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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搶吃的!」
「沒錯!臭馬屁精、恰查某!」
「把她弟找出來,一起打!」有孩子起哄。
提到弟弟,王曉君就像被拂了什麽逆麟一樣。她被一個男孩推倒在地,額頭撞到花牆,被鐵網刺得血流如注,聞言卻立時跳起,從地上拾了塊尖銳的石頭,張牙舞爪地撲向那個男孩。
「你們不準動小亞!誰動,我就殺誰!」
那男孩吓了一跳,沒料到王曉君會這樣忽然發難,被女孩撲倒在地。
王曉君滿頭滿臉是血,她更不打話,掄起石頭就往男孩頭臉砸去。
幾個男孩子見同伴被壓制,紛紛撲過來抓王曉君。但王曉君十分烈性,加之殺紅了眼,幾個男孩子搬手搬腳,竟然挪他不動。
李以瑞看身形最大的那個男孩,竟從後頭搬了顆大石頭,高高舉起,就要往王曉君後腦杓砸去。
李以瑞腦中白光過隙般,閃過了什麽念頭。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和二十四年前屬于王亞德的身體,竟似重疊在一塊。
他撲向王曉君,把嬌小的身軀覆蓋在她身上。
李以瑞只覺腦後一暈,有什麽人在耳邊大聲尖叫。但劇痛從後腦杓擴散,很快麻痹了全身感官。
他的意識從心境中抽離,墜進了無盡深淵裏。
☆
李以瑞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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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覺自己還置身于心境裏,只是他已不再是「王亞德」,而是回複原本二十七歲的模樣。
他擡起手,發覺自己身形稀薄,腳踏不到實地,像是靈體一般。
他茫然望着花牆下的情景。有個男童倒在地上,腦後鮮血淋漓、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泊裏。
而王曉君伏在他身上,摟着他的身體,聲嘶力竭地吶喊着,眼裏流出的不像是淚,而像是血。
他怔怔望着男孩,男孩雙目圓睜,眼神空洞。李以瑞當了五年刑警,看過無數屍體,知道這男孩怎麽看,都即将失去生命。
李以瑞感覺有人走近他身後。
他緩慢地轉過視線,對上一張有着清麗五官的臉。
那是個外貌約莫三十歲前後的女子,她穿着一襲純白色洋裝、身上綁着圍裙。
她神态冷漠,唇角微微勾着,站在花牆之側,靜靜旁觀着這一幕。
近乎本能的,李以瑞開口:「尺八小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尺八……或許該說「尺八」的魂身。尺八的肉身,在王曉君轉世投胎後、又被楊若愚利用,和李以瑞他們雖有過數面之緣,但像這樣與八百年前出生的尺八本人相遇,還是頭一回。
雖然明明是同個肉身,但卻和李以瑞在花田出版社時看見的楊編輯、或在鬼宅看見的、由楊若愚操作的女人,都全然不同。
李以瑞想起楊思存說的:「肉身只是皮囊,魂身才是本體」的說法,在此人身上體認更深。
他本以為這個「尺八」同是在心境裏的人,但沒想到「尺八」走到他身邊,竟開了口。
「你是被若愚設計、拖進來王曉君的心境找回記憶的嗎?」
李以瑞吃了一驚,他的眼神和「尺八」對上,發覺她也正望着他。
「我就知道,若愚那孩子,要是一直找不到我,最終會用上這種方法。」
她不知為何嘆了口氣。
「楊家的孩子,個個聰明過分,大概是遺傳基因好吧……雖然這樣好像在誇我自己,不過這是事實。若愚又是我所見過最聰明伶俐的一個、也是最可憐的一個,楊家,注定在他手上終結。」
