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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縷盤踞在牆上、天花板上、地上,竟像枚真正的蠶繭一般,在家祠一角築巢安眠。
那瞬間李以瑞他們都看見了,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用雙手擁住已然陷入沉眠的青年。青年眼簾輕阖、唇角帶笑,似乎正做着今生最美的夢。
『晚安、哥哥。』他們依稀聽見少年的聲音,溫柔而安祥。
段于淵感到一直籠罩在這座宅邸的,某種巨大的、無形的壓力,在那剎那間解開了,變得寧靜而淡泊。
李以瑞扛着楊若愚的身體,和楊思存一起趕到祠堂前。
卻見靈壇上最下首處、那個原先空白的牌位,像被什麽人親手題上了字:
『顯考妣楊若拙、靜勝之子,大智之弟,楊無形長眠』。
于此同時,黑影化作了雨滴,落在祠堂那些成千上萬的白色燭光上,燭火紛紛被澆滅,家祠裏頓時漆黑一片。彷佛長久以來的無眠夜,終在某一天熄了燈火,而裏頭的人終于阖上眼睛、得以安眠。
祠堂裏只剩一盞燭光,就在楊無形和楊若愚的牌位之側。
楊思存站在李以瑞身側,靜立良久,眼瞳裏有水光蕩漾,又被他強自壓下。
李以瑞看楊思存忽然雙膝跪折,他小腿全是藤條打出來的傷,一觸地便疼極。
李以瑞見狀說:「楊思存,你先把身體換回來吧?」
但楊思存卻像沒聽到一般,固執地雙膝跪地,直挺挺地面對着那些牌位。
段于淵走到他身側,和李以瑞一起靜靜看着他。
只見他擡起頭,視線在那數以千計的牌位上逡巡了一周,而後雙手扶地,對着靈堂行了叩頭禮。
楊思存動作不停,他叩拜三巡,微一起身,便再次下拜,如此往複,直到行完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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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沁出楊思存的小腿,染濕了靈堂的跪墊,楊思存卻未受動搖,彷佛要為自己流在體內的血,做最後、也最沉痛的道別。
楊思存嗑完最後一個頭,從地上站起。他舉起手背,卻見手背上那個屬于家令的墨痕,竟從魂骨上漸漸淡化,終至看不見了。
「無形叔叔,恐怕是讓自己的金丹、還有我爸的金丹,都讓自己的『深淵』吞噬掉。」
楊思存說:「這樣無形叔叔和我爸……和他最心愛的哥哥、便再也無法分開了。」
身後兩人都說不出話來。沒想到楊若愚一生機關算盡,為了救家族、救自己,做了各種倒行逆施的勾當:分化魂煉、迷奸女神、坑害孤兒,甚至把腦袋動到地府上頭,畢生所思所想、全是算計。
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從未算計過他的親弟弟手裏。
「輕視人與人間的情感」,段于淵想起楊思存那番話,感極而嘆息。
他正想說些什麽,身旁的李以瑞卻忽然「唔」了一聲,扶着太陽穴往後一跌。
「瑞瑞?」段于淵很快察覺搭檔的異常。
李以瑞臉色蒼白,他睜着眼、半張着唇,卻無法出聲,半晌竟緩緩坐倒下來。
段于淵從後扶着他身體,他思忖片刻,像是想到什麽般,一把扯起他上衣,查看他的背脊。
卻見二十年來,始終盤踞在李以瑞背上的那些字印,竟像褪去的潮水般,從李以瑞背上迅速淡化。
