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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瑞聽見段于淵低沉的嗓音。

「深淵……」

李以瑞微微一驚,即使不懂道術,他也曾聽說過這個道法。

當年楊無形忽然率衆攻擊段家,用這道法吞噬了段勿用的金丹,造成段于淵的爺爺像廢人一樣,在床上躺了十年。

傳聞這道法能将任何物事藏到楊無形的影子裏,包括死物、也包括活人,一但被拖進深淵的影子裏,除非楊無形主動放人,否則猶如掉入黑洞中,再無見光之期。

「段于淵!」

李以瑞喊了一聲,他身手矯健,翻身爬起,徑直撲往深淵的方向。

卻見絲繭抽出千絲萬縷,猶如在城隍廟綁走楊思存一樣,纏住了段于淵的身體。這回李以瑞再無猶豫,直接扣住了段于淵的手臂,将他拉往自己的方向。

段于淵想再施法推開李以瑞。但他固執地把搭檔摟進懷裏,猶如當時在酆島山腹裏,段于淵不肯放開他手一般。

「你再推開我一次,我今後再不跟你說話,聽見沒有,段于淵?」

李以瑞厲聲,段于淵這下也不敢再動作,任由搭檔抱緊處理。

然而就這麽一耽擱,黑色絲繭已完全包裹住二人。

李以瑞隐約聽見焰焰從警車裏又喚了他一聲,但李以瑞已然聽不見了。黑繭遮蔽了他的五感,也遮蔽了他與身側的段于淵。

朦胧間,李以瑞看見那些黑色絲線忽然抽起一束,襲往站在花牆上的楊若愚。

楊若愚神色一緊,矮身退避,但絲線的動作比他更快,倏忽纏住楊若愚的腰身,楊若愚似想揮扇掙脫,但絲線很快纏住了他持扇的手,将他整個人也包裹其中。

「無形……」他隐約聽見楊若愚悶哼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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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之後李以瑞便看不見了,因為他也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王爺,您真打算下凡?」

甩子身着判官服飾,站在閻王身側,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自家主子。

「事已至此,尺八時日無多,至少我能與她共渡餘生。」

甩子嘆了口氣,閻王望了他一眼。

「你嘆什麽氣?事情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你造的孽?你又不讓我犧牲金丹救她、搞一堆小動作,結果讓我的女人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有什麽資格嘆氣?」

「嘆您過了兩百年,還是一點沒有長進,王爺。」

甩子滿臉無奈,閻王一臉不自在。

「不管怎樣,這次我心意已決,你再怎麽勸我,都沒有用。」閻王別過頭。

「您打算怎麽去陽世?您別忘了,您飛升二百年,遺骨早已收埋在酆城。如果您不介意用禽獸身分待在姊姊身邊,我不會介意,但我姊應該會介意。」

「再找個人的肉身不就得了?你就找個新死的凡人,但要長相俊俏、身材高大,能和我原本肉身相襯的就行。」

甩子又嘆了口氣,「您打算怎麽保存肉身?」

「你自己想辦法,你不是很多奇奇怪怪的道術嗎?當中總有能保存肉身的。」

閻王說着便要拂袖離去,甩子卻叫住了他。

「王爺,甩子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閻王停下腳步,但卻沒有回頭,也因此無法得悉甩子臉上的神情。

「……什麽?」

「我與尺八,若是只能留存一個,與您長伴左右,您會選誰?」

閻王只考慮了不到兩秒,冷哼了聲。「這還需要問嗎?你真以為少了你,我就什麽也辦不成了嗎,楊佛塵?」

甩子垂下首,這回當真恭恭敬敬地一躬。

「甩子明白了,謹遵王爺之命。」

「……瑞、瑞瑞!」

李以瑞驚醒過來。他很快坐直起身,他右手還持着短槍,槍口還帶着輕微的煙銷氣味,将他拉回了現實空間。

李以瑞一回頭,對上段于淵那張蒼白俊俏的臉。

「瑞瑞?」段于淵又喚了他一聲。

他怔怔地望着那張臉,一時放下心來。目賭自己死過一次、又活過一次後,李以瑞現在已然徹底明白。

不論發生什麽、有什麽樣的壞事降臨,只要身邊還有段于淵,只要随時能夠碰觸到這個人、和這人說話,一切都還有辦法可想。

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就無所謂絕望。

思及此,李以瑞忽然抓住了段于淵的臂膀。

「……段于淵,我有話跟你說。」

他直視着對方的眼睛,深吸口氣,「你別結婚、也別跟人生孩子,不當警察沒關系,但別離開我身邊,好不好?」

他急切地說着,段于淵如遭雷擊,一時竟回不出半句話。

「我知道,我現在還無法完全接受你……的身體。但我會努力,楊思存說過,這種事情可以慢慢來,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的。」