李以瑞心中迷惘,雖然是第一次跟這人見面,李以瑞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這狀況他也曾有過一次,那就是楊思存。他和楊思存認識不深,但始終都有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李以瑞也說不上來為什麽。
「尺八小姐、您到底是……」
他剛開口想問什麽,「尺八」卻做了個「噓」的手勢,指着眼前的花牆。
「既然都進來了,就好好的把故事看完吧,孩子……這可是你的親姊姊,賭命為你完成的、最後的『故事』啊。」
眼前心境還在繼續着,孤兒院那兩個「養子」老師跑出來,和王曉君一樣神色驚慌。
男老師抱起委頓在地的男孩,大聲說了什麽。王曉君卻不依不饒,跳上去咬住他的手臂,狀若瘋狂。
『放開我弟弟!不準帶走我弟弟!他還沒有死!』心境裏的王曉君嘶喊着。
「我、在那時候,就死掉了嗎……?」
李以瑞怔怔望着眼前這幕,無數過往畫面在腦海中掠過,彷佛有人拿了把刀,把他的腦子硬生生剖開一般。
宋叔說,當時有人報殺人案,說死了一個男童。
但警察到現場,才發現是誤報。其實只是孩童間霸淩致傷,而且是女童。
李以瑞怔怔看着滿身是傷、雙目流淚的王曉君,她從男老師手裏搶了自己過來,将他緊抱在手裏,死活不肯放開。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0
李以瑞怔怔看着滿身是傷、雙目流淚的王曉君,她從男老師手裏搶了自己過來,将他緊抱在手裏,死活不肯放開。
「但如果我……如果『王亞德』那時候就死了,那我……」
「尺八」依然抱着雙臂,她沒有說話,只是指了另一個方向。
李以瑞順着她指尖看去,那瞬間眼前的場景轉換,竟換到尺八的辦公室裏。
王曉君哭得像個淚人兒,跪坐在地板上。此刻「尺八」則從李以瑞的身側,緩步走到辦公桌前,在王曉君前坐下,彷佛上了戲的演員。
「院長、我求求妳。」
辦公室的沙發上,擱着個白布包着的男童屍身。男童的頭上還冒着血,眼神空洞,不用看便知已失去了生命。
「你再求我也沒用,孩子。人死不能複生,我再神通廣大,也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
「尺八」語氣平靜,但王曉君搖搖頭。
「院長會魔法,不是嗎?」王曉君說:「我看過院長忽然消失在辦公室裏,明明這裏沒門也沒窗。」
李以瑞看見「尺八」的表情,流露一絲訝色。
「我知道的,我聽見老師們的對話了,我聽他們說,你們有種方法,能夠讓死掉的人,再附到別人身上。那兩個老師,就是這樣被你們救活的,所以那兩個人、明明一點都不喜歡小孩,才會願意在這裏工作。」
「尺八」默然無語,王曉君又低下頭。
「但我明白,院長,這麽做,一定要付出什麽代價吧?大家都在偷偷傳,這裏的人,在十歲以前,就會被送出去,之後再也不會回來。」
「院長的魔法,需要我們這些孩子吧?這是院長的秘密,就像那個吹笛手的故事一樣,把我們帶走,交換拯救其他人的力量。」
王曉君拍着自己的胸,淚流滿面。
「那就請院長把我帶走吧!我變成怎麽樣都沒關系,你們要對我做什麽,我都可以接受,但請妳救救小亞,好嗎……?」
李以瑞見「尺八」依然坐在畫架前,望着畫布上某個尚未完成、還淌着油彩的畫。看眉目像是尺八本人,卻不知為何尺八會忽然畫起自畫像。
她沉默良久,半晌才輕輕地、淡淡地嘆了口氣。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事。」他說:「殺害一個生命、拯救另一個生命……重複這樣的行為,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尺八」的神情,流露出濃厚的倦意。
「只要楊家的人,魂魄一天無法正常回歸地府,這樣的事情就會一再重演。就算是為了和地府作對,八百年也該夠了,況且……那個家夥,也早已經不在了,我們在對抗的,究竟是什麽呢?」
王曉君聽得似懂非懂,「尺八」從畫架前站起,走到王曉君身前。
「你無論如何,都想救活那男孩,是嗎?即使你弟弟……變得不再是你弟弟,即使他很可能一生痛苦,那也沒關系嗎?」