「……糟了。」
楊思存見狀推開段于淵,在李以瑞身後盤腿坐下,他用指尖點住李以瑞背心,以法力刺探他的魂骨,半晌咬住牙。
「我爸的封印失效了,一七四道術的後遺症,只怕是抵不住。」
段于淵心中一驚。李以瑞已半失去意識,雙目空洞地倒在段于淵懷裏,對兩人的讨論置若罔聞。
「言靈、呢?」他撫着李以瑞背心心髒高度的位置,那裏刻着着「于淵」二字,正是他當年在李以瑞魂骨上下的術式。
只是原先雜在楊若愚那些字印裏,又是隸書,乍看之下并不明顯,現在字印盡去,自己的名字便格外惹眼。
「你的言靈,只能防止我爸附身在李以瑞的魂煉上。但吸收魂魄,不在此限。」
楊思存話音剛落,李以瑞便忽然直起了身。卻見他眼神空茫,像是被什麽攫奪住心神般,竟往祠堂的方向緩步走去。
「瑞瑞!」
段于淵忙拉住他手臂,但李以瑞即便失了神智,身手一樣利落,竟避開他的抓握。
同時段于淵和楊思存都感覺到了,祠堂地面隐隐震動着,彷佛山雨欲來,連供桌上的牌位都随之騷動。
李以瑞走到石室前,祠堂大門便彷佛認得他一般、為他敞開。
原先被楊無形澆滅的燭光,在李以瑞走入石室的傾刻,剎那間全數死灰複燃。
這景象讓段于淵驚一陣呆一陣的,但他終究擔心李以瑞,也不管他是否會在意了,繞到他身前一把摟住了他。
李以瑞竟也沒有掙紮,他靜靜地站在石室中央,凝望着石室裏數不清多少、經歷過八百年歲月的各種軀體:男人、女人、少年、少女、青年、初生的嬰孩、行将就木的老妪。
他們共通點只有一個,那就是都流着楊家人的血。
楊思存也扶着牆、喘着息,趕到他們身後。
石室裏傳來什麽人說話的聲音,先是細語,而後聲音越來越響,變得能聽聲辨意。
『娘,為什麽你都不會老呢?』
『爹,我想和普通人家的小姐在一塊,可以嗎?』
『兄長,他們都說我是怪物,前些日子我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頸椎,但卻一點事也沒有,為什麽會這樣子呢?』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明明都好好的,怎麽會生下來,就成了死胎?』
『我好想死……真的好想死,為什麽,刀子都已經紮進心髒了,還死不了?』
『女兒,你別怕,你先睡吧,娘很快就過來陪你……』
『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嗎?親愛的……』
楊思存用雙手壓住耳朵,卻仍阻擋不了這些積累了八百年的悲願。無數的吶喊、怨恨、質疑、控訴、哀求,如同巨浪一般沖擊着他的耳膜,讓他幾乎無法站穩,只能坐倒在祠堂裏。
段于淵依然緊抱着李以瑞,卻見他忽然合上眼、張開雙臂。
他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正想再試着喚醒搭檔,原先在石室內燃燒的白色燭焰,竟一齊拔高數尺,然後便像是被什麽吸引一樣,朝李以瑞的方向彙聚。
「瑞瑞!」段于淵喚道,本能地想護在李以瑞身前,但徒勞無功。
那些燭焰化成的光點,像是經歷了漫長的旅途、終于找到終點一般,穿過段于淵的身體,徑直鑽入李以瑞體內。
李以瑞的身軀微微一震,終究沒有倒下,只是合着雙眼承受這一切。
光點接二連三,從每個石室前拔起。
即使是活了兩百年的楊思存,也從未見過此等奇景,千萬枚光點、化作千絲萬縷的光河,如夏日螢火般,争先恐後地融進李以瑞胸口氣海處。
