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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沒拿回自己的肉身。」
李以瑞恍然。「明明已經把楊思存換出來了,但楊若愚卻不回到自己肉身裡,為什麼?」
楊思存睜開眼睛:「他怕被抓到。」
「抓到?被誰?」李以瑞一怔。
楊思存還未及回話,寢室裡便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整間建築隱隱作動,彷彿有人從裡頭撞擊建築外壁一般。
李以瑞抱著楊思存退了兩步,段於淵護在他身前。
只見宅邸周圍忽然抽出黑色的絲線,像是那個帶走他們的黑色絲繭一般,千絲萬縷的涓流,像炸開的煙火,包裹了整個宅邸,巨大的法力衝擊讓李以瑞站不穩,踉蹌往後跌坐在地。
「瑞瑞。」段於淵忙蹲下來扶住他,他用毛筆在地上繪了結界,避免法力再衝擊他的氣海。
楊思存也掩住胸口,他渾身是傷,接觸到地面便疼得直咬呀,李以瑞忙重新把他抱到腿上,像抱女友一樣讓他倚胸靠著。
楊思存臉上微熱,終究沒有拒絕。
三人一起仰頭看著眼前的景況,卻見那黑色絲繭張開到最大,又驀然縮攏,上方頂蓋鼓風似地拔高,像是有什麼物事要破繭而出一般。
卻聽「碰」的一聲,絲繭果真破了個大洞,有個人影從好不容易破開的缺口逃竄出來。
李以瑞定睛一看,卻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孤兒院前與他們一起被深淵吞噬後、便不見蹤影的楊若愚。
☆
楊若愚仍然使用楊尺八的肉身,手上卻持著折扇。
他破繭而出後,隨即揮動折扇,禦風讓自己降落在庭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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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狼狽,李以瑞從見到此人以來,他始終都是游刃有餘、舉止從容,一副世間所有物事都在他掌握中的模樣。
但此刻只見他髮鬢散亂,屬於楊尺八的臉上一抹血痕,連衣衫都被撕去半片,一副剛被人怎樣的模樣。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此時宅邸上方的黑色大繭再度收攏,在空中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宅邸下方擴散的黑影。
影子越擴越大,一路漫延到三人身下,繞開了段於淵設的結界,往楊若愚的方向延伸。
楊若愚往後蹤躍數步,但黑影如決堤的川流,速度越來越快,楊若愚退避不及,仍舊落入黑影籠罩的範疇。
黑影纏住了楊若愚的雙足,楊若愚揮扇將影子擊退,但那些黑影鍥而不捨,彷如告白被拒的跟蹤狂,充滿怨念地朝楊若愚再次纏上來。
「無形!」楊若愚喚了一聲,但沒人回應。
陰扇消耗法力極巨,楊若愚揮了幾下便汗流浹背,冷不防腳下一軟,險些跌進身後的影子裡。
此時影子卻忽然拔起,化成人的形象,竟伸出雙臂,從後環抱住楊若愚的腰身。
李以瑞見楊若愚渾身一顫,他微一咬牙,奮力掙開影子人的環抱,揮動陽扇操作氣流,又往石橋那頭移遁。
但影子人的動作比他更快,楊若愚前腳才抵達石橋,影子人便又從他身後的陰影裡化出,再次從後摟住楊若愚。
楊若愚持扇高舉,影子人竟幻化出第二雙手,絲繩般纏住楊若愚手腕。
折扇啪地一聲落地,像落進沼澤般,瞬間被影子吞沒殆盡。
「哥哥,為什麼要跑呢?」李以瑞聽影子人出了聲,嗓音溫柔而困惑。
同時影子人也有了形象,變成少年的模樣。
李以瑞是頭一回見到這少年,他外表看上去未滿十五,大約就是國中生的年紀,面冠如玉、穿著白色的淨衣,長髮簪在頭上,滿臉天真童稚。
他詢問似地望向坐在他懷裡的楊思存,楊思存點了下頭,「就是他,楊家家督,也是我親叔叔,我爸唯一的弟弟。」
「……莫非哥哥,是故意在躲我嗎?」