王曉君怔了下,九歲的孩子,對「痛苦」的意義恐怕還不甚明白。
她一心一意,都心系在瀕死的弟弟身上,無暇去細思尺八的話,她很快點了頭,拭去盈滿眼眶的淚水。
「……再痛苦,也沒有現在痛苦,院長。」
王曉君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想救回小亞。」
「尺八」喃喃說:「這樣嗎?」
李以瑞見她望向畫架,那幅尚未完成的肖像畫,伸手抹去畫上還未來得及幹涸的油彩。
「這或許,是姊姊、是天道給我的契機吧?」
「尺八」望着王曉君,神色鬥然一深。
「那就讓我借助妳的力量,完成我長久以來的心願吧,孩子。」
眼前的心境再次變化,仍是在孤兒院裏。
時間是破曉時分,李以瑞站在門廳前,看見警用機車停在門口,有個五官俊朗、頭發烏黑,身材高壯的警察,穿着巡警的制服,在孤兒院前停下機車。
「你們這邊停車位還真難找,好在我是騎機車。」巡警抱怨道。
李以瑞覺得他五官十分熟悉,愣了好半晌,才認出那是什麽人。
「海灣分局巡警宋太祖。我們接獲報案,說是這裏有男童死亡,是真的嗎?」
巡警亮了證件,即使是在這種狀态下,李以瑞仍禁不住發怔,原因是眼前的年輕巡警實在太亮眼。不單是那一身訓練精實的肌肉,這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種獅王般的氣勢,随時準備撲向獵物一般。
李以瑞總算明白,為何宋叔會被戲稱為「皇帝」了,絕不單是名字的緣故。
「沒什麽大事,也沒人死,只是孩子打架而已。」
胖女人迎上前,領着宋叔走進孤兒院。
「晚餐的時候,有一群男孩子和這女孩子搶食物,可能因此心生不滿,所以半夜把這女孩子叫出來庭院外。也是我們監督不周,打架時這女孩子撞到外頭的花牆,才會受傷,但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
李以瑞看宋叔腰間配着槍、雙手抱着胸,一如二十四年後思考時的習慣。他在長廊上來回走動,似乎在查看孤兒院的狀況,俊逸的眉微微凝起。
以前李以瑞就覺得宋叔長得不錯,沒想到倒減二十四歲,會是這樣宛如健身雜志封面走出的帥哥。
據說宋叔當年蟬聯了海灣分局第五屆到第八屆票選最夯男神,順帶一提他自己蟬聯了第二十屆到第二十三屆。
李以瑞看那些打人的男孩縮在梁柱後,那個高頭大馬的孩子王踏前一步,似想跟宋叔說些什麽,但被胖女人瞪了一眼,很快又縮了回去。
他想這多半是那些孩子自己報的警,動機十之八九便是罪惡感,孩子王再怎麽壞,終究是九歲小孩。親手殺了個人,不可能不覺得害怕。
宋叔透過醫護室的小窗,望着裏頭的王曉君。王曉君背對着門口、坐在床頭,雙手交握着,彷佛為什麽事而緊張。
王曉君的手邊,擱着一本繪本,正是那本「森林裏的吹笛手」。
「我可以跟她說話嗎?啊,就算是誤報,上面也會要求做筆錄,請見諒。」
「她受到了驚吓,不太能夠回答問題。」胖女人面無表情。
宋叔挑眉:「打傷她的,是什麽人?」
「不知道,她不肯說,可能只是小孩子打鬧吧!」
李以瑞看宋叔沉吟片刻。「我可以看一下院童名單嗎?只是确認一下。」
不愧是未來的海灣辦案皇帝,直覺敏銳,李以瑞想宋叔肯定嗅出了不對勁。
「抱歉,不太方便,這是私人數據。」
但胖女人像念稿般說着:「小孩沒事,我們也沒有要提告,這事就沒有警方介入的餘地了吧?昨晚鬧了一夜了,可以讓我們好好休息了嗎?」
李以瑞想,若是當年宋叔追根究柢,說不定就能查出王亞德死亡的事,從而阻止接下來發生的集體失蹤事件。那麽或許之後所有的事,都會有所不同。
但世事似乎總是如此,一步不同、全盤便都不同了。
宋叔前腳剛離開,李以瑞眨了下眼,發覺自己到了孩童的卧房內。
除了那幾個犯事的男孩,孩子們都還在睡夢中。破曉的陽光從窗口曬進來,照得李以瑞有些睜不開眼,只能以手遮擋光線。
他看見一個離開最近的女孩起了身,她似乎還在睡夢中,雙目緊閉着,卻自行掀開被子,安靜地下了床。