李以瑞像是要證明什麽般,雙手捧住段于淵後腦杓,在對方來得及反抗前,吻住了段于淵的唇。

段于淵渾身一僵,但他終究沒有掙紮,五指忽伸忽縮,像在隐忍什麽一樣,直到李以瑞主動松開他。

李以瑞喘着粗息、段于淵也喘着氣。

他凝視着搭檔,眼瞳深處帶着某種令人難以解讀的憾動,好半晌,才別過身。

「先想辦法、離開這裏。」他壓抑着嗓音。

李以瑞這才警醒過來,他方才在心境裏一直在想這些事。乍見段于淵,只想把在心境裏憋着藏着的話說出來,腦袋一團熱。

現在熱度稍退,才發覺自己的處境。

他不禁赧然,好在這地方看來沒有旁人,萬一有一大海票楊家人圍觀,那他真要應了段于淵的話,以後看見楊家人就得逃跑了。

「呃,這裏是……哪裏?」李以瑞環顧着四周,不自覺地按住腰間手槍。

兩人置身于廟宇一般的所在,四下點滿了蠟燭,白色的燭身、紅色的燭光,放眼望過去,竟有千餘之數。

除此之外,鬥室裏沒有其他光源,但光是這些蠟燭也夠亮了,李以瑞甚至覺得刺眼。牆上懸挂着白绫,算上去也有數百,有些上頭題着墨字,這樣的處所從前李以瑞也看過,在段勿用過世那時。

「這是……誰家的靈堂之類的嗎?」

李以瑞困惑。「但我們不是被楊若愚抓來嗎?怎麽會跑來這種地方?」

他想着孤兒院前最後的情景,「深淵」在吞噬了他和段于淵的時候,連同占用楊希聲身體的楊若愚也一起卷了進去。

當時楊若愚神色有些慌張,似乎這在他意料之外。

但楊若愚既然費心将他們打包抓走,李以瑞本來有心裏準備,想說醒來後搞不好就被綁在實驗臺上、楊若愚拿着手術刀對他淫笑之類的。

「看起來,這裏不完全在陽世。」段于淵說,李以瑞微微一驚,「此處陰陽之氣、近于平衡,恐怕是陰陽交界處。」

李以瑞怔然。「會是楊家……本家嗎?」

李以瑞在段家生活了二十年,聽段家人談過無數次楊家人的惡形惡狀。

在他心裏,楊家就是龍潭虎穴、和電動游戲裏大魔王的城堡差不多。但沒想到游戲還沒破關,就讓他扪兩只馬裏歐混進來了。

兩人往祠堂深處走了兩步,四下仍無任何動靜,李以瑞便大着膽子,往那些白绫連綴的方向前進。

越是往裏走,李以瑞越感受到某種騷動,彷佛有什麽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明明整個空間只有他與段于淵兩人,李以瑞卻覺得有許多人在他身側窺看。

這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忙跟緊旁邊的段于淵。

他發現那些白绫,是為了遮擋裏頭的房間。房間由灰石砌成,李以瑞本以為只有幾間,但他往前走了一陣子,卻算不到盡頭,長廊兩側加總起來,竟有數百、甚至數千之數。

而這些小房間裏擱的不是別的,全是人的身體。

說是「人的身體」有些不大精确,石室裏的并不是屍體,李以瑞見過太多屍體,屍體的氣味,無論聞幾次李以瑞都難以适應。

小房間裏的人俱都躺平在床上,李以瑞大着膽子探進其中一間,這間躺的是個外貌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她臉色紅潤、呼吸平順,然而雙頰削瘦,臉色也因久未曬日顯得蒼白。