少年的五指攀上楊若愚的脖頸,撫著他的下顎。纏在楊若愚手上的影絲往後一扯,將這位前家督的手腕折往身後,動作粗暴,疼得楊若愚冷汗直淌。
「無形,你先冷靜下來。」
楊若愚用女聲輕喃,試圖安撫少年。
「你的魂鍊已經到極限了,不該再這樣濫用法力。哥哥就快要尋回呂安樂全部的金丹了,等到讓呂安樂復生,閻王有操控轉輪臺的能力,我會讓你、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全都回到你身邊。」
「到時候,你便再也不會寂寞了,好嗎?」楊若愚咬著牙說。
李以瑞見少年——楊無形的臉上,閃過一絲悲哀之色,隨即變得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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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為什麼要騙我呢?」楊無形淡淡說:「哥哥早就回來了吧?回到尺八姑姑的肉身裡,我在酆島那時就看見了,哥哥拿著自己的法器。」
「但我想,哥哥終究不會騙我,不可能明明回來,卻躲在別人身體裡,看我為了哥哥難受焦急,殺傷人命,甚至差點殺了自己的姪子,以此為樂,哥哥不可能這樣子對待我。」
「哥哥跟我約定好的,一定、會回來我身邊的。」
影子似乎昭顯著楊無形的情緒,隨著質問越收越緊。骨骼發出斷裂的聲音,即使是楊若愚,也禁不住痛叫出聲。
「無、無形,你聽哥哥說……」
楊無形緩步走到楊若愚身前,尺八的身體高出楊無形半個頭,楊無形仰視著他冷汗直流的臉,半晌伸出手,孩子似地環抱楊若愚的腰身,把臉頰貼到他胸膛上。
「哥哥答應過我,永遠不會離開我。」楊無形輕聲說:「哥哥已經食言過一次了,還沒有跟我道歉呢,現在又想食言第二次嗎?」
「……你們得趁現在,去取回我的肉身。」
李以瑞和段於淵還在看楊家兄弟糾纏,便聽見楊思存壓低聲音。
段於淵回過神來:「臥房嗎?」
楊思存喘著息說:「現在楊無形大半法力,都在對抗我爸,對肉身的防護必定薄弱,要搶就得趁現在。但我現在暫時動彈不得,得靠你們兩位。」
李以瑞感覺手上潮溼,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楊思存手心滲出的血。也虧得這半神骨氣足,竟忍到現在不吭一聲。
「楊思存,你還好嗎?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憂心地問。
楊思存的嗓音仍然是啞的,「不妨事,都是皮肉傷,現在也沒餘暇讓我休息。」
「他們……你家人對你做了什麼,怎麼會傷成這樣?」李以瑞問。
楊思存靜默良久,才開口。
「沒什麼,只是體驗了一下,兩百年不曾體驗過的『親情』罷了。」
楊思存語氣淡淡的,但李以瑞卻從中聽出某種帶著嘲諷的、酸澀的決心。
「拜此之賜,讓我腦袋清醒不少……就像你說的,人生在世,想著對自己好的那個人,就很足夠了。其他的都是多餘的,即使是至親,也不例外。」
李以瑞抱著楊思存、段於淵領頭,三人躡手躡腳,鑽進了楊無形的臥室。
房內燈光昏暗,空氣裡泛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房間角落擱著屏風,屏風旁還有個尚未倒去熱水的澡盆,餘熱冒著蒸氣,讓整個房間溫度上升許多。
除此之外,睡房的牆上掛著字畫、角落擱著木雕,連腳下也是碎花石拼成的風景圖,如此古樸的陳設,讓生活在二十一世記的李以瑞嘖嘖稱奇。
「好像在演古裝劇,連個冷氣都沒有。」他環顧著室內說。
「這裡以前,應該是楊甩子本人的住處。」
楊思存打量著室內陳設,目光微妙,「……和閻王的睡房,簡直一模一樣。」
「楊思存去過閻羅王家嗎?啊,你既然來自地府,應該是參觀過吧?所以閻王連臥房都開放人參觀嗎?」李以瑞笑說。
段於淵在一旁淡淡說:「他自然見過,他就是閻王的……」
「小道士,不要多嘴。」楊思存冷冷說,他又瞇起眼:「看起來,甩子對地府執念甚深……不,該說是羨慕、或嫉妒嗎?」