起先只有一個女孩,然後是他身邊的男孩,再然後是後頭的女孩……卧房裏的孩子紛紛都起了身,如同夢游一般,從冰冷的地磚,赤着足、漾着笑容,走到透着曙光的長廊上,再走向庭院裏花團錦簇的花牆。
徐莫禮說,當初那些孩子,都沒有穿上鞋子。
整個孤兒院,沒有半點被劫持或反抗的痕跡。
唯一有的,只有後院泥濘裏的孩童足跡。
最初李以瑞和段于淵到那個邊緣人女孩家驗屍時,就曾推斷她是在睡夢中陷入心境,而後自行走到租屋處的頂樓,墜樓身亡。
而如今這些孩子,也像是那個女孩一般,陷入某種故事情境裏。李以瑞看着他們手舞足蹈,在燦爛的六月繁花間唱着、跳着、笑着。
那瞬間李以瑞彷佛聽見了,有像笛聲一般的物事,在孩童們耳側響起。
那些生來不被重視、死後也不被關注的孩子們,聽見了笛聲,像是聽見什麽呼喚,臉上露出喜容,原先空洞的雙目有了神采,朝着笛聲方向歡然前進。
李以瑞在山道最前端,看見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是尺八,她伫立在山道上,兩手抱着王亞德。
而站在他身側,神色空洞的,正是王曉君。
李以瑞看楊尺八低下頭,牽起王曉君的手:「走吧,孩子。」
王曉君點了點頭,兩人身後出現一個像是山洞口的物事,洞口漆黑,內裏空無一物。
但那些孩子們卻欣喜若狂,紛紛奔向洞內。
黑洞吞沒了那些孩子,十個、二十個、百個,直到最後一個孩子也消失在洞口的頃刻,那山洞便像是餍足一般,在曙光照射下逐漸淡化、稀薄,終至化成清晨的薄霧,消失無蹤。
森林裏只餘笛聲,綿長悠揚、不絕于耳。
李以瑞只覺眼前的景物濃縮、扭曲,最終又擴散開來,像濃重的墨,在紙面上渲染,将他的視覺吞噬在黑暗裏。
李以瑞身後傳來開啓門扉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他聽見身後傳來女人的嗓音:「啊,你醒了!」
李以瑞怔然站定,他記得這一幕。在他那些被扭曲、删除的記憶深處,始終反複播放的場景。
然而如今卻有些不同,女人朝他走過來,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觸碰他的下颚,像是要檢視什麽。
「……一百二十九個孩子啊,本以為不可能成功了。」
女人喃喃地說:「當年姊姊花了将近十年的時間,才吸收到既定數量的魂魄。沒想到你不到兩年,就完成了這個術式……看來楊家,終究是有救了。」
只是他始終不理解這幕的意義,夢境中的女人、也始終臉容模糊,李以瑞甚至一度以為那是他的親生母親。
但這是李以瑞頭一次,看清了這個人的五官。
「尺八小姐……」他喃喃出口,但随即搖了搖頭。
他的思緒沉澱下來,看着站在他一步之遙外、頂着楊尺八皮相,眼神卻無比沉靜的人。至今為止所有的疑問,忽然串成了一線。
李以瑞覺得自己的思路,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明過。
「……你是、甩子嗎?」他開口問。
☆
那人抱着雙臂,揚起唇角。連笑的方式,也和楊思存有異曲同工之妙。
看到這笑容,李以瑞心中更加通透。
在天壇上,段于淵說,尺八很可能和當年甩子一樣,在他身上用了一七四術法時,李以瑞便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尺八是凡夫俗子、不懂道法,也對研究道術沒有興趣,甚至可能看不懂甩子留下的道法書。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這樣的人,會冒險用道術去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着實匪夷所思。
但如果是甩子,那就完全說得通。
甩子喜歡下棋、喜歡閱讀,和楊思存同樣,擁有楊家根植于DNA中的智慧與美貌。
甩子在沉眠之前,自己寫了遺書。把只有甩子知道的、他與呂安樂之間綿延八百年的恩愁,都寫清在遺書中。