李以瑞大着膽子,用指尖戳了一下女子的手背,發現她皮膚十分有彈性,更不像死掉的樣子。彷佛只是偶然倦了,在這裏睡個午覺而已。

女子外貌姣好,其實剛才這樣粗略看過去,石室裏躺的無分男女,長相都十分齊整,雖然有優劣之分,但總的來都在楊思存的水平附近。

李以瑞看那女子的身側,擺着一方牌位。

牌位上寫着:『顯考妣楊若拙之妻楊靜勝、不孝子若愚謹立』。

李以瑞怔然看着牌位,喃喃說:「段于淵,這是不是……」

段于淵默然,點了下頭,「恐怕是,楊若愚的母親。」

李以瑞心中惶然,那張清麗的臉,确實找得到些許楊思存和楊若愚的影子。

「只有她、身上有傷痕。」

段于淵指着女子的胸口傷疤說道,半晌別過了頭。李以瑞知他心情,之前不只一次聽說過,楊家人全數陷入沉眠、無法清醒的事。

但像這樣直接目擊、置身其中,那種沖擊非比一般。如果是親眼看着這些人一個個倒下,還是自己至親之人,李以瑞很難想象會是什麽樣的光景。

「……嗯,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他吶吶地說。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2

「……嗯,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他吶吶地說。

兩人又逛了五、六間石室,牌位上有楊若愚的阿姨、還有祖父,還有姊妹,但這些人全都無分軒轾地躺在這裏,狀态也都相似,像睡着了一般安祥。

「楊家人的魂魄、無法回歸地府。即使死了,也無處可去。」段于淵說:「但魂煉衰老,即使活着,也無法役使肉身。」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就只能一直虛耗着……是這樣嗎?」

李以瑞喃喃說着:「所以楊甩子才會想要利用我、消滅他自己。」

段于淵臉露不解,李以瑞便把自己在心境裏遇見的一切、包括孤兒院長實際是并非尺八,而是借用尺八肉身的甩子等詳情,全向段于淵說明了。

令人意外的是,段于淵竟不是太驚訝。

「這種倒行逆施的邪術,難以想象凡人會輕易施為。」段于淵淡淡說。

李以瑞忍不住又問,「段于淵,所以甩子他……成功了嗎?靈魂被我吃了嗎?」

他用手觸着胸口,二十四年前,甩子重現用在尺八身上的術式,讓他吸收了一百二十八個院童的魂魄,藉以延續他的生命。

但同時一七四的副作用,也讓他的身體,成為無差別吞噬魂魄的捕蚊燈。

如果甩子的計劃成功,那他的魂魄、恐怕就在那時候,被他吸入體內,吞食殆盡了。

甩子當時的狀态,本已離大限不遠,也因此楊若愚最初,才會當甩子是和楊家其他人一樣,因魂煉衰老而沉眠。

楊若愚恐怕是在王曉君墜樓死後、實際穿進肉身裏,才驚覺裏頭并無楊家人的魂身,也才會開始懷疑、進而調查甩子的去向。

甩子是當年楊家指派到詩雨孤兒院的管理人,楊家肯定有院童的名單,按理說很快便能順藤摸瓜找到他。

但甩子卻将李以瑞藏到段家,這個楊若愚想破頭也想不到的地方。

「甩子和爺爺,不知如何相識。」段于淵似也想到同樣關節,喃喃說。

「甩子真的很聰明啊,利用兩家互看不順眼的關系,楊若愚應該作夢也想不到,甩子竟會去拜托他最讨厭的段家家督吧!」李以瑞笑說。

段于淵默然良久:「但楊若愚、終究還是查出來了。」

「恐怕,是因為曉君姊姊吧?」

李以瑞沉吟着:「甩子既然想自殺,把我交給你爺爺的事,說不定是曉君姊執行的。一但楊若愚發現當年的甩子不是沉眠、而是轉移到其他人體內,卻又不是曉君姊身上,他那麽聰明,肯定一下子就推敲出來了。」

「所以鬼宅之後,他就盯上了你,也才會有酆島的事。」段于淵說。

李以瑞「嗯」了一聲,雖然想通了其中關節,他卻沒輕松的感覺。

他想到心境裏,那張沉靜又哀傷的臉龐。想到甩子一個人頂着尺八身分,掙紮着活了八百年,到頭來卻還是沒能抵得過呂安樂的詛咒,最後心灰意冷,讓他補了那一刀,李以瑞心中便無限悵然。