「但我還以為,被閻王這樣對待,甩子應該會很討厭呂安樂。」李以瑞說。
楊思存皺了下眉頭,李以瑞便把遺書中寫的事,包括呂安樂如何淩辱甩子、又是怎麼逼得甩子用邪術救自己姊姊的事,跟楊思存簡略說了。
楊思存的臉色難得複雜,青一陣紫一陣的。
「……就因為前任這樣亂搞,所以天道才會造了一個這麼清心寡慾、正直又消極的真神,來繼任呂安樂嗎?」他說著李以瑞聽不懂的話。
兩人還在談話,便聽見段於淵說:「肉身、在這裡。」
李以瑞往段於淵方向看去,只見睡房後方有張單人小床,床上平躺著一名男性,正是楊思存原本的身體。
楊若愚的身體雙目緊閉,看上去毫無生氣,頭髮被整理的整整齊齊、雙手平放在胸前,頭上枕著柔軟的靠枕,從頭到腳一絲不掛,身側還擱著水盆,水盆上掛著毛巾,感覺有什麼人方才正溫柔凝視著他、替他清潔身體一般。
李以瑞耳根微熱,不忍去注視下半身裸露的器官,段於淵卻已從旁邊抽了床單,包裹住那具軀體,將他從床上抱起來。
「讓我看看,快點。」楊思存催促道。
段於淵依言托過的身體,楊思存翻過自己的身體,在背脊上觸摸片刻。
「果然,無形叔叔在魂鍊上,下了防止他人佔用的術式。」
「跟我背上的一樣嗎?」李以瑞問。
楊思存點頭,「異曲同工。」
「你打算怎麼做?」段於淵問。
「能怎麼做,當然是把它解開。」
楊思存聳聳肩,段於淵睜大眼睛。
「你解得開、這個術式?」
李以瑞聽段於淵說過,道家的術式經過多年演進,越趨複雜化、精緻化,從前道士只要搖搖鈴、灑灑符水,就能降妖伏魔。但現代人大多聰明,現代鬼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為了因應時代演進,各種繁複的術式也就相應而生。
也因此對道士而言,設計術式與解除術式,就像做彼此的數學題一樣,要解開他人精心設計的題目相當困難。
在天壇上,段於淵也跟他坦白,他曾數次試圖解除楊若愚侵占他肉身的術式,但都徒勞無功。最後只能以術抗術,所以才有小犬咒的存在。
「上回這李以瑞跑來城隍廟,我記下了他背上的術式,被關在這裡時很無聊,就試著解了一下,一不小心就解開了。」
楊思存若無其事地說,「我爸確實是個優秀的道士,但他終究老了。」
「我、研究了整整二十年……」段於淵的表情頗受衝擊。
但楊思存沒再理會他,李以瑞見他閤起雙目,集中精神,指尖在楊若愚背心上來回比劃,李以瑞只覺熱氣在楊思存周身匯聚,逼得他不得不後退一步。
過了約莫半柱香時分,他才緩緩開眼。
「好了,解開了。」楊思存吐了口長氣:「無形叔叔這術式,是以我爸的術式為基礎,擴增出來的簡易術式,沒那麼複雜,恐怕也是倉促為之。」
李以瑞看段於淵表情複雜,他想起呂立威說過,楊家道士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優秀的道術學者,段家難望其項背。
若不是生死簿的事,逼得楊若愚走上邪路,或許楊家的末路,不至於走得如此決絕。
「要把你的身體換回來嗎?」
李以瑞問楊思存,楊思存到現在臀部還在滲血,李以瑞實在不忍心。
但楊思存還未答話,只聽「碰」地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衝破了房頂,撲天蓋地的黑暗籠罩下來,就砸在他們三人正上方。
楊思存神色一緊,用剩餘的氣力嘶吼。
「……跑!」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4
「……跑!」
☆
段于淵反應最快,他俯身護住李以瑞,濃重的黑影在兩人周身下墜,将寝室的大床砸出無數個黑洞。
段于淵放下楊若愚身體,想摸出懷中法器抗衡。
但楊思存卻說:「別松手。」
段于淵皺眉,正想抱怨什麽,但接連而來的攻勢讓人無暇喘息,房頂被黑影攻擊這幾下,頓時土崩瓦解,碎石往三人頭上崩塌。
三人連忙逃出寝室,發現楊無形竟還站在原來的位置,目光卻已轉向他們這方。
「……放下哥哥的身體。」李以瑞聽見楊無形的警告聲,彷佛從腳下影子傳出,震耳欲聾。