段于淵感覺到李以瑞的身軀顫抖、勉力支撐着。
他無計可施,猶豫片刻,用手捉住李以瑞下颚,吻住了他的雙唇。
唇瓣交接的頃刻,段于淵感覺搭檔平靜了下來,身體不再顫抖、氣海也變得平順。
那些光點仍舊持續不斷地逸入李以瑞體內,數十、數百、數千,但李以瑞就像是包容一切的大海,江河百川、盡數歸流。
楊思存感覺耳際的喧鬧鬥然安靜下來,在最後一枚光點消失在李以瑞體內的剎那,他彷佛聽見某個人滿足的、帶着感傷的嘆息。
『謝謝你……』
同時李以瑞的身體也軟倒下來,段于淵忙接住他,伸手拍着他的面頰。
「瑞瑞、瑞瑞?」
他滿心恐懼,深怕搭檔從此再也不睜開眼來。好在李以瑞只是阖眼片刻,那雙好看的眼睫緩緩舒展開來。
「段于淵……」他總算認出搭檔。
段于淵心情難以言喻,他抿着唇,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再一次緊抱住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李以瑞唇齒還不大靈便,唇上帶着水痕。
段于淵有些心虛,剛才情急之下,他又吻了搭檔。本來天壇之後,段于淵便下定了決心,除非搭檔心甘情願,否則絕不再強迫李以瑞任何事。
但李以瑞看來沒有抗拒,他安穩地待在段于淵懷抱裏,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楊思存。
祠堂裏的燭光已然恢複原狀,方才那幕像是夢境一般,虛幻而不實。
但李以瑞很快發現,那些躺在石室裏的楊家人,原本一個個面目如生,像睡着般面色紅潤。
但此刻那些肉身,竟一個個開始腐化,表皮剝落、筋骨崩離,成了白骨,有些更直接化成了灰煙,消散在祠堂裏,再無蹤跡。
李以瑞扶着搭檔的肩,隐約也明白發生何事。
「我把楊家人的魂魄,都吸進體內了?」
他茫然問:「……這就是,甩子最終的目的嗎?」
打從在酆島山腹裏,聽聞楊若愚說的那番話起,李以瑞便一直藏着這想法。
甩子想消滅茍活了八百年的自己。但單只是殺死自己,不需要這麽大費周章,在他吸收甩子魂魄的當下,放他自由即可。
但甩子卻拜托段勿用,将他藏在楊家人無法尋獲的地方。李以瑞本以為是為了他體內,被甩子藏匿的半數呂安樂金丹的緣故,但看來還有更深遠的意義。
「甩子對楊若愚陽奉陰違,楊若愚想不擇手段、延續楊家人的壽命,為此不惜想讓呂安樂複生。但對甩子而言,他活了八百年,早看透楊家無可救藥,像常人一般死去,對楊家人而言,才是真正的幸福。」
楊思存似乎知道李以瑞想法,淡淡說着。
「所以他才會委托段家,在他被吸收後将你藏起,一方面少了你體內的兩枚金丹碎片,就可确保呂安樂無法真正複生。二方面,他也在等着有朝一日,可以利用你的身體、來讓楊家千萬游魂安息。」
段于淵一直在旁聽着,此時插了口,「但他沒料到、窮奇會來攪局。」
呂安樂的分身、窮奇降世在李以瑞身上,非但殺死了段家安排的保護者林瑞雪,還因此讓楊若愚查覺李以瑞的存在,在李以瑞身上刻下字印。
雖然當年,楊若愚沒發現他尋尋覓覓的閻王金丹,就藏在這個體質特異的孩子身上。但段勿用也知道不妙,才會指示段在田把人帶回段家保護。
而在那之後,楊若愚便被孟婆神以幻術封印、連人帶魂失蹤。
楊無形誤會此為段家所為,到段家鬧事,段勿用中了楊無形的道法,金丹被深淵剝奪,成了神智混亂的廢人,也無法執行甩子臨終托付給他的任務。
李以瑞的真實身分,也就這樣遁入迷霧、無人知悉,直到如今。