「但段于淵,我不懂,就算尺八……甩子還活着,楊若愚有必要這麽急着找嗎?」

李以瑞歪了下頭。

「何況按照甩子的說法,楊若愚并不知道他其實是甩子,還以為他是尺八。就算甩子背叛楊家、毀了孤兒院,也是過去的事。難道說楊若愚這麽記仇,非得要找人回來報複不可嗎?」

段于淵尚未開口,身後便傳來低沉的人聲。

「若愚找的,是被尺八帶走的、呂安樂的金丹。」

這下子兩人都毛發矗然,段于淵反應快極,先向靈堂另一頭跳開,扯下牆上白绫,在白绫上寫了某些文字,便往身後扔去。

李以瑞也不遑多讓,他單手持槍,瞄準白绫後的人影。

「什麽人?」

對方卻全無反應,白绫自空中落下,披垂在身後人肩上,那人也沒有動作。

李以瑞心中困惑,只見這人剪着齊眉額發、眼角一顆淚痣,全身黑衣,西裝外套已脫去,但手上仍然戴着白手套,黑傘收攏、持在那人手裏,但對方卻沒有把傘張開的意思。

這人李以瑞曾有過一面之緣,但那次會面太過驚悚,李以瑞甚至沒能好好看清他的五官。

「原來無形,把你們兩個丢在家祠裏,還真是不好找。」楊晚成淡淡說。

段于淵手持法器,和李以瑞對看了一眼,兩人都在對方臉上看見疑懼。

畢竟這人在酆島上,單只是動根指頭,就把他們逼到走投無路。要不是楊思存出面救人,現在他們都給白骨精外帶回家了。

現在他們人在楊家,等于是這人的主場,李以瑞見段于淵額角沁汗,似乎也覺情勢不妙。

「……走吧,我替你們帶路。」

楊晚成卻沒有攻擊的意思,他轉過身,段于淵寫了言靈的白绫滑落在地,楊晚成竟将背心對着他們。

李以瑞忍不住問:「去哪裏?」

「你們不是想來救朋友?本家仿森羅殿所建,錯綜複雜,沒有我帶着,你們到死也找不到那個人。」楊晚成說。

李以瑞警醒過來:「楊思存!你知道楊思存在哪裏嗎?」

「楊若愚呢?」段于淵問:「他把我們帶來這裏,但他自己人呢?」

楊晚成沉默片刻。「若愚他,和家督在一起。」

他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家督他……無形他,就快要到極限了。魂煉的壽命,和該人使用法力頻率多寡有關,無形從若愚走後,一直在揮霍他的法力,已快要油盡燈枯了。」

「你們、難道不打算救家督?」段于淵冷冷地問。

「若愚他,一直想救所有人。」

楊晚成靜靜地望着前方。

「當年他還是城隍時,利用轉輪臺、救了很多沉眠中的楊家人。只是轉生這種做法,需得讓那轉生的孩子,過完屬于他的一生,才能讓我們重新回收、支配肉身,所以進度緩慢。」

李以瑞想起王曉君。想到姊姊終究是過了屬于她的人生,雖然短暫、雖然借着旁人的身體,但至少「花田出版社的楊編輯」,是存在的、是快樂的。

他不禁有些許鼻酸,但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忙吸了下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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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若還存在,楊家本還能得救更多人,若愚信任尺八姑姑,才會把孤兒院交托給他。甚至去見那個女神前,若愚擔心自己會出事,将楊家持有的半數閻王金丹,也一并移轉給他保管。」

段于淵想起楊思存曾說過,他的父母相愛相殺的事,卻原來楊若愚對此早有預備。

「啊,你剛說楊若愚在找閻王金丹,就是因為這樣嗎?」

李以瑞會意過來。楊若愚和楊尺八,兩人的肉體都具有儲藏魂魄的功能,既然一座金庫無法使用,自然是在另一座。

但若甩子在孤兒院事件時,魂魄就已被他吸收。閻王金丹又不在尺八原本的身體裏,那會是到了哪裏?

