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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似在招呼他靠近。

「你要的只是我,那就先讓他離開。」他指着李以瑞。

但影子卻搖了搖頭,把缟衣舉得更高,缟衣放聲慘叫。

李以瑞心中焦急,但他看楊思存竟無動于衷,只是緩緩直起身。

「……果然是這樣。」他喃喃說。

他忽然往影子的身後看去:「缟衣,動手!」

楊思存話音剛落,長廊末端便傳來炸響聲,卧房外火光乍現。

李以瑞吃了一驚,只見蒗下一只金色狐貍朝楊思存奔來,他四肢着地,身後九尾如同孔雀開屏,朝四面八方扔出火球,影子害怕光源,一時竟無法動作。

卻見那影子卷着的「缟衣」逐漸變小、變白,竟是顆放在楊思存床上、方才才被李以瑞枕着的那顆「餅幹」造型的抱枕,被影子扯得破了個洞,裏頭羽毛到處亂飛,遮蔽了李以瑞半邊視線。

「我猜的沒錯,你的能力,雖能讓影子實例化、遠距離碰觸他人,但卻無法視物,也沒有聽覺。」

「為了彌補這一點,你讓李以瑞成為你的替身。紙人的生辰和李以瑞相連。你讓李以瑞的耳目、成為你的耳目。」

楊思存唇角一勾。

「你們大概是知道我的能力,才用影子這種無法觸摸的方式入侵我的廟。但我操控不了影子,卻能操控李以瑞。」

李以瑞愣了一下,想起剛才出卧房的頃刻,楊思存拍了他的肩,多半是那時就操作了他的五感,讓他把枕頭看成缟衣,敵人也一并中招。

狐貍外貌的缟衣停在楊思存肩頭,持續用九尾扔着狐火。影子被火光照射,變得越來越稀薄。

影子似乎想逃出長廊,往廟門方向去,但他才卷起身體,便發覺自己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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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瑞聽見楊思存戲谑的聲音:「我都已經說了,李以瑞看見的東西,都在我掌控範圍,你怎能相信你看見的一切如實?」

楊思存又觸碰他的肩,李以瑞眨了下眼,只見他們竟不在城隍廟裏區,不知何時已到了表區門神之外。

時值正午,熾熱的太陽曬在影子上方。只聽影子慘叫一聲,在門神外跪倒下來。

「影子這玩意兒,在無光環境中固然無法生成,但全是光的環境,也無法施為,你運氣不好,挑在這個時間發難。」楊思存淡淡說。

門神外有個法陣,雖看得出來是倉促繪成,但影子不偏不倚,就跪倒在法陣的正中央。那法陣如同牢籠般,将那個影子關在裏頭,影子幾次試圖沖撞,但都徒勞無功。

楊思存右手一收,那籠子便迅速縮小,變得巴掌大,被楊思存持在掌間。

「沒用的,這法陣是具體而微的城隍廟,你等于被關在廟肚子裏。除非我放行,你逃不掉。」楊思存淡淡說。

缟衣從楊思存肩頭翻下來,化回人形。「哼,也不想想我幾百年道行,用這種方式挾持老人家,再等一百年啦!」

「我、我們什麽時候到外頭來的?」李以瑞問。

楊思存瞥了他一眼:「從影子出現在我房間裏開始。缟衣備置法陣需要時間,我打算活捉這個替身,所以才陪他演了場戲。我是在你面前指揮缟衣的,還命令門神排除我們,但你都不會聽見就是了。」

李以瑞不禁駭然,楊思存這份能力實在可怕,雖然知道是計策,但被人這樣玩弄腦袋,李以瑞都快不能相信人生了。

「好了,我們先回廟裏去,把廟門關上,再來好好探查這家夥。」

楊思存邊說,右手一轉,把手上的黑色紙人燒滅了。缟衣走在前頭,正要打開廟門,卻聽到楊思存「唔」了一聲。

李以瑞和缟衣雙雙回頭,卻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城隍廟庭院,竟出現了池塘大小的黑色漩渦,在楊思存腳底盤旋、擴大。