陰錯陽差,段于淵想起段在田說過的話,心中不勝歔欷。
☆
三人在楊家祠堂裏待了一陣,把那些燭火一一滅了,替屍體蓋上白绫。
段于淵還幫着楊思存把魂魄換回楊若愚的身體裏。他按着楊晚成的教導,将掌心貼在兩具肉身的印記上,催動法力。
楊思存阖上雙目,在李以瑞懷裏失去意識。李以瑞還十分緊張,擔心出什麽差池,視線一直在兩具肉身上來回逡巡。
好在過沒幾分鐘,楊思存便悠悠轉醒過來,讓李以瑞松了口氣。
「甩子和段家的前任家督……是什麽關系,你知道嗎,小道士?」
楊若愚的肉身沒穿衣服,李以瑞便在祠堂裏找了件道袍,幫着四肢還有些僵硬的楊思存穿上。
段于淵表情略不自在,經過這許多次共患難,李以瑞感覺搭檔和楊思存之間,關系和緩許多。雖然說話時還是無法看着對方眼睛就是了。
「……我聽叔叔說,爺爺他,有不少紅粉知己。」
段于淵說:「他喜歡美女,和呂安樂……有些相似。」
「這麽說來,我在地府裏确實聽說過,呂安樂為人好色潑賴,性喜結桃花,而且不只女的、男人也在他守備範圍。你爺爺若跟他一樣,甩子又是頂着尺八的皮相,兩人确實可能因為暧昧而走近。」
他嘆了口氣:「看來,過了八百年,楊家姊弟吸引到的男人類型還是一樣。」
「所以窮奇當年會降世來我家,就是要找甩子嗎?但甩子不是應該已經被我吞噬掉了?」李以瑞喃喃問。
「魂魄越強、吞噬所需的時間就越久,有點像質量越重的食物,在胃裏要更多時間消化那樣。」
楊思存說着。
「按照你的說法,你三歲受術,甩子用了兩年的時間讓你吸收足量的魂魄。窮奇在你七歲時降世,也不過是功成後兩年的事。甩子曾經升仙,算是神明,金丹沒這麽快消失。也因此被呂安樂感知,才會有後來那些事。」
「但為什麽,我會刺殺我媽?」
李以瑞問了一直以來盤踞在心頭的問題。
「當年……呂安樂和我體內的甩子,有碰到面嗎?他們發生了什麽事?」
楊思存尚未回答,便聽見家祠外傳來叫喊聲。
其實方才他們一路過來,便隐隐聽見不少慘叫聲。只是方才忙着偷身體、旁觀楊家兄弟的恩怨情仇,讓他們實在無暇顧及其他。
現在仔細聽去,那些慘叫聲竟甚為凄厲,像是臨死之前的悲鳴。
李以瑞畢竟當警察慣了,他立時直起身,「外面,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楊思存看了眼盤踞在角落,由「深淵」造就的黑色大繭,那繭一起一伏,像是心髒一般跳動着。現在楊家兩任家督都睡在裏頭,楊晚成不知所蹤,只怕也沒人能處理這些事。
「出去看看?」
段于淵說道,李以瑞點了下頭,掐了下搭檔的掌心。
楊思存看着兩人互動,忽問:「你們兩個,現在是在一起了嗎?」
李以瑞熱上一熱,正要回答,段于淵卻難得搶在他前頭。
「不,沒有。」
李以瑞有些訝異地望向他,段于淵滿臉嚴肅。
「瑞瑞他,有無法接受的事,我答應過、決不迫他。」
楊思存凝起眉頭,用一種微妙的表情看着兩人。李以瑞覺得他多半在想,這兩個大男人都這樣你親我我親你了,到底還有什麽無法接受的。
其實經歷這一切後,李以瑞也有種半放棄的想法。既然段于淵這麽執着于他,就放任他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算了。
他甚至想過,若是段于淵像在酆島山腹時一樣,忽然強吻他、或對他做強吻以外更過分的事的話,李以瑞覺得現在的自己,或許會放棄抵抗、就這樣順勢而為也說不一定。
「……不強迫對方,是基本道德好嗎?少講得好像做了什麽偉大的決定一樣,你這個變态跟蹤狂。」