段于淵也在思考一樣的事情,他望着李以瑞的胸口,臉色嚴凝。

「呂安樂剩下的金丹……」李以瑞喃喃說:「難道……在我體內?」

楊晚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望着遠方。

「孤兒院被尺八所毀、閻王金丹被藏匿、若愚本人也失去城隍身分,被地府封印……若不是所有方法都用盡,若愚他、也不會走上這條路,至少這點,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你是誰?」段于淵忽問楊晚成:「你跟楊若愚,究竟是什麽關系?」

李以瑞意外地看了搭檔一眼,楊晚成是楊若愚的叔叔,這是段于淵親口向楊思存說明過的事,他不明白搭檔這麽問的理由。

但楊晚成聽見這問題,竟微微顫了下,他深吸了口氣。

「走吧,再不快點,你那位神子朋友,怕是要撐不住了。」

兩人對看一眼,但楊晚成已然往祠堂外走去。

李以瑞把手伸到段于淵背後,寫了:『怎麽辦,是不是陷阱?』。

段于淵寫:『只能先跟,武器不要離手』。

李以瑞點了下頭,持槍跟了出去。

楊晚成開了祠堂大門,祠堂外竟別有洞天,只見小橋流水、曲徑回廊。

R城是現代化的濱海新興都市,少見古跡,李以瑞不知有多久沒看過這種亞州古時庭園建築。若不是身處敵境,他還真想拿手機出來拍兩張。

但這庭園的氛圍卻有些不對勁,李以瑞見四下都是抛棄的物品,不少人身着紅色道袍,在這些亭臺樓閣間奔走。

李以瑞先前聽呂立威說過,這些人恐怕就是被楊家擄來的亡魂,所謂「養子」。

養子為了定期取得更換用的肉身,照理說對楊家都是言聽計從才是。但眼前這些「養子」卻像失了序般,有些像無頭蒼蠅般亂闖,有些則三五成群聚在一塊,彷佛在私語些什麽。

李以瑞曾聽段于淵說過,楊家戒律極嚴,對楊子也好、本家子女也好,管教都十分嚴格,現在看來不盡如此。

李以瑞看段于淵緊抿着唇,似乎也在觀察四周情勢。他知道段家與楊家向來世仇,像這樣深入敵境,段于淵不用說肯定精神緊張。

思及此,他走到段于淵身側,五指掐了掐他的掌心。

「感覺楊家本家,有點不大對勁。」李以瑞低聲說。

段于淵凝視着那些奔走的養子,僵硬地點了下頭,回握住他的手。

「不管發生什麽事、別離開我身邊。」段于淵沉聲說。

李以瑞仰頭對他一笑:「你也一樣。」

兩人說話間,楊晚成帶着他們往宅子內走,走到一間小房間前。

這房間四面無窗,只有一扇小門,正上方有個六角型的玻璃小窗,看這形制,倒和段家的思過室有幾分相似。

李以瑞見楊晚成回過頭,視線定在他和段于淵牽着的手上。李以瑞不知為何有些心虛,本能地抽開了手。

「他在裏頭。」楊晚成淡淡說。

段于淵還想問什麽,李以瑞已十萬火急地闖了進去。

「楊思存!」

思過室裏的光景令人吃驚。

正前方擱的是把木制的椅子,只是這椅子坐板長、背墊也長,上下都栓着铐煉,上頭血跡斑斑,感覺就是把人栓在上頭折磨用的。

角落擱着個水桶,水桶裏橫七八豎地插了木板、藤條、家法等等物事,上頭也幾乎都帶着血,整個思過室彌漫着一股刺鼻難聞的血腥味。

若說黎日翔的調教室充滿淫邪的氛圍,道具都是不大傷害人、以取樂為主,這間思過室的刑具便是以懲罰人、讓人痛苦為目的。

光是看到角落那個觸目驚心炭盆,還有上面插着的、衙門劇才會看見的烙鐵,李以瑞便覺得呼吸困難。

「楊思存?」李以瑞呼喚友人的名字,嗓音微顫。

段于淵不敢貿然進入,他警戒地看着思過室門口的楊晚成。

李以瑞的視線在鬥室內逡巡片刻,在角落發現一個卧倒的人影。

「楊思存!」

李以瑞忙朝那人影奔去,他伸手扶起那人影,那人是男性,上身赤裸、身材削瘦,卻完全不是楊思存的模樣。

他将那人翻過身,果然臉容也不相同。卻見他一只眼閉着,另一只眼微微張開眼簾,但眼神空洞,似認不出來人。

李以瑞看這人渾身是傷,最明顯的是臀部的地方,被人拉下褲子,橫七八豎的全是藤條的痕跡,好像從前看古早校園劇時,頑皮孩子被爸媽懲罰過的模樣。

李以瑞扳開他緊握的拳頭,這人手心也全是傷痕。打的人似乎精于此道,傷痕排列整齊,一處打到破皮了,才換另一處,但不管哪一處,皮膚都充血腫高到令人不忍直視的地步,右手甚至認不出原樣。