不是尺八代替弟弟,遺書,是甩子本人寫下的。
「……呂安樂、知道這件事嗎?」李以瑞聽見自己怔然問。
那人靜靜地望着他,半晌,才在躺着孩童屍身的石床上緩緩坐下。
「八百年了,你是第二個發現這件事的人。」他感嘆地說。
李以瑞一怔,「第一個是誰?楊若愚嗎?」
「段家的前任家督,就是段勿用。但他對外還是用尺八姊姊的名字喚我,我也以尺八自稱,避免啓人疑窦。只有我們兩人下棋時,他才會叫我甩子。」
女人——甩子揚唇笑着,彷佛在懷念些什麽。
李以瑞環顧擺滿孩童屍身的石床,怔怔地問:「這裏是、酆島嗎?」
甩子點了點頭。「酆島山腹裏的實驗室,原先是我拿來研究道術用的。八百年來,我一直隐居此處,和……呂安樂那家夥的遺骨一起。」
李以瑞滿腔疑問,「但孤兒院的孩子,怎麽會到了這裏?」
「楊家宅邸,一直設在鬼門關外,之所以能夠自由穿梭陰陽,在于楊家持有呂安樂的部分金丹。事實上八百年來,楊家出入口不斷在改換,仰賴的便是閻王金丹的力量。」甩子知無不言。
李以瑞想起呂立威說的話,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拿來救活我的、跟當年救活尺八小姐的,是同一個道術嗎?」
李以瑞問:「段于淵說的,你畢生最後的道術『一七四』……是你為了救你姊姊,才設計出來嗎?」
他發現他身後的洞窟場景開始改變、變得稀薄。于此同時。李以瑞的身高抽長,年齡也漸長,變成八、九歲的模樣。
甩子的外貌也變了,不再是尺八的皮相。他的身高抽長、四肢變得健壯,長身玉立,俨然是個清秀美男子的模樣。
看上去,竟和楊思存有八七成像。甩子用那張臉嘆了口氣。
「嗯,這個道術,後世雖被認為是噬魂術、是邪術,究其本質,就是吸收其他人的魂魄、來做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罷了……這麽說來也确實是邪術,唉,人們就是會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價他人的工作成果。」
李以瑞不禁笑了下,甩子一怔,問道:「怎麽?」
「不,你講話的方式,很像我一個朋友。」李以瑞說。
李以瑞又問:「你用一七四道術救尺八小姐,成功了嗎?」
說話間,洞窟的顏色又變得更加淡了,他和甩子相對而立,被籠罩在一團溫暖的白光裏。而他的身形也再一次長大,變為十多歲青少年的模樣。
「說成功也算成功,我姊真的活下來了。我花了十年左右,逐一把搜集到的亡魂,讓她攝入體內,就像喂藥一樣。」
甩子閉起雙目。
「我當時,是地府的無常、鬼差之首,經常得到陽世拘提亡魂,也因此能夠接觸到大量亡魂,由此得到靈感。有些罪人,寧可消失,也不願受審受罰。」
李以瑞問:「那些被吸收的亡魂,就這樣不見了嗎?」
「若真是如此單純就好了。」甩子苦笑,「尺八姊姊的身體雖然确實有好轉,但同時,她的肉體也開始出現異變。」
「姊姊是天生的百煉之體,和若愚相同,我們楊家,八百年就出了這麽兩個。但尺八姊姊不曾修道,百煉之體原于她無用,但就因為我對他用了那個術式,她體內的複數魂煉,因此反複沾附上亡魂,就和一個人被反複附身一樣。」
李以瑞喃喃說:「所以尺八小姐的魂煉,才因此混濁嗎?跟我一樣?」
「嗯,但跟你的還是有所不同。你并非百煉之體,也因此你不會有被附身的情況,而是單純吸收,也因此尺八姊和你不同,沒有出現無差別補食魂魄的狀況。但也因為如此,她的魂煉損傷速度,比你還快速。」
甩子說,魂煉極其脆弱,光是頻繁換魂,便會造成魂煉混濁。像這樣玩弄魂煉,後果自是更加嚴重。
如果按照原本的生老病死,尺八就只是回歸地府罷了,呂安樂就算不滿,保不定還能跟他做神仙鴛鴦。
但現在尺八魂煉混濁,連帶魂魄也受到污染,神仙難救,将從此消失在三界。
「呂安樂之所以用劍斬殺你,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李以瑞想起地府的八卦,困惑地皺起眉頭。洞窟的場景變得更淡了,李以瑞也恢複成年人的模樣,甩子的輪廓清晰、近在目前。