楊思存沒好氣地說,段于淵別過臉沒吭聲。
「不過你們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李以瑞搔着臉頰,正想說些什麽,動作卻微微一頓。
段于淵一如往常很快查覺到異狀,「怎麽了,瑞瑞?」
李以瑞右手還拿着短槍,怔然望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只見左手靠近指節處,竟不知何時突起一枚小小的肉疣。
雖然小,但那肉疣黑漆漆的、冒着黑氣,瞧上去觸目驚
孤兒院集體失蹤事件 26
雖然小,但那肉疣黑漆漆的、冒着黑氣,瞧上去觸目驚心。
李以瑞又看了眼自己右手,手腕處也冒了一顆同樣大小的。他沒膽去檢視其他地方,身體已因恐懼而顫抖起來。
「段于淵……」
段于淵臉色比他更蒼白,他在李以瑞身邊半蹲下,抓着李以瑞冒着肉疣的手,張開了唇,卻抖得說不出話來。
楊思存見狀,神情也嚴肅起來,「恐怕是剛才那次吸收,讓魂煉的污染狀況加重,到臨界點了。」
李以瑞神色茫然:「那,該怎麽辦才好?」
他雖這樣問了,但他心裏明白,這問題根本沒有解答。
打從知道自己的魂煉污染開始,李以瑞時不時便會想起洪理月。那個在感情上與他擦肩而過、最後卻痛苦地死在他懷裏的女孩。
楊思存說過,魂煉混濁、無藥可救。
「從開始出現混濁症狀、到魂飛魄散間,還有數日餘裕。」
楊思存看着呆若木雞的兩人,沉住氣說:「我先把你的魂魄移轉出去,避免污染到靈魂,到時候就真的神仙難救。更新魂煉的事,我再來想辦法。」
李以瑞怔然,他雖自忖不是特別怕死,也曾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甚至想過世上沒有自己,會不會更好之類的哲學問題。
但現在,李以瑞感受着段于淵緊貼在身後的體溫,忽然覺得無以名狀的恐懼。
好不容易,才和段于淵心意相通。
如果可以的話,李以瑞還想多和段于淵聊聊天、談談心,做些以往沒能兩個人一塊做的事。
他真的、還不想死。
「魂魄移轉到……哪裏?」李以瑞聽見自己問。
「我體內。」楊思存認真地說:「這和先前交換靈魂不同,純粹把你藏進我的身體,就像混沌一樣。這樣至少能讓你的魂身,不會随同肉身一起潰散。」
李以瑞略微清醒過來,「但若是……我的靈魂已被感染,再轉移到你體內的話,你不是也會遭殃嗎,楊思存?」
「我無所謂,我是半個神,無論如何死不了。就算這個肉身壞了,最多再轉生一次,只是手續比較繁雜、要寫一堆報告罷了。」楊思存聳聳肩。
「你能操控轉輪臺?」段于淵問:「你是城隍廟的主人,對嗎,城隍爺?」
李以瑞微微一驚,想起他數次在城隍廟遇見楊思存和缟衣主仆的事。
楊若愚為了利用轉輪臺,不惜委身于城隍廟,以城隍爺的身分,安排幼童轉生到楊家人的肉身裏。
楊思存從未向他們表明過身分,但現在想起來,能這樣占據廟宇、喝令門神的人,除了城隍爺本人,大約也沒誰了。卻沒想到楊思存這樣厭惡自己父親,卻走上與楊若愚相同的老路。
「城隍爺代天行正道,我無法為了救李以瑞,背棄我的職責。」
楊思存沒有否認段于淵的猜測,他抿着唇。
「但關于轉輪臺,倒不是完全無法可想……」
他一句話未完,只聽家祠門口「碰」的一聲,有什麽人撞破了門扉,竟整個人跌了進來。
段于淵和李以瑞同時站起,李以瑞雙手持槍,瞄準着闖入的不速之客。段于淵持法器則護在他身後。
卻見跌進來竟是個楊家養女,她身着紅衣、胸口又被紅色的漿液渲染,紅上加紅,更顯凄豔刺目。