男人的大小腿也同樣凄慘,感覺用木板之類的物事責打過,連腳底板也沒被放過,紅通通的、一只腳腫得有兩倍大,恐怕數月內是沒能觸地走了。

李以瑞心中惶然。那人視線與他交錯,竟似乎認得他。

他嘴上緊勒着白布條,料想是防他咬舌用的,只能發出嗚咽聲。李以瑞忙将布條扯掉,上頭全是唾液血污。

那人僵硬地張開唇,嗓音啞到已聽不出原聲,「李、以瑞……」

李以瑞忽然福至心靈,他翻過這人的身,果然在他臀部頂端的位置,看見那個令人瞠目的圓形字印。

他明白過來,他把男人翻回來,男人臉上也全是傷,唇角滲血、臉頰腫得看不出原樣,恐怕是被煽了不少巴掌。

但眼神李以瑞是認得的,他一陣心酸,忙摟住那個人。

「楊思存,是我,我是李以瑞。」他柔聲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已經沒事了。」

若是平常,那人恐怕會吐嘈他「誰要你來救啊」、「別說這種像是愛情劇男主角的臺詞」之類。

但男人先是顫抖,而後瞪大了眼,将頭臉埋進了李以瑞胸膛,李以瑞感覺懷中人渾身冰冷、臉上全是濕氣。

楊思存性格有多矜持,這李以瑞再清楚不過,這樣硬氣的人,卻哭腫了眼、連聲音都喊啞了。李以瑞心頭五味雜陳,只能先把人打橫抱穩在手裏。

這時候段于淵也進了思過室,看見李以瑞抱着個陌生人,不由得一愣。

但他思路同樣動得很快,「這是、楊思存?」

「他們把楊若愚的肉身……換下來了嗎?」段于淵喃喃問,他看見楊思存身上的傷痕,表情也十分駭然。

李以瑞解下自己的外套,包裹住楊思存赤裸的身軀,感覺懷中人像受驚的孩子一般觳觫,他心中不忍,但此時也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只得強自鎮定。

「楊家把他捉走,是四日前的事,如果抓他走之後就換了魂,那現在應該已經滿四十九個時辰了。」

李以瑞深吸口氣。

「我們得找回楊若愚的身體,幫楊思存把魂換回來,再帶他離開。」

他瞥了眼楊思存背後那宛如印章般的字印,這恐怕是楊家開發出來、專用來便宜移轉魂魄的術式,當初在洪理月、李幹文身上都有見過。但雖然知道這字印的效果,卻不知如何施為。

「兩手掌心脈門、同時對準兩處印記,催動法力、即可将魂魄從魂煉剝離,透過印記轉移至另一個肉身內。」

正彷徨間,楊晚成嗓音又在身後響起,兩人才驚覺他一直在思過室門口看着。

他注視着李以瑞懷裏氣若游絲的楊思存,眼神閃過一絲複雜,半晌才開口。

「順着這個長廊過去,轉過月洞門,就是無形的睡房。以前,他和若愚,是同住在一塊的。」

楊晚成頓了一下,又說:「你們要找的東西,應當會在那裏。」

李以瑞點了下頭,他抱緊楊思存,便要從楊晚成身邊經過,段于淵也緊跟在他身後。

「你、并不是真正的楊晚成,對嗎?」段于淵問他。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3

「你、並不是真正的楊晚成,對嗎?」段於淵問他。

李以瑞頓感意外。楊晚成仍舊拄著那把黑傘,神色平靜。

「很久以前,有個女子,從擅長走屍之術的道家,嫁進楊家,就為了替楊家生兒育女,就像許多嫁入道家的女子一樣。」

楊晚成淡淡地說著。

「一開始,日子不算難捱,女子順利產下長子、次子,都很健康聰明。」

「但就在產下次子之後,女子忽然再也懷不了孕,就算懷孕,也會流掉,佼倖生了下來,不是死胎,就是夭折。」

「眼看著長輩一個個陷入沉眠、自己的丈夫也到了極限,女子被要求盡快誕下子嗣,但她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也受不了失去子女的椎心痛苦。她請求自己丈夫的胞弟,那個叫楊晚成的男子殺死自己,男子也同意了。」