李以瑞尚未反應過來,楊思存便神色一緊:「缟衣,帶李以瑞進廟裏!」

楊思存腳下的漩渦迅速擴大,城隍廟外的地面像是陷了個洞一樣,從中抽出千絲萬縷,像絲蠶築繭一般,将楊思存包裹在中間。

「原來如此,影子只是幌子,他的目的,只是要引誘我出廟。」

楊思存咬住牙根。

「他知道我為了對付影子,會把影子誘到光線最強的廟門外,他連我會查覺到這道術的特性、如何應對都猜到了。所以才會選擇在正午發難,明明李以瑞一早就帶替身進廟了,可惡,這麽簡單的棋路,我竟沒有發現……」

「王爺!」

缟衣喊了一聲,漩渦吞沒了楊思存的下半身。李以瑞沒有多想,他奔向楊思存,朝他伸出手:「楊思存,把手給我!」

楊思存卻沒有伸手,「門神,保護缟衣和李以瑞!」他下令道。

李以瑞還未碰觸到楊思存,便覺有什麽力量拉扯着他的身體,眼前景物迅速倒退。

他抱着撞在他懷裏的缟衣,看漩渦中伸出的層層黑絲裹住了楊思存,從他的四肢、胸腹、脖頸,最終将他整個人卷入深淵中。

「跟缟衣說,千萬別讓地府知道這件事,特別是……」

李以瑞感覺楊思存的嗓音鑽進腦門裏。但一句話未完,黑色大繭合攏在一塊,将楊思存連人帶聲隐沒其中,也帶走了李以瑞背上的疼痛。

碰地一聲,城隍廟大門在李以瑞眼前合攏,自此寂然無聲。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14

碰地一聲,城隍廟大門在李以瑞眼前合攏,自此寂然無聲。

段于淵拎着一壺茶盅,坐到R城望海山自家天壇的石階上。

身後的望海觀,是段家占地最廣的一間道觀,舉凡天官賜福、地官建醮、或是水官飨祭等等年中重大儀式,幾乎都是在此地舉辦。

十多年前,段家繼承人的成年禮也是在此處。段家會由前任家督,請來八尺燭龍,在全體家族成員的見證下,重新演示收伏龍神的場景。

這地方,也是每年李以瑞生日時,段于淵和他必定會來的處所。

提議的人是李以瑞,記得是十八歲那年,李以瑞忽然說,想找個特別的方式過生日。

段于淵固然是開了一堆腦洞,連把人帶去南方海島渡假的念頭都有了,但李以瑞卻笑着說不想多花錢。

『我想找個可以賞月、又可以看夜景的地方,就我們兩個。』

段于淵搜索枯腸,最終想到了這個地方。兩個男人就帶着零食餅幹,外加一壺清茶,由剛拿到駕照的段于淵開車,載着李以瑞上山。

本來天壇在不做法事的時候,是嚴禁外人進來的,但段于淵自有混進自家産業的方法。兩人一路爬上寶塔的最頂端,在那裏開了只有兩個人的小小生日派對,從日落時分,一路聊到深夜。

過午夜十二點時,李以瑞趴在寶塔頂端的欄杆上,風撫着他的額發。段于淵記得他回過頭來,朝自己笑道。

『一直以來,多謝你了,段于淵。』

從那以後,每年李以瑞生日前夜,潛入天壇就成了慣例。

雖然随着年紀漸長,兩人外務日多,李以瑞的各類朋友也增加不少,但無論搭檔生日慶祝活動再多,就只有此時此刻,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

段于淵爬到寶塔最上層,望着比以往十年都還明亮的月色。

月色如此明媚,人卻形單影支。

他看了下時間,午夜十一時二十六分。

從和楊若愚約定後,段于淵和一七四小組成員,便想方設法地找李以瑞。他問了R城所有的醫院,又聯絡了李以瑞所有能聯絡的同學、同事,但李以瑞朋友雖多,大多沒有深交,因此徒勞無功。