「救、救救我……我的胸口……」
她伸高右手,往空中不住虛抓。
李以瑞面色駭然,本能地想拉住她的手。但女子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胸口一陣鼓動,李以瑞還沒來得及避開,那人便慘叫一聲,彷佛體內所有髒器,使勁被人扯到體外一般,就這樣爆體而亡。
血肉在空中散成碎塊,噴灑在呆滞的李以瑞臉上,段于淵忙将他拉到一旁。
「怎麽……回事?」李以瑞問。
家祠的門敞開,李以瑞他們得以看見外頭的情況。只見那些楊家養子紛紛往石橋方向奔逃,但跑沒幾步,便像是胸口被裝了炸彈般,像方才那人一樣,炸開半人高的血花,就這樣倒地死去。頓時慘叫聲不絕于耳。
但即使死了這許多人,李以瑞卻沒看見兇手的影子。
「這些人,是被斬斷魂煉而死的。」
楊思存蹲在其中一個屍身旁,只見炸成血洞的胸口,有光點般的物事緩緩溢出來,散進空氣中,慢慢消失不見。
「魂煉被斬斷,肉身和靈魂會一起崩毀,無法投胎轉世,等于從此消失在三界。」楊思存神色複雜。
「斬斷魂煉?」李以瑞傻住:「但你不是說,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目視和接觸魂煉嗎?」
楊思存沒有回答,只是用擔憂的目光望向宅邸那頭。
「我們先離開這裏。」楊思存當機立斷。三人各持武器法器,奔出祠堂,正想往石橋方向移動,楊思存卻忽然頓下腳步。
「楊思存?」
只見楊思存一手支住梁柱,一手掐住太陽穴,有抹紅色的光芒緩緩逸出楊思存胸口,像被什麽吸引一般,倏地一聲往外飛去,飛往那些養子逃竄的源頭。
楊思存神色茫然,李以瑞忙問:「怎麽了?」
「混沌……呂安樂的金丹碎片,被吸走了。」楊思存說。
「吸走了?」段于淵不解。
此時又一個楊家子女逃到石橋邊,掩着胸口倒下,同樣爆體而亡,鮮血濺滿了石橋橋墩,讓三人更為膽顫心寒。
李以瑞在宅邸那頭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形。那人略顯佝偻,穿着他熟悉的灰色POLO衫和長褲,從到城隍廟找楊思存以來,李以瑞還是第一次和他重會。
「呂立威……老師?」李以瑞訝然。
卻見他雙目空洞,站在庭院的九曲回廊下,靜靜望着某個方向,不發一語。
「老師!」李以瑞又喚了聲,卻見呂立威往這裏瞥了一眼,竟似認不出他來,只是默然退回建物的陰影裏。
段于淵終究擔心李以瑞,他不動聲色地按住李以瑞背心,在腳下畫了個法陣,這樣任何陰類惡物想傷害李以瑞,都得先過他這一關。
正杯弓蛇影間,李以瑞的耳邊,忽傳來溫柔的喚聲。
「瑞瑞……?」
李以瑞神色迷惘,只因這嗓音,他已睽違二十多年沒有聽見,那是只存在夢中、連作夢都不敢細想的聲音。
他驀然回首,看着從屋梁陰影裏走出來,穿着醫院的綠袍,雙頰削瘦、臉色蒼白的女子,一時完全說不出話來。
「媽媽……」
☆
段于淵睜大了眼。站在那裏的确實是林瑞雪。
打從七歲起,他就陪着李以瑞,到市立醫院探望過這人無數次。
酆島事件之前,李以瑞始終認定這人是自己親生母親,也認為林瑞雪是被自己刺殺才陷入沉眠,也因此幼時每次會面,李以瑞心情總會低落個兩三天。
年幼的段于淵,還曾經因此厭惡過這個女人。認為是林瑞雪讓他的瑞瑞傷心難過。
也因此這張臉,就算化成灰,段于淵也不會錯認。
「媽……!」
李以瑞幾乎是立時往前奔去。段于淵想攔,但李以瑞一但認真起來,向來不是他攔得住的。