段于淵說過,道士對自己施下的道法有所感應,法術被破時不可能不知悉。但楊無形大半法力都用來牽制楊若愚,竟有辦法抽出多餘的法力攻擊他們,這分實力委實可畏可怖。
雖然楊若愚說,楊家家督就快到極限了,但李以瑞絲毫沒這種感覺。
影子再度砸完了屋頂,再次遁地,如游魚般朝他們襲來。
段于淵實在沒辦法,他不顧楊思存反對,将楊若愚的肉身往寝室外一扔,跟着一摸懷中毛筆,筆尖朝前,墨字形成屏障,擋下影子第一波攻擊。同時段于淵也被這一擋之力彈開,抱着李以瑞一起滾倒在花叢裏。
「段于淵,你還好吧?」李以瑞被他壓在身下,神色惶然。
段于淵右手酸麻,剛才那一下交鋒不過短短數秒,卻幾乎讓他氣海潰散,不愧是連百歲的段勿用都束手無策的人。要不是想在李以瑞面前維持點面子,段于淵現在就想打坐調息。
正不知如何應對,這時被段于淵所棄、趴伏在原處的楊若愚肉身,竟忽然抽動了下手指。
李以瑞微微一愕,卻見楊若愚的肉身先是支起右手、又曲起左足,跟着雙手撐地,全身光溜溜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竟朝兩人方向奔去。
「段于淵,小心!」李以瑞大聲警告,段于淵一驚回頭。
但楊若愚的肉身卻沒有攻擊他們的意思,他邁開步伐,往那些影子的反方向逃跑。
李以瑞看原本被楊無形糾纏着的楊尺八肉身,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軟綿綿地垂倒在少年懷裏。
鬼宅時,楊尺八的肉身也是像這樣,忽然便軟倒在混沌身邊。看來楊若愚确實如他所說,在複數肉身上留下轉移術式,就像寄居蟹一樣,以便能随時搬遷靈魂,而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原本的肉身。
楊無形似乎也發現這一點,神色變得陰暗。
他試圖收回纏住楊尺八肉身的影子,但抽了幾次,卻無從抽離,反而楊希聲的肉身,竟像是吸收了那些影子一樣,将楊無形的法力往內汲取。料想是楊若愚在離體前,對楊尺八的肉身動了什麽手腳。
「果然是這樣嗎……?」
楊無形卻無驚慌的樣子,他阖眼片刻,影子人再次在楊無形身側生成,踩在黑影形成的沼澤上,往楊若愚方向如瘋似狂地追去。
「不把哥哥拆掉手腳、用鎖煉鎖好、拿籠子關起來,哥哥是永遠、不會好好待在無形身邊的。」
楊無形嗓音嘶啞,空洞的眼神裏淌出濕氣。
「為什麽、哥哥這麽讨厭我呢?是因為我……終究不是哥哥的親弟弟嗎?」
楊若愚回過頭,影子人倏忽已追到他身後,還一分為三,分別往楊若愚的頭、手、腳撲去。
他微一咬牙,仍沒放棄勸說,「無形,你聽我說,當年晚成……不、你爹,在過世前最後的願望,就是保住你,他要我把你當親弟弟一樣照顧。」
段于淵微微一怔。方才在聽楊晚成那番話時,他便覺得事有蹊跷。
為何楊若愚的親娘,會找一個小叔協助自殺、又為何楊若愚他們會在明知親娘是自殺狀況下,還殺了親叔叔,甚至還把親娘塞進叔叔肉身裏、百般羞辱。
道術家庭多半對性事保守,因為擔心道法特質随着血緣外流,外遇也好野合也好,即便在現在的段家,也是明令禁止的大事,更何況發生在數百年前。
也難怪楊若愚、楊無形這對兄弟,會在明知楊晚成肉身內,是自己親娘的狀況下,還這樣屈打折辱。現在看來,這不過是兄弟倆對于外遇兼亂倫的母親、陰慘的報複罷了。
也難怪楊若愚和楊無形雖是兄弟,性格卻大不相同。楊無形會對這唯一的同母異父哥哥執着于斯、對所謂「庶出」子女卻厭惡至此,恐怕也與此有關。
「我一直把你當成最親的親人,我不是找了很多亡魂來陪你嗎?那個分化魂煉的術式、那些養子,全是哥哥為了有人陪你,為你造出的玩具。」
楊若愚柔聲說着,「我也讓娘以晚成的身分待在你身邊照顧你,就是怕你走上歪路,怎能說哥哥讨厭你?」
段于淵見楊若于邊說、邊緩步挪移到石橋邊緣。石橋是楊家本家銜接鬼門的出入口,是仿地府奈何橋的用意,過了石橋、便是陽世。
李以瑞不禁緊張起來,若是給楊若愚逃回陽世,像他這樣滑溜的性格,說不定又藏到哪個凡人身體裏,楊無形又強弩之末,今後要再制伏楊若愚,恐怕便難了。