楊若愚說順利的話,李以瑞自會來尋他,但段于淵實在不懂這位前家督的話。

段于淵在磚石地上席地而坐,把那壺茶擱在身側,從懷裏摸了兩個茶盞,在自己身前擺了一個,在旁邊擺了另一個。

他提起壺耳,正要給自己斟滿,冷不防身後伸出一支手,代他接過茶壺。

段于淵心跳劇止。

他擡起頭,和那雙墨黑色的眼眸撞在一塊兒。

「抱歉,我食言了。」

段于淵視線瞬間模糊。那人則露出夾雜着苦意、酸意和感慨的笑容。

「……好久不見,段于淵。」

楊晚成撐起黑色大傘,望着眼前逐漸成形的黑色絲繭。

絲繭由淡而深,出現在石橋的中央,黑絲如流水般,自上而下緩緩褪去,回到繭中人的腳下,恢複成影子的模樣。

令楊晚成微感訝異的是,他本來以為對方會驚慌失措,畢竟是忽然從自己熟悉的場域,被家督的能力挪移到此處。

但裏頭的人卻異常平靜,他垂着首、眼簾輕阖,在影子全數褪去的瞬間,才緩緩擡起頭來,那雙沉靜的黑眸與他對視,讓楊晚成想起那個令人厭惡的男人。

「所以……不是我爸,而是你們做的嗎?」

眼前的青年擡起手掌翻轉着,像在檢視自己有無損傷。

「不,這麽細膩的手法,除了他以外,旁人也做不出來吧!如果你們懂得用腦的話,上回在沙灘上,就不會用這麽簡單粗暴的辦法了。多半是他用『楊希聲』的身分,對無形叔叔下指示吧。」

楊思存唇角一勾。

「所以他躲着不肯出來嗎?怕我會在你和無形叔叔面前揭他的底?看來他,真的很怕自己的親弟弟啊。」

楊晚成見青年轉過頭來,正視着石橋彼方的自己。不知為何,明明是自己奉命來捕捉他,對上那雙戲谑眼神的同時,楊晚成竟有一種被看穿的錯覺。

「算了,我也正想找機會和你們說清楚,以免你們一天到晚找我麻煩。害我連周邊都壞了,下次不知道還會弄壞什麽。」

楊思存看着楊晚成說。先前兩次和此人見面,都是在激戰中,楊思存并沒能好好端詳這個與他有血緣關系的男人。

只見他渾身包得緊緊的,襯衫裏頭穿着套頭毛衣,手套、襪子,能露出肌膚的部位都裹得嚴實。

「不帶我進去嗎?」楊思存問他:「這樣大費周章,把我從廟裏揪出來,應該不單只是想站在這裏聊天而已吧?」

楊晚成難掩複雜之色。「家督要……見你。」他說,楊思存想對方原本的指令應該不是這樣,是把他打昏了綁過來之類。

「……你不抵抗、我就不對你動粗。」楊晚成背過身去,往石橋另一端走去。

楊思存四下張望,只見兩人置身之處,宛如古時庭園院落,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遠方月洞花門、竹林婆娑,讓楊思存不禁瞇起眼睛。

「好像……地府啊。」他喃喃說,他回頭看了眼他與楊晚成走過的石橋,「這座橋,是仿奈何橋嗎?簡直和地府的一模一樣。」

楊晚成一時沒回話,半晌才生澀地說:「你去過地府?」

「我在那裏長大。」楊思存說。

他往遠方望,庭園盡處,是有個赤色磚瓦的房頂。就連府邸本身,也跟森羅殿的建築幾近相同。料想是楊甩子出身寒微,當年沒見過多少富貴人家建築,所以就直接照樣COPY了森羅殿過來,想來也是令人感傷。