「這件事被兩個兒子查覺,他們殺死了弒母兇手,長子當時,正在實驗一種新的道術,能夠將普通人的魂鍊分化出來,再讓其他靈魂附身。」

「長子用了殺母仇人的肉身,讓魂魄無法安息的母親復活。實驗很成功,母親因此延續了生命,用殺害自己的人肉身繼續待在孩子身邊,一如他們所願。」

李以瑞緩緩睜大了眼,他身後的段於淵也露出訝色。

「所以、你是……」

「但諷刺的是,次子無法原諒狠心丟下他的母親。」楊晚成唇角微微一勾:「所以他把母親、當作奴隸驅使,直到如今。」

楊晚成說完,不等李以瑞他們再回話,只是望向他懷中的楊思存。

「你們得動作快點,無形他,恐怕是發現若愚的真實身分了。」

楊晚成無機質的臉上,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哀傷。

「對無形來講,若愚是他唯一的親人。無形沉眠在即,這時候找回若愚,他絕不會放過他,依那孩子的個性,只怕他,會拉著若愚一塊陪葬。」

李以瑞和段於淵對看一眼,交換了個默契的眼神。李以瑞打橫抱著楊思存,往長廊那頭走,但走沒幾步,又回過頭來。

「你不阻止那兩兄弟嗎?沒了楊若愚,楊家今後,該如何是好?」

他回想著靈堂裡牌位上的名字:「楊……靜勝小姐。」

楊晚成微微一顫,似乎這名字讓他回想起什麼,唇色變得蒼白。

「就算我想,也敵不過無形,那孩子認真起來,三界無人能敵。何況他並非要殺害若愚,他只是想……有人能夠陪著他。」

他淡淡說,眼角的淚痣,染上了一絲微紅。

「當年我過於軟弱,沒能陪著他到最後,才會造成這種後果,無形會變成今日這樣,全是肇因於我。」

「這一次,我不會再丟下他了。」楊晚成說。

李以瑞還想說些什麼,但段於淵已拉過他肩膀。

「走吧,瑞瑞。」

李以瑞只得跟著離開,臨走前還望了楊晚成一眼。只見他仍舊拄著傘,立在漆黑的思過室前。

「我的孫兒……就拜託你們了。」李以瑞依稀聽見她說。

兩人抱著楊思存,往宅邸深處挺進。

中途遇見了幾個養子,卻見他們一個個神色驚惶,還有人帶著傷勢,一路淌著血往庭院方向跑,口裡喊叫著什麼,但距離遠了些,李以瑞聽不清,但感覺像是慘叫。

李以瑞心中疑惑,若只單純因為家督閉門不出,似乎又不只於此。

段於淵也覺得怪異,他皺起眉頭:「難不成、有外敵入侵楊家?」

兩人在主宅邸前站定,這地方似乎完全仿地府森羅殿建築,兩側紅色樑柱森然,襯上正廳牆上的閻王審判浮雕,李以瑞雖沒有遊覽地府的經驗,也有種進了鬼門關的錯覺。

睡房前一片鮮血淋漓,感覺剛經歷什麼慘烈的戰鬥,甚至還有疑似人的殘肢,和思過室一樣,全是血的氣味。

只見睡房周圍景像詭異,李以瑞看了半天,才發現詭異的原因,在於周圍的物品全都沒有影子,就連不遠處倒地不起的楊家子弟,身下也沒有任何殘影。

彷彿整個楊家本家的影子,都聚集在該處那般,黑得看不清門的輪廓。

「你的……字印。」

李以瑞正惶然,便聽見懷中傳來低沉沙啞的嗓音。

他一驚,忙往懷中望去,卻見楊思存竟已睜開雙目,伏在他懷裡喘息。

「楊思存!你沒事嗎?」李以瑞喜出望外。

楊思存瞪了他一眼,李以瑞發覺自己好懷念他的瞪視。

「你的字印,會疼嗎?」他啞著嗓子問。

李以瑞一怔:「呃,現在不會,完全沒感覺。」

他忽然理解過來,「我接近你,但字印卻毫無反應耶,為什麼會這樣?」

「那是……當然的,和你字印產生反應的、是我爸肉身的魂鍊。」

楊思存閉了下眼,像在迫自己集中精神。

「魂鍊是肉身與靈魂連動的核心,也是法力流通的媒介,所以每次我施法時,你的字印、才會特別疼。」

段於淵在一旁聽著,此時插口:「所以楊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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