「哥哥要做的事情很多,我是嫡長子,楊家現在全仰賴我,沒辦法一直陪在你身邊。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學會離開哥哥、獨立自主了。」
楊若愚又往石橋挪了一步。影子人追到石橋旁,卻過不了陰陽交界,只能在石橋這端幹瞪眼。
「哥哥總是不懂。」
楊無形啞着嗓子,淚水一滴滴滑落他的頰,化作黑色的水滴,在沼澤上泛起漣漪。
「我不需要其他人,我就只要哥哥一個。母親、父親、叔叔、祖父、祖母,這些人都不在了,無形也無所謂。」
「我就只要哥哥……只要哥哥看着我一個人就好。」
「為什麽哥哥,總是不懂呢……?」
他嗓音凄楚,帶着哽咽,聞之令人心酸。
楊若愚卻渾然無所覺,眼看他就要跨過石橋、踏入鬼門,半晌卻動作一頓,按着太陽穴跪倒下來。
影子人們仍站在石橋這頭,癡癡地等待着橋上的楊若愚。楊若愚卻像是被什麽靥住般,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神色詫異,驀然回首,這次竟不是看楊無形,而是始終靜靜賴在李以瑞懷裏的楊思存。
「孟……娘!」楊若愚嘶吼起來。
他似乎在極力對抗着什麽,五官扭曲、唇瓣扭絞。他不敢回到石橋這一頭,怕被影子人逮着,只是扶着石橋撐起身子,對楊思存怒目而視。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故意……故意讓我們帶你回楊家。你知道我遲早會取回自己的肉身……孟娘的兒子……」
楊思存凝望着楊若愚的雙眼,只見那雙眼睛逐漸空洞、忽明忽暗,像是被什麽操控般。
他輕拍了李以瑞肩膀,示意李以瑞放他下來,李以瑞照辦了。赤足接觸到石子地的瞬間,楊思存疼得嘶了下,但這不妨礙他正臉對着父親。
「幻術發動的條件,是『碰觸被施術者肉身的一部分』。」
楊思存的語氣異常平靜。
「但只要一度碰觸,就無需一直保持觸碰的狀态。這個被施術者肉身,也包括『自己』在內。」
楊思存提起右手,檢視自己右手背,李以瑞看他手上有個墨黑色的傷痕,和他背上同樣,這是刻在魂骨上才會有的狀況。
「這個『家令』效力如此之強,倒是讓我始料未及。我想過你們有封印幻術的方法,但沒想到是這種根植于血緣、令人作嘔的道術,但很遺憾,我在城隍廟閉關時,就已經在自己體內埋下術式。」
「幻術的術式被設定為只要有我以外的人連結魂煉,就會自然發動,與我的意識無關,不會受到嗣後家令的阻擋。」
「但我沒想到無形叔叔,會在肉身上下了封印魂煉的術式。要是你取不回肉身,我就前功盡棄了,好在有這兩位朋友幫我。」
楊思存一口氣說完。李以瑞才明白過來,楊思存所以在酆島後,閉關在城隍廟不出,無非是擔心被楊若愚逮到。
但楊思存也并非只是坐困愁城,他針對自己身體下了幻術,就等着楊若愚取回肉身的一刻。
方才他急于解除楊若愚身上的封印術式,并不是為了換魂回去,而是要引誘楊若愚附回自己肉體上,進而啓動楊思存所設下的陷阱。
他不禁感慨,這對父子相隔百年不見,每次見面都是神鬼交鋒,現在竟得由兒子,親手埋葬自己的父親。
不過楊思存竟然親口對父親說,自己和段于淵是他的「朋友」,雖然是在這種狀況下,李以瑞還是不由得有些開心。
「……你和現任閻王,關系匪淺吧,思存?」
楊若愚還在垂死掙紮着,忽然扯起唇角。
楊思存臉色微變,沒有答腔,楊若愚便吃吃笑起來。
「真想不到啊!哈哈哈,我努力了半輩子,就是為了掌控地府、取得轉輪臺的控制權。但我兒子,不費吹灰之力,就實質支配了整個地府。」
楊思存知道自己不該在此時開口,但他實在忍不住。
「即便……王爺青睐我,與地府也無關。」他冷冷地說:「我不像你,我不會利用那些真心待我好的人。」
「是嗎?但你也利用那兩個凡人警察,讓他們替你奪回這具肉身吧?」
楊若愚咯咯笑着,楊思存臉色一沉。
「即使明知道兇險,一個弄不好,你的好朋友,很可能會遭遇超出他們能力的危險。但你為了保護地府、保護你最愛的閻王,寧可不和他求救,也要讓兩個凡人朋友為你涉險。」
楊思存眉間滿是陰霾,楊若愚對抗着逐漸被侵蝕的意識,又說。
「思存,難道你不想試試看嗎?和我連手,試試你在那人心中,究竟有多少份量。」
