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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以瑞深切地感受到,他們是活着的。活生生的。

李以瑞的指尖在照片上撫了許久,唇角不自覺逸出笑容,眼眶卻是紅的。

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正想離開,卻聽到茶水間的方向有動靜。

李以瑞一驚,本能地按住腰間,才發現他已沒了配槍。

他只得矮住身,警戒地問:「誰?」

他往茶水間走了一步,海灣分局的茶水間是月字型的沙發椅,李以瑞看見正中央的沙發椅旁,竟躲着個瑟縮的身影。

他微微瞠大眼,只見那人身材嬌小,看上去不到十歲年紀,大約就是小二、小三的孩子,穿着學校制服一類的短褲,是個男孩。

看見孩子,李以瑞的戒心一下子少了大半,他松下手。

「怎麽了,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他問男孩。

男孩留着一個短發、眼睛大大的,平心而論生得挺清秀的,稱得上美少年的程度,臉色有點蒼白,看向李以瑞的表情不知所措。

「大哥哥,你是誰?」男孩問李以瑞。

李以瑞剛要開口,但想起楊思存告誡的話,便抿了下唇。

「我姓段。」李以瑞問:「你爸爸媽媽呢?」

他想起段于淵說過,楊若愚之所以做城隍,是因為要操控孩童在轉輪臺投胎的緣故。

也因此十歲以下的孩童,如非與父母同死,理論上死後會待在城隍廟裏,受城隍的照顧,而不會走這段黃泉路。

「我本來,是和媽媽一起下來的。」果然男孩說:「但中途和她走散了。大哥哥,這是哪裏,我該去哪裏?媽媽又去哪裏了?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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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雙手掩面,竟大哭起來,李以瑞忙拍他的背。

「你別哭,你媽媽可能只是離開一下,你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麽時候?」

李以瑞注意到男孩脖子上有個像煉墜一樣的物事,他想或許上頭可能有線索,便伸出手。

未料男孩竟退了一步,不讓李以瑞碰觸到那物事。

「我……我不知道,我一轉過頭,媽媽就不見了。」

李以瑞見男孩眼角含淚,目光卻帶着警戒,忙露出安撫的微笑,「不要緊,你媽應該只是跟你走散了,很快就會回來也說不一定。」

李以瑞看了眼身後的執勤臺,以往在海灣,也有不少迷路的孩子會來投靠警察。而身為海灣分局公認的第一暖男,這種照顧迷失兒童的工作通常便落到他身上,他不知道帶過多少小孩去分局附近吃冰過。

「這裏轉角出去有家剉冰店……啊,不過這裏的應該沒有店員吧,不然我們去對面的扭蛋店吧?邊玩邊等你媽,好嗎?」李以瑞作勢牽他的手。

男孩問:「大哥哥要陪我嗎?但大哥哥,不是也有要做的事?」

「嗯,我在找人。」李以瑞說:「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所以沒關系,搞不好在這裏待一會兒,他就會過來跟我會合也說不一定。」

雖是這麽說,其實李以瑞也沒什麽底氣,他下來陰間起于倉促,莫名其妙就給楊思存掐了脖子。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都相當瘋狂,若不是知道楊思存的能耐,在旁人眼裏看來,他或者就只是單純的殉情而已。

甚至方才,他也有若找不到段于淵,幹脆就留在陰間不走的念頭。

他本是因為段于淵,才在人間多活了那些時日。

沒有段于淵的陽世,待着也是枉然。

「大哥哥要找的人,是什麽人?也是媽媽嗎?」男孩問他。

李以瑞帶着男孩到對街,那還真的跟陽世一樣,有間扭蛋店。李以瑞讓男孩自己挑了一臺,臨事才發現沒帶錢包,好在褲袋裏還有些零錢,剛好可以扭一個,否則臉就丢大了。

「不,他是我朋友。」李以瑞說:「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男孩問:「他怎麽死的?」

李以瑞猶豫了下,男孩便流俐地說:「我媽是自殺死的,我從小身體不好,有心髒病,我媽自己想死,又不放心我,就對我說了:『要跟媽媽一起死嗎?』我就跟他說好。」

李以瑞明白過來,這男孩是母攜子自殺的犧牲品,以往他相驗過不少這類的屍體,全家自殺的也很常見,不禁歔欷。

「嗯,他是……被人殺死的。」李以瑞怔怔地說,胸口又是一陣刺疼。

男孩問:「大哥哥,很難過嗎?」

李以瑞「嗯」了一聲,男孩又問:「為什麽?」

李以瑞一愣,男孩便像背稿一般說着,「我爸爸也不在了,但是他死的時候,我和媽媽一點都不難過,他只會賺錢,從不關心我們。有些人就算死了,也沒人會為他難過,媽媽是這樣說的。」