楊晚成領着他走了一段,越接近府邸,路旁便越多養子盤踞。他們或垂手站在路旁、或立在某座燈籠之側,像沒了電池的娃娃一樣,一動也不動。

「你真是、若愚的……孩子?」

彷佛不甚熟悉這字彙,楊晚成用僵硬的語氣說着。

「我爸沒跟你們提過我嗎?」楊思存反問。

楊晚成瞄了他一眼。「我勸你,別這樣叫若愚,特別是在家督面前。」

「為什麽?」楊思存一愣:「無形叔叔,不希望我爸有後代嗎?」

楊晚成像是被電到一樣顫了下,楊思存想應該是「叔叔」這個字眼的緣故。

「……你真的,很不像楊家人。」楊晚成頓住腳步。

他似在猶豫什麽,指尖朝楊思存臉頰伸去,又頓住。

「你走吧。」楊晚成語出驚人,「從方才那座石橋出去,沿着石子路走,就能銜接到陽世,出口設在海岬某間育幼院附近,離R城城區并不遠。」

楊思存一愣,他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冷不防黑影從楊晚成身後襲來。

楊思存還未及出聲提醒,黑影便像鞭子一樣,毫不留情的直擊楊晚成的頭顱,将他身軀遠遠掼了出去,摔在一面瓦礫牆上。

「叔公……!」楊思存忍不住喚了一聲。只見黑影從四下燈籠處拔起,和在城隍廟裏相同,往楊思存腳下聚集。

經過這兩番交手,楊思存已約略猜到,這人的道法應該與影子有關。

人再身手矯健,只要在有光的地方,就離不開自己的影子,也因此楊思存根本避無可避。影子驀地纏住他雙腳雙手,将他整個人壓倒在地。

他只覺有人朝自己走來,但他的臉被影子朝地壓得死緊,呼吸都有困難,根本看不清。

「太慢了,我不是說,找到人之後立即帶過來嗎?」楊思存聽見尖銳的少年嗓音在耳邊響起。

他奮力掙了下,把臉朝向旁側,卻見楊晚成已從礫牆下爬起,左臉一歪,黑影甩上他的臉頰,又把他整個人打飛了出去。

影子餘勢不衰,和楊思存當初在沙灘上看到的同樣,這人出手全然不知輕重,楊晚成被打得在石地上翻滾,末了被影子卷起來,像破布一般扔在地上,楊晚成唇角滲血,而施虐的人卻仍沒有停手的意思。

楊思存駭然,倒不是少年的手段,而是楊晚成。

以楊思存認知此人的實力,要反抗綽綽有餘,但楊晚成卻像是故意讓少年毆打似的,連以法力護身也沒有。

楊思存實在看不過去,他開口:「住手,你會打死他的。」

這一下總算把少年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楊思存只覺一陣氣窒,影子纏住楊思存胸腹,把他推送到眼前。

「哥哥……」

少年端詳楊思存的臉,眼神變得熾熱。楊思存試着掙了兩下,但眼前的少年無論法力也好、操作道術手法也好,都精練的難以挑剔。

楊思存再無懷疑。少年便是自家父親口中「天資聰穎、但教養不好」的弟弟、現任的楊家家督楊無形,同時也是自己的親叔叔。

楊無形的外貌年紀也令他吃驚,楊思存今年二百餘歲,外貌約略是二十五歲的青年。但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最多十四、五歲,且身材矮小,看上去更顯稚嫩。

楊思存知道修道者資質越高、越早有所成就,外貌年齡便會成長得越慢。

而不知道是否外貌影響心理,楊思存覺得這人的心性也堪慮,身為楊若愚胞弟,少說應該也有二百歲,行為舉止卻仍像個孩子一樣。

「哥哥、哥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楊無形臉露喜悅之色,他伸出指尖,眼看便要觸碰楊思存的臉頰,但半晌又收回了手。

「晚成說,你這個小賊,會操控別人的腦子。只要碰你、就會着你的道。」

楊思存心中一沉,看來楊無形縱使孩子氣,卻不是笨蛋,到底是一家之主,有基本的智商水平。

「真麻煩,我想要摸摸哥哥、抱抱哥哥啊!都是你、都是你不好,竟敢偷哥哥的身體……」

楊無形碎念着,楊思存尚未來得及開口,影子又卷着他腳踝,竟将他往地上摔,楊思存猝不及防,臉撞到堅硬的石子地面,頓時痛得牙疼臉歪。

他最受不得疼,眼淚差點滾出來,忙咬住下唇。見楊無形又纏住他肋骨,眼裏泛着血絲,不知道又想幹什麽,只得開口。

「我并沒有……偷他的身體。」

他喘息着,纏在他胸腹間的影子越收越緊,彷佛代表楊無形的心緒:「我是透過地府的轉輪臺、投胎到我爸……投胎到楊若愚身上。唯有如此,楊若愚衰竭的肉身和魂煉,才有辦法更新使用。」