肉雯《二叁)‘靈溜(、九二《;叁九’溜
「你娘口口聲聲說愛我,但一但知道我想對付地府、對付她所愛的人,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舍棄了我,和你舍棄那兩個朋友一樣。」
楊若愚的聲音如流水,即使他不願聽,也無法就此關上耳朵。
「閻王一定對你很好吧,思存,你才能這樣信心滿滿地說,你們兩情相悅。但這份感情,和地府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時,又如何呢?」
「你難道不想試試嗎?如果我跟他說,你在我手裏,讓他拿整個地府來換你,他願意不願意?」
「還是那位閻王,終究和你娘一樣,比起愛你,他更在意自己呢?」
楊思存閉起眼睛。連李以瑞都感受得到,楊思存的法力正在起伏波動。
他聽段于淵說過,道法能力高低,與道士心理素質高度相關。若是楊思存被楊若愚的話語蠱惑,難保不會讓前家督有機可趁。
「你支身跑來陽世,留他一個人在地府,不也是為了試探這點嗎,思存?」
楊思存感覺有什麽人碰觸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卻是李以瑞。
李以瑞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把掌心擱在他肩上。楊思存感受到李以瑞不帶法力的溫度、還有重量,只覺心頭的紛擾逐漸平靜下來。
他深吸口氣,終是睜開眼睛,直視着眼前的至親。
「你說的沒錯,比起我,我娘……那個女人更在意她自己,她從來、一刻也沒愛過我。」
楊思存就像自虐似地,一字一句地說着。「就和你一樣,爸爸。」
「你和她,都太聰明了。你們覺得自己聰明到能夠掌控世間所有的事,包括我、包括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楊思存看着腳下越發濃重的影子一眼。
「像是無形叔叔,你可能一直覺得,叔叔對你的情感很可笑吧?所以你從未正面對待過他,總是欺騙、總是敷衍他,你相信你的智慧能夠掌握一切,你認為就算你不真心待人,也能騙得旁人對你好。」
楊思存微微別過頭,咬住下唇:「就連我,也曾經這麽想過。」
李以瑞看楊若愚雙目圓睜,全裸的身軀仰起頸子,最終竟翻起了白眼,胸口氣海處劇烈起伏,彷佛有什麽物事要破胸出。
段于淵在一旁提醒:「小心,他想掙脫魂煉。」
但楊思存沒有動,甚至連眉毛也沒有挑一下。只是那張向來不流露情感的臉上,流露些許哀憐。
「但就像我在酆島上向您說過的,輕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終有一天會自嘗惡果……這也是撫養我長大的人,始終耳提面命我的話。」
楊若愚的魂身脫出肉身。段于淵開過天眼,能看見魂魄,卻見楊若愚的靈魂如游魚驚鴻,倏忽掠過石橋,竟是撲向自己的親生兒子。
「楊思存!」李以瑞叫道。
然而楊若愚的指尖停在楊思存鼻尖前一吋,卻無法再往前一步。
楊若愚臉色一變,似乎也查覺到不對勁,但已經來不及了。卻見楊無形的影子倏忽竄到楊若愚腳下,貓捉老鼠般,捉住楊若愚失去憑依的魂身。
「我還擔心你不出來呢,這樣我就沒肉身可用了。」
楊思存的唇角,終于也有了一絲笑意。
「看來,無形叔叔感興趣的,不單是你的肉體而已。你該慶幸,像你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卻有這麽一個人真心愛你,從身、到心。」
「你……是故意……」楊若愚瞪大眼睛。
影子張開千絲萬縷,彷佛無數的黑色手臂,緊纏住楊若愚的四肢。楊若愚還待掙紮,但魂身不比肉身,若僅是肉身被控,還能用附身的方式逃脫。
但魂身被捉,那便當真無計可施。
「撫養你長大的人……是誰?」
影子吞沒楊若愚魂身的前刻,李以瑞聽見他嘶啞的、帶着凄楚的疑問。
楊思存站直了身子,看着逐漸被黑影吞沒的親生父親,猶如當年自己的母親、封印自己的父親時那般,露出了淡而寂寞的笑容。