「但你卻還好好活着不是嗎,還利用尺八的身體……為什麽會這樣?」
甩子沒有說話,李以瑞看着甩子的外貌再次轉變,忽而回複尺八的模樣、忽而又變成青年的外型,忽然明了過來。
「你和尺八小姐、互換了身體嗎……?」
他喃喃說:「你設計尺八小姐,讓自己的雙生姊姊代替你,被呂安樂斬殺,你利用她的肉身活了下來,尺八小姐卻魂飛魄散。」
李以瑞怔然,「所以呂安樂,才會這麽恨你,恨到把整個楊家、從生死簿上除名。」
甩子仍舊沒有答話,只是閉起了眼睛。
石室場景幾乎全然消失,只餘那些石床上的孩童,他們面目如生,像是睡着了一樣,從他們身上逸出的光芒,像是找到出口一般,紛紛往李以瑞身上彙聚。
同時李以瑞的身體再次生長,他手腳伸長、體格變壯,尺八的肉身在他眼前變得嬌小。甩子走近他,仰頭望着他的五官。
「那些孩子,在進入孤兒院後,就會被我制作的那面花牆吸收生命力,再健壯的孩子,都活不到成年。若愚認為這麽做,這些孩子的死,才不會顯得突兀。」
甩子說着令人意外的話。
「但利用他們重現術式,是我的私心。你雖然瀕死,但我本可以把你交給楊若愚,讓你在楊家人身上轉生,像過去許多孤兒院的孩子一樣。」
「但當時的我,已經厭倦一切,加上那女孩懇求我,我想實現她的願望,救楊家、也救我自己,超脫這個起因于我的輪回。」
李以瑞的外貌已全然變成二十七歲的模樣,他攤開手,望着自己掌心。
「難道說,你之所以在我身上,用了一度在你姊身上失敗的術式,不單是為了救我的命……」
他驀然擡首:「……而是為了,讓我吸收你的魂魄、消滅你自己嗎?」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1
他驀然擡首:「……而是為了,讓我吸收你的魂魄、消滅你自己嗎?」
甩子凝視着他的眼睛。「讓你痛苦半輩子,我很抱歉……小亞。」
李以瑞聽着這似曾相識的名姓。他想起來了,那個洞窟的記憶最後,女人抱住了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以後他,就是自己的家人。
李以瑞感覺有什麽東西,從女人的身上,像江河納百川一般,緩緩流動到自己身上,像暖流一般,充填了他的胸口、充盈他四肢百骸,最終停駐在胸口某處,而後寂然無聲。
洞窟的場景完全消失了,李以瑞看眼前的甩子也逐漸消融,化作點點星火。
他伸手去捉,卻無法留住分毫。
心境在他眼前崩解的同時,李以瑞聽見耳邊傳來熟悉的喚聲。
「李以瑞——!」
☆
李以瑞完全清醒過來。
他發覺自己置身于孤兒院遺址前,那倒不是太驚悚,畢竟他本來就在遺址中陷入心境,比起上回從勇者魔王心境中清醒的狀況,這回倒是正常很多。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竟然被什麽人打橫抱在手裏。
他雖沒段于淵這麽高頭大馬,但好歹也将近一百八十公分。且抱着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在幻境中,與他一席長談的楊家先祖、楊尺八的肉身。
但那人身手遠比楊尺八矯健許多,只見他幾下蹤躍,竟爬上了孤兒院後方的花牆,而且是在手上抱着他這個大男人的狀态下。
李以瑞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下頭圍着的焰焰和宋叔,他們表情嚴俊,剛才叫他名字、把他喚醒的人便是焰焰。
而站在兩人身前的,便是從「小亞」過世之後,從心境裏消失無蹤的段于淵。
段于淵緊咬着牙,他右手持着法器,站在距離花牆數步之遙的地方,似乎想沖上前來,卻又不敢擅動。
李以瑞也很快明白段于淵投鼠忌器的原因,女子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正是氣海的位置。記得段于淵解說過,道士對付一般人,只需要以法力灌注氣海,就能使人暈厥,甚至致人死命。