「我也沒打算一直占着。若是他想要回這身體,我随時都可以歸還給他,你無需為此操心……叔叔。」

一旁的楊晚成掩着胸,似乎想說什麽。但楊無形已然先開了口。

「你叫哥哥、什麽?」楊無形的語氣,忽然變得低沉。

楊思存一怔,卷着他肋骨的黑影略微放松,讓楊思存得以喘口氣。

他方才試了幾次,想透過影子影響楊無形的意識,但影子終究并非肉體的一部分,且楊無形利用的是他自身的影子,楊思存連他一根頭發都碰不到。

這道法并非毫無破綻,光與影相依存,只要沒了光源,楊無形便無計可施。楊思存現在明白庭院裏為何到處都是燈籠了。

「你叫他,爸爸……?」楊無形拉高聲調。

楊思存深吸口氣。「我是楊若愚的兒子。我爸在兩百多年前,和地府的人生下我,只是他不知道我的存在,直到最近才相認。」

他喘口氣,又說:「我是你的親侄子,無形叔叔。」

楊無形怔立不動,楊思存感覺纏着他的影子又松了些,雙腳終于能觸地,這讓他松了口氣。

楊晚成也重新站了起來,楊思存見他滿身血污,剛才那番沖擊,讓楊晚成的脖子露出一截,上頭隐約有道很深的傷痕,卻不知是何原因。

楊無形忽然轉向楊晚成:「哥哥他,這些年,又有婚儀了嗎?」

「據我所知,沒有。」楊晚成說。

楊無形問:「沒有婚儀,為何有子嗣?」

楊思存明白楊無形的想法,身為同樣活過兩個世紀的神明,陽世的價值觀變化得太快。就像他在地府那一位,前陣子還常叨念,什麽時候男人和男人可以堂堂正正在一塊了。

楊思存感覺胸腹間的影子又變緊了:「還是他騙我?」

「我想應該不是。」楊晚成目不斜視:「這孩子的魂骨,和若愚相似,恐怕是若愚與他人茍合所生。」

「茍合?」楊無形喃喃說:「沒有婚儀,那就是庶出了。」

他像是受到某種打擊般,就這樣站在門廳前,良久沒有出聲。

好半晌,他才垂下了手,那些纏着楊思存的影子随之松解,胸腹間壓力劇減,楊思存忙深吸了幾口氣,額間已全是冷汗。

「你,進來。」楊無形對楊思存說,嗓音竟有些虛弱。

楊思存一愣,饒是他才思敏捷,也被楊無形這種喜怒無常弄得一愣一愣。

他回頭看了楊晚成一眼,他目不斜視,領着那班養子站到門廳兩側。楊思存沒有辦法,只得跟着彷佛一下子洩了氣的楊無形,往宅邸裏走去。

屋子裏到處是楊家弟子,看見陌生人進來,全都戒慎恐懼地站在一旁,連偷眼看一下都不曾。

楊思存放眼望去,全都是被改換了魂煉、失去原本肉身的,楊若愚口中的「養子」,真正的「活人」一個也沒有。

楊思存心中感慨,若是長年在這種地方生活,也難怪會養得像那樣陰陽怪氣。

楊無形将他領到府邸最盡處,府邸裏的形制,也與楊思存幼時熟悉的森羅殿相同,狹長的前廳、兩側的耳房,通過長廊,森羅殿的最盡處,本是地府主人閻王的書房,以往楊思存最常去的地方。

但這裏卻不是書房,而是座祠堂。

楊思存跟在楊無形身後,走過燭影幢幢的廊下。正面是祠堂常見忌壇,壇上立着牌位,最上位的牌位寫着「祖考 楊公諱佛塵之蓮位」,而自上而下,林立着無數靈牌,密密麻麻,算上去有千百人之數。

楊思存在忌壇的最下方,看見楊若愚的牌位,而在楊若愚牌位之側,有個空白的靈牌,沒有撰上名姓。

忌壇兩側也點着燭火,數量之多,将祠堂照得有如白晝。

雖然祠堂如此明亮、又是家祠,楊思存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光是站在這裏、身處這些牌位間,楊思存便覺得從足趾到頭頂,連血液都冷透起來。

「坐。」他比着忌壇前的座椅。

楊思存猶豫片刻,終是選了個下首位落坐。楊無形飲着弟子上的熱茶,模樣就和尋常家庭裏,長輩與晚輩敘話一般。

「你娘,叫什麽名字?」楊無形問他。

楊思存看着眼前外貌年齡還小上他十歲的叔叔,謹慎地答。

「我媽是真神,沒有名字。」

「真神?」楊無形一怔:「啊……是那個孟婆神,就是哥哥不顧我反對,也堅持要去見的那個女人。」

他的影子忽然拔起,朝楊思存伸來。有了先前的經驗,楊思存忍不住縮了下,但影子只是捧住他的頰,在他肌膚上磨蹭。

「确實……你的魂身,跟哥哥很像,又有點不太一樣。」

楊思存任由家督撫摸着。楊無形坐在與他三、四步之遙的地方,但這祠堂燈火通明,要一瞬間滅掉所有光源怕有困難,楊無形的操影十分棘手,若不能碰觸到本體,就無法操控其神志。