「媽,你怎麽會在這裏?妳的身體……」
好在李以瑞終究有幾分警覺,沒有靠得太近,只是保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林瑞雪神色也有些茫然。
「我一睜開眼睛,人就在這裏了。但我不是應該在醫院裏嗎?宜瑞,你怎麽也在這裏,這是什麽地方?」
段于淵走到李以瑞身後。他回頭望了楊思存一眼,楊思存仍舊待在原地,對他做了個手勢,段于淵微一點頭,轉頭面對林瑞雪。
「……為什麽,妳知道他是瑞瑞?」
他冷冷地問,李以瑞這才醒覺過來。林瑞雪在他七歲時便陷入昏迷,按理說只會記得他七歲的模樣。
但她卻毫不猶豫地叫自己「宜瑞」,就算李以瑞的五官輪廓,和七歲時确實相去不遠,但也足夠啓人疑窦了。
「在說什麽呢?」
但林瑞雪卻笑了笑。
「我當然認得啊!自己的孩子,怎麽可能認不出來。我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宜瑞經常來看我、跟我說話,這些我都知道,你長大了,瑞瑞,過來給媽媽看看。」
李以瑞渾身顫抖,就要走向林瑞雪,但段于淵再次攔住他。
「你不是瑞瑞的親生母親。」段于淵沉聲,「是受我爺爺……段勿用指示,才收養瑞瑞的,是嗎?」
林瑞雪的神情微微一愕,随即露出略顯寂寞的笑。
「啊,原來你們已經知道了。也是呢,都過了二十年了,宜瑞這麽聰明的孩子,怎麽可能沒有查覺。」
林瑞雪深吸了口氣。
「但是我發誓,我是真心把瑞瑞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以前是、現在也是。宜瑞,你會怪我騙你嗎?」
「媽媽……」李以瑞啓唇。他伸指到段于淵背脊上,寫了幾個字。
段于淵微微一頓,伸指也在李以瑞背上寫了什麽,表面仍問着林瑞雪。
「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段于淵沉聲問:「是窮奇、附了瑞瑞的身,把妳殺了嗎?」
林瑞雪沉默片刻。「其實師傅,在把宜瑞交托給我時,就向我說明過了。」
「他說,宜瑞和楊家有關,但是他不希望讓楊家人查覺宜瑞的存在。至于原因,他說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風險,沒有向我細說,但他也告訴我,如果接下這個任務,就要有死的覺悟。」
她望向李以瑞:「所以我,真的一點也不怪你,瑞瑞。」
李以瑞抿了下唇。
「媽。」
李以瑞喚了聲,神色平靜:「你不問……爸爸怎麽了嗎?」
段于淵仍舊站李以瑞身後,看着林瑞雪溫柔的神色微微一變,随即又笑了。
「啊……你爸爸嗎?他知道我被你殺死,應該很震驚吧?我知道,他後來想殺掉你洩憤,那不是他的錯,他不知道你的來歷,以為是你害了我……宜瑞,這些日子以來,讓你受苦了。」
林瑞雪又朝他走近一步,但李以瑞這一次,卻往後退了。
「媽……」
他擡起頭,用悲傷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女子。
「你不知道、爸爸的名字,對嗎?」
林瑞雪臉色乍變。李以瑞不住喘息,壓抑住胸口的湧動。
「因為我,每次去探望妳,都是叫他『爸爸』,我把爸爸的事全告訴了妳,但一次也沒有提到他的名字,所以你,知道爸爸想殺我的事,但卻不知道這輩子最愛自己的男人,究竟叫什麽名字。」
