點額前禿,模樣和當時在靶場見面時、那個熱心的老警察并無二致。

李以瑞實在無法相信,這人竟和楊若愚、和段于淵、和楊思存一樣,是「那一邊」的人。就和他一度無法相信,他的養母瑞雪,竟是段家的忠誠弟子一樣。

他周邊所有人都心中雪亮,就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欺瞞了半輩子。

「那個姓楊的應該跟你說了,呂家普遍被認為在八百年前、便随呂安樂金丹散逸覆亡,但其實呂家根基長達五、六百年,呂安樂也做了兩百年的閻王,沒這麽容易消失。」

「只是楊家當年打壓迫害,為了不被滅族,呂家人才化明為暗、将家族分散開來,大隐隐于市,才能像這樣存活下來。」

呂立威嘆了口氣。

「不過都過了這麽多年,我們家又不像楊家不老不死,很多人都已經不在了。就連法力,傳到我這代也相當稀薄,我雖然開過天眼,看得到非陽世的事物,但除此之外也只有自保的程度。」

「所謂道統,于我而言也像某種傳說一樣,守墓人的身分也是。」

李以瑞聽見「守墓人」三字,喃喃開口。

「所以老師……才會出現在酆島上、在那座廟裏?」

呂立威點頭。「我們家世代,都是安樂王爺的守墓人。那間廟,我從還在襁褓中便去過了,安樂王爺也确實埋骨于斯,我熟悉那間廟裏每一處機關,包括山腹裏的秘道,也才能像這樣帶你逃脫。」

「為什麽,會跟楊若愚合作?」李以瑞又問:「照老師說的,呂家和楊家……應該是世仇,不是嗎?」

呂立威表情抗拒,似乎很不想回答這問題。

「我事先聲明,拿炸彈炸你們、在你父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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