雖說也能使用一般道法,但看過方才幾番鬧劇後,楊思存不認為自己是這個瘋子的對手。

他還在思考對策,楊無形已先開了口,「……沒想到,哥哥竟然能有孩子。」

「我以前想過,要是哥哥哪天有了繼嗣,我一定要好好待他,當成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但哥哥嘗試了很久,都沒能有個一子半女。」

楊思存一怔,楊無形在懷裏掏摸半晌,取出一個陳舊的荷包。

「這個香包,是某年瑞陽,我做來要送給小侄女的。那小女孩很可愛,是哥哥和他死去的大嫂生下的,但可惜生下來不到兩個時辰,就不會動了。」

「哥哥很難過,抱着那個不動的女娃兒一直哭、一直哭。我要把香包給她,他也不收。」

「那之後有好多孩子都是這樣,不是還在肚子裏生不出來、就是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哥哥難過得不行,後來哥哥的結發妻子也死了,續弦生不出孩子,連續弦也死了,後來哥哥就不再娶妻了,娶了也沒用。」

楊思存在地府時就曾聽說,地府為了甩子的事,由繼任的閻王親手在生死簿上批注,掐斷了楊家姻緣脈與子孫脈。

也因此不單是小孩會夭折,妻子也會遭殃,這多半是整個楊家看不到半名女眷的原因。

他不禁默然,如果楊無形說的都是真的,他難以想象,楊若愚是承受多少次這種妻離子散的痛苦,才走上那種邪路。

雖說這不是造成他人痛苦的理由,但楊思存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15

雖說這不是造成他人痛苦的理由,但楊思存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楊家……只剩下叔叔和叔公、還醒着嗎?」楊思存忍不住問。

楊無形看了他一眼,眼神又有幾分空洞。「你何不自己瞧瞧?」

他右手一點,祠堂後的紅色鐵門便「咿呀」一聲敞開了。

祠堂裏的燭光閃了下,讓視線一時陰暗,但楊思存仍是看清了。卻見祠堂後竟是個巨大的房間,隔成無數的小間。小間外覆着白绫,風卷绫起,楊思存看見每個小間裏,竟似都躺着一個人。

那些人面目如生,似活着、又似死了,放眼望去,幾近千人之數,比市立殡儀館的停屍間還要驚人。

饒是楊思存見多識廣,看見此情此情,也不由得從腳底開始發朮,一時難以言語。

「大家都不在了,我爹、祖父、祖母、叔叔、伯伯,大家都睡着了……就連媽媽也是一樣,都沒人要起來,我再如何喚他們,也沒有用。」

楊無形右手捏拳,鐵門便戛然關上,留下滿室搖曳的燭光。

「就連哥哥,也不要我了。」楊無形說:「我知道的,哥哥是在躲我,就連生了兒子的事,也不跟我說。所有人……都不要我了。」

「我爸他,一直惦記着楊家。」

楊思存說望着神色茫然的少年,終是開了口:「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因為試圖掌控地府,被我娘封印在城隍廟地底。他一直想救你們、救叔叔你,至少這點,你可以信任他,叔叔。」

楊無形沒有看他,只是仰着頭,望向那一整排光影搖曳的牌位。

「跪下、磕頭。」他忽對楊思存說。

楊思存一怔:「什麽?」

但楊思存話沒說完,臉上便熱辣辣地一疼。他瞪大眼睛,才知道自己被煽了巴掌,而且是被楊無形操控的影子。

「你這小孩子,真的好不懂規矩。」楊無形像小孩子一樣抱怨。

但他很快又柔聲:「跪下,你是庶出,讓你認祖歸宗,懂嗎?」

楊思存愣在那裏,只覺頰內一片血腥味。他現在已然明白,這位楊家家督,和先前他所認識的所有常識人都不同。

常識人能夠靠智計取勝、靠言語說服,只要有所想法,再堅強睿智的人都有軟肋。只要掌握到人的弱點,便能加以控制,甚至不必倚賴幻術。

但這位楊家家督所言、所行,全然沒有常理可循。

無理可循,也就無從算計。

楊思存現在明白,他那個天縱英才的老爹,為何寧可躲在女人身體裏,也不想和自家弟弟相認了。

這位楊家家督、對他們這種人而言,簡直天敵。

楊思存猶豫片刻,終是折了雙膝。他跪在冰冷的磚石地上,依着對父執輩的禮節,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報你的名字,讓列祖列宗認識你。」楊無形又說。