「楊若愚?」李以瑞向對方确認。
那人低頭看了他一眼,露出笑容。
「我要感謝你,讓我看了很精彩的一出戲。也讓我終于知道,姑姑竟躲到了一個我怎麽都想不到的地方。」
李以瑞從心境乍然切換到實境,腦袋還有點暈糊糊,但他始終惦記着一件事。
「楊思存呢?」他問楊若愚:「你把他帶到哪裏去了?」
「在這種狀況下還這麽關心他,我兒子,還真是交了一個摯交好友呢!」
楊若愚微微一笑。
「你不用擔心,我只是讓無形帶思存回家而已。雖然可能會吃點苦頭,但性命是無礙的。而且你,很快就能夠見到他了。」
李以瑞的手摸向腰間,但楊若愚也很快壓住他胸口。
「勸你不要輕與妄動,凡人若是氣海損傷,很容易沒命的。」
楊若愚話音剛落,耳邊勁風頓起。李以瑞回頭一看,卻見段于淵已趁兩人說話空檔取出法器,毛筆筆尖在空中寫了什麽,墨字朝楊若愚方向逸去,自動化成圈繩的模樣,套向楊若愚的脖頸。
但楊若愚只輕笑了聲,從身後取出那把折扇。他張開扇骨,只輕揮了兩下,段于淵的言靈便全數消散,不留一點痕跡。
「沒用的,段家的孩子,你與我、道行相差……」
楊若愚正寬慰段于淵,卻聽「碰」的一聲巨響,原來是被他抱在懷中的李以瑞,趁他取扇解術的瞬間,拔槍朝他射擊。
「你……」
也是李以瑞從拔槍到上膛瞄準的時間極短,幾乎一氣呵成,即使是如楊若愚這般反應能力,這種近距離偷襲也反應不及。
百忙間楊若愚偏了下頭,子彈便擦過他額角,頓時楊若愚額發下鮮血淋漓。
這正是李以瑞的意圖,鮮血遮蔽楊若愚的視覺,李以瑞便趁隙翻身。同時間段于淵像是接到什麽暗示,在空中又寫了次束縛咒。
楊若愚滿頭是血,表情也變得有些許嚴峻。他淡淡說:「我說過,沒有用的!」揮動扇柄,想再次解消段于淵的法力。
然而這回圈繩卻非攻向楊若愚,而是朝向自己的搭檔。
李以瑞右手持槍,左手朝外伸出,言靈塑成的圈繩便套出了李以瑞的左手腕,趁着楊若愚抹去眼下鮮血的空檔,段于淵一拉一扯,李以瑞便從楊若愚懷中摔了出去,飛往段于淵身側。
段于淵朝搭檔伸手,但李以瑞不用他攙扶,按了下段于淵的肩膀,在他身旁持槍站穩,與他并肩望向花牆上的楊若愚。
這下電光石火,發生在數秒之間,但段于淵言靈誘敵、李以瑞開槍傷人、再由段于淵施法搶人,也沒見他們使什麽眼色,自然便配合的天衣無縫,兩人彷佛一人那般。
「您說一般人在你眼裏,太過弱小了,這我同意。」
李以瑞汗濕衣襟,唇角卻微微上揚。
「但就算是一般人,只要遇上對的人,就算對方是道士,還是值得結交的……不是所有人、都像甩子和呂安樂那樣的,楊若愚先生。」
遠方傳來警用無線電的聲音,還有遠方的鳴笛聲,焰焰和宋叔十分乖覺,在段于淵出手瞬間就跑得不見蹤影,回到後勤的警車上。
李以瑞聽見宋叔在無線電裏的聲音。
『上城日晶育幼院前發生槍擊,請立即派人支持。再重複一次……』
楊若愚依然站在花牆上,四面八方都傳來警笛聲,李以瑞雙手持槍,瞄準楊若愚的眉心,段于淵則不動聲色地手持法器,護在他身後。
從楊若愚額角淌下的血已然止住,他望着李以瑞。不知是否他的錯覺,李以瑞覺得他眉目間,竟閃過一絲憂傷。
「是嗎?」楊若愚讪笑着,「……即使對方是神,也是一樣嗎?」
李以瑞一怔,還不明白楊若愚這麽說的意思,兩人腳下的影子忽然擴大開來。影子逐漸變深、變濃,瞬間盤踞了兩人足下。
他本以為是楊若愚的道法,剛想拔槍攻擊,卻見楊若愚臉上竟也微現訝色,往花牆後退了一步。
卻見那黑不見底的影子中,抽出幾道黑色絲縷,纏住兩人的身體。
李以瑞神色一緊,轉頭對着段于淵:「段于淵,楊思存就是被這個……」
不需要等李以瑞說完,段于淵便已然理解,法器在空中寫了個「退」字,李以瑞的身體便鬥然向外飛出,身子飛往警車的方向。
黑色絲繭包裹住段于淵,他咬住牙,毛筆往地面點去。但字跡竟沾不上那些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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