「如果是記憶出現缺損,那妳不會跟我說方才那些話。所以妳是真不知道李幹文這個名字。」
李以瑞連退了兩步,段于淵始終護在他身後。
「我、從知道甩子在我體內開始,就一直在想這件事了。當年窮奇來我們家,恐怕就是來找我體內的甩子,他想報複甩子、順勢找回他的金丹。」
「但妖魔鬼怪降臨人間,必定要有肉身。但我的身體被甩子改造過,長久待着、會被我吞噬,窮奇用不了。」
「而那間屋子裏除了我,就只剩下一個人。」
李以瑞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盈滿淚水。
「但我媽……林瑞雪并不是乩童,她只有一條魂煉,所以他,先操縱我的肉身,殺死林瑞雪這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凡人。我媽死了後,魂煉空缺下來,他就立即占據了我媽的肉身……」
段于淵扶住李以瑞的肩,但他已止不住眼淚。
「我媽她……林瑞雪她、早就已經過世了,被窮奇殺死了。」
「二十年來,以我母親的身分躺在醫院裏,聽我說話、受我照顧的,根本就不是林瑞雪。」
李以瑞驀地擡起頭來,同時間段于淵攬住李以瑞的腰,兩人同往楊思存的方向後躍。
「而是只為了區區肉身,就犧牲凡人的殺人兇手……兇獸窮奇,不,呂安樂,對嗎?」
楊思存接住他們,三人饒有默契,一同往反方向狂奔。
楊思存低聲說:「混沌的金丹被他搶回去了,我無法像甩子一樣任意開啓鬼門,只能想辦法從原本的出入口離開。」
他指着那座方才楊若愚千方百計接近的石橋。李以瑞回頭望向林瑞雪,但林瑞雪……窮奇卻并未追過來,只是抱着臂,用一種無奈的神情望着他們三人。
「……看來甩子那家夥,還真選了一個麻煩的肉身啊!」
窮奇輕笑着,三人雖已跑了一段距離,但聲音竟似近在耳際,充斥着整個空間,震耳欲聾。
「那個女人也是,有夠麻煩,知道我想利用她的肉身,竟然用盡她那點微薄的法力,就為了困住我。」
「母親的執念确實強大,但明明不是親生母子,也能産生這樣強大的執念,真是奇了,就連我的金丹混沌,也是被女人的執念,困在陽世整整十年。看來甩子有句話說得沒錯,不能小看女人哪!」
李以瑞咬住牙,他總算明白,窮奇明明占據了林瑞雪的肉身,這麽多年來,卻始終只能躺在市立醫院裏,無法為禍人間的原因了。
人說為母則強,強大的執念,具有憾動鬼神的力量。就像黎拓日的續弦,單憑自己的不甘心,就将混沌束縛在鬼宅裏近十年。
林瑞雪用自己的法力、加上保護李以瑞的執念,将窮奇束縛在體內。讓窮奇即使占據魂煉,也無法自由使用她的肉身,也保住了當年幼小的李以瑞。
但她也因此陪着窮奇,在醫院躺了整整二十年,無從輪回轉世。
思及此,李以瑞只覺酸意湧上喉口,即使時機不對,他仍是停下腳步。
「媽媽他……還在你體內嗎?」
李以瑞嗓音顫抖,轉身面對窮奇,「她、還有意識嗎?」
「我花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掙脫那個愚婦的束縛,你說呢?」
窮奇咧唇笑起來:「也得感謝甩子的徒子徒孫,把我的守墓人帶進這裏,喚醒我的魂魄。且越接近地府,我的力量就越強大,也才能消滅那個愚蠢的婦人。」
李以瑞的雙目瞠大,唇瓣發抖。他感覺段于淵從身後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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