楊思存猶豫起來,對修道之人而言,真名至關重要。

不單是讓對方「知道」的問題,要說知悉,楊若愚早知他的本名。而是「告知姓名」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卸下防備、表達誠意的方式,對道士而言,若非對方是值得信賴的人,告知姓名,等于将自己置于危地。

楊無形忽然站了起來。楊思存一怔,卻是楊無形蹲在他面前,把手上的香包遞到楊思存眼前。

「這個,送給你。」他說,毫無防備地碰觸楊思存的掌心,「我一直想送出去,但送了兩百年,沒能送給任何人,今天終于有人能收了。」

楊思存抿着唇,他用雙手接過那個香包,只見那香包破損嚴重,上頭沾染血污,好好的繡鳳,都快看不清了。

雖然只是個香包,楊思存卻莫名覺得心疼。

「……思存。」楊思存說:「匪我思存的思存,這是我娘給我取的名字。」

「楊家列祖列宗,這孩子是哥哥大智之子,楊思存。請你們護佑他平安長大、健康快樂。」

楊無形熟練地說着,彷佛過去兩百年來,他也曾這樣祈願過無數次。

「如此一來,你就是楊家的人了。」

楊思存依然跪直在祠堂前,楊無形伸手握住他的兩手,将他從地上扶起來。

他是少年身形,比楊思存還矮上兩個頭,楊思存俯視着他,只見他眉目清晰,五官很有楊若愚的影子,但比起楊若愚又更加清秀。若不是現在這樣瘋瘋颠颠,只怕年輕時也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

他第一次碰觸到楊無形的身體,少年體溫冰涼,掌心卻異常柔軟。他雙目直視着楊思存,表情異常溫柔,彷佛長輩在看可愛的晚輩一般。

「叔叔……」楊思存一時怔愣。

楊無形笑了笑。

「既是家人,今後不許再對我、對楊家人使用任何道法、神道或其他技倆,明白嗎?楊思存。」他說。

楊思存一驚,還來不及抽開手,手背便一疼,像有人拿刀在上頭劃過。

他擡手一看,發現手背上多了個紅色印痕,印痕滲入骨骼,稍縱即逝,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

他反應極快,立即知道厲害。但他試着入侵楊無形的意識,手背上立時劇疼、沖擊魂骨,難受得他按住手腕,在楊無形面前跪倒下來:「唔……」

「果然是庶出的野孩子,連家令都不知道。」

楊無形用語殘酷,但語氣卻呈反比柔和,「哥哥沒能教好你、你娘看來也是個沒教養的女人,從頭到腳沒一點規矩。我小時候若這樣,早被人打死了。」

楊無形的眼楮深處,忽然放出光芒。

「你不是喜歡叫我叔叔嗎?既然做你的長輩,就有義務要教好你規矩。看見家督不跪拜、不加敬稱、傷害楊家弟子、對長輩不敬、意圖對家人不軌、抵抗家督之命……晚成,這在楊家家規裏,要怎麽罰?」

楊晚成站在楊無形身後,聞言無機質地開口。

「不加敬稱,掌嘴十;傷害同門,藤條二十,對長輩不敬,鞭刑三十。抗命可大可小,輕則杖二十、重則五十,加之禁閉。」

楊思存眼瞳瞠大,楊無形肆無忌憚地伸出手,掐住楊思存那張精致的臉蛋。

楊思存道:「叔……」但楊無形不等他說話,另一手平掌揮下,直接打在他已然滲血的臉頰上。

肉掌的觸感與影子全然不同,更加響亮、也更痛,楊思存被打得臉偏過一側,身體也跟着垂倒。

兩旁的養子熟門熟路地跟上來,一左一右,架住楊思存的雙臂,其中一名弟子從後鉗住楊思存的下颚,扣着他脖頸,将他那張小臉固定在中央。

楊思存想入侵弟子的意識,然而法力流轉到手背,便窒礙難行,金丹像要焚毀一樣,吓得他不敢再試。

他聽說過道家的「家令」,那是道術家族利用血緣控制家族成員的利器,卻沒想到效力如此之大。

楊無形更不打話,兩手并用,又煽了一頓巴掌,他越打越是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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