「他是你此生最痛恨的人……也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
「楊郎?」
楊若愚驀地睜開眼睛,看着眼前低首喚醒他的女子。
他渾身冷汗,彷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但他卻不記得自己在何時、何地,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都是些悲傷的事情,讓人一回想起來,心口便隐隐作疼。
「孟娘……?」
他看着眼前這個外貌只有二十出頭、面容姣好的女子。
女子是他的發妻,原是地府的孟婆女神,因為與他墜入愛河,不惜為了他放棄女神金身,随他還到陽世定居,至今已過了九年。
女子笑起來,「怎麽了,都來游樂園了,還坐在這裏睡覺。思存在等這你過去陪他坐摩天輪呢!」
只見女子穿着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裝束,一身豔紅的洋裝,襯上短跟的涼鞋,整個人看起來如火一般亮眼。周圍的游客經過,都忍不住多看自己老婆兩眼。
這讓楊若愚有些許不安,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輕便的POLO衫、榇上修身的牛仔褲,頭上還有頂棒球帽,上面由女子親手繡了兩人的名字,是他去年的生日禮物。相較于女子的美豔,自己似乎有點太過樸素了。
「唔,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楊若愚揉揉眼睛,從那些恍惚的情緒中振作起來,伸手攬了孟娘的脖頸,給了她一個輕吻。
「話說這麽熱的天,幹嘛特別來游樂園?以妳幻術的能力,在家就能制造出游樂園的情境,再加上我的法力,比來這種凡人的樂園玩要盡興多了。」
楊若愚對妻子抱怨,孟娘掩唇笑了起來。
「在說什麽呢,幻術哪能這樣随便使用的,再說,這是思存一直以來的願望,不是嗎?」
話音剛落,摩天輪那頭便奔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個約莫八、九歲大的男孩,生得玉雪可愛,五官繼承了母親的魅豔、父親的俊秀,兩只眼睛大大的,看上去聰明伶俐。
「爹、娘,你們快點過來,摩天輪要開始了,現在不去排隊,到時候又得坐下一輪了啦!」男童抱怨着。
孟娘用雙手接住男童的肩,笑着揭往他臉上。
「你看你,吃爆米花吃得滿臉都是,今年都九歲了,怎麽還像個嬰兒?」
男孩露出羞赧的表情。
「好啦,我知道了,娘親好啰唆,不愧是五百歲的老神明。」
「喔,你現在懂得嫌棄你娘了,也不想想你能像現在這樣能言善道,是誰的遺傳?」女子揪了下男孩的臉蛋。
「但是思存,你不是怕高嗎?摩天輪可是很高的,你可不要半途哭着說你要下來,爸爸不能在游樂園使用道法的。」楊若愚笑着接口。
男孩揚起脖子,「我才不怕高呢!」
「是嗎?那這樣如何呢?」楊若愚将男孩從地上抱起來,架到自己肩膀上。男孩驚慌失措地尖叫,惹得一旁的孟娘笑個不停。
「好了、好了,不是要去坐摩天輪嗎?再不去就真的晚了。」孟娘說。
楊若愚把男孩放下來,牽起男孩的右手,孟娘則牽起男孩的左手,三個人肩并着肩,跟着男孩雀躍的腳步、邁向彼方。
☆
影子将楊若愚的魂身吞沒瞬間,李以瑞箭步上前,抱住了楊若愚倒下的肉身,以防影子趁機将肉身卷走。
但那些影子彷佛已對那具肉身失去興趣,從庭院裏撤離,在上空化作一枚巨大蠶繭,往祠堂的方向逸去。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5
但那些影子彷佛已對那具肉身失去興趣,從庭院裏撤離,在上空化作一枚巨大蠶繭,往祠堂的方向逸去。
李以瑞擡頭望去,卻見那黑色的繭在祠堂頂端停伫片刻,融化似地滲進了家祠房頂,那些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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