「他……是為了保護我。」

李以瑞喃喃說:「對方本來要殺我,但他保護了我。」

「所以大哥哥,是因為朋友為了保護你而死,才這麽難過?」男孩問。

李以瑞一愣,看着伸手取扭蛋的男孩,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

打從在酆島山腹裏,段于淵跟他告白那刻起,李以瑞對段于淵的想法,便一直處在混亂之中。

而在楊家家祠裏,李以瑞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要放下一切和段于淵在一起,搭檔就死在他面前。

最開始,比起難過,李以瑞發覺,自己內心更多的是自責。

明知這一切不該歸咎于任何人,就像段于淵喜歡上自己,不是段于淵的錯。自己只是被動地被喜歡上,更不應該成為被怪罪的對象。

但李以瑞卻無法停止,那種從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跶伐。

尾聲 4

但李以瑞卻無法停止,那種從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躂伐。

「不……不是這樣,不單只是這樣。」

李以瑞囈語似地說著,兩人回到海灣分局門口,在門口階梯上坐著。

「那個人他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沒爸媽、在世上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但他比誰都照顧我,我想要什麼、需要什麼,哪裡傷哪裡疼了,他總是第一個知道,不用我開口,哪怕只眨個眼也好,他也能馬上明白我需要什麼。」

「無論何時,只要我回過頭,身邊總是有他在。」

李以瑞喉口哽咽起來。

「但其實我……一直、很嫉妒他。」

「我嫉妒他有個家、有身分地位,還有旁人無法企及的天資,我樣樣都不如他,所以我……明知他的心思,還裝作不知道。因為我若是一直不知道,就能像這樣一直利用他,就算他因此受折磨,也與我無關。」

「旁人說他跟蹤狂,我表面上說不要緊,心底卻沒反駁。我佔盡好處,卻又想著是段於淵自己心甘情願的,我不欠他什麼。」

男孩半句沒插口,也或許是似懂非懂,李以瑞用雙手掩住面頰。

「我心裡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不對,他遲早有一天會崩潰。早在鬼宅時,我就該有所覺悟了,段於淵會因為我而死,我會害死他、害他一輩子,就像在田叔叔說的一樣。」

「結果他果然死了,死在我面前。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殺死他的,不是窮奇,段於淵他,是被我殺死的。」李以瑞咬著牙說。

「所以大哥哥,不是為了朋友死掉而傷心。」男孩此時開了口:「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他嗎……?」

李以瑞搖搖頭,他剛要說些什麼,便聽見海灣分局外傳來刺耳的煞車聲。

李以瑞一怔,他從黃泉路上一路走來,除了這個男孩外,幾乎沒遇上什麼人,還以為地獄就是這樣子。

他還來不及思考,便感覺刺目的光線射進值勤臺,男孩驚呼了一聲。只見有臺公車朝海灣分局駛來,餘速不減,竟直直衝向分局大門口。

「救、救命啊!」男孩放聲尖叫。

李以瑞反應也快極,他一把攬住男孩的腰,便往階梯下翻滾。

只聽耳邊「轟」地一聲巨響,公車就這樣直直撞進了海灣分局內,值勤臺被撞得稀八爛,連李以瑞他們的辦公桌也一併遭殃。

這下子變故頓起,李以瑞固然是驚得呆了,懷中男孩也臉色蒼白。

李以瑞覺得那臺公車有點眼熟,依稀便是他在全裸公車搶案時,在上頭臥底的那輛公車。

只見那臺公車一撞不成,竟開始倒車,發出刺耳的引擎聲。李以瑞往公車上看了一眼,卻見駕駛席竟然空無一人,真是見鬼了。

不過既然人在地府,見鬼好像也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楊思存說陰間有不少妖魔,李以瑞本以為會是像哥吉拉之類的東西,但大概是他平常太少接觸次文化,在他的黃泉路上,連妖怪都長得如此日常。

「大哥哥,那、那臺車跟過來了!」男孩驚呼道。

李以瑞回頭一看,果見那臺公車已倒回馬路上,朝兩人急起直追。

李以瑞的學生時代,常因為睡過頭,到學校的直達公車又只有一班,常過著追公車跑的日子。

但他追公車追了一輩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反過來給公車追。

「抱緊我,小心別咬著舌頭。」李以瑞低聲對懷裡的男孩說。

男孩渾身發抖、瞧來泫然欲泣,抓緊李以瑞的衣襟點了點頭。

李以瑞壓低身子,略做了下伸展操,抱起男孩的腰,像獵豹一般蜷住身子,發足便往巷子內狂奔。

這條巷子,便是當初楊思存來堵他和段於淵時,雙方激戰的那條窄巷,九彎十八拐的十分複雜。但李以瑞何等腳力,又熟門熟路,在小巷裡竄高伏低,轉眼已把公車甩在身後。

公車憤怒地冒著黑煙,卻只能看著錯綜複雜的窄巷乾瞪眼。

男孩伏在李以瑞懷裡,偷眼觀察他的狀況,伸手按在胸前的鍊墜上。

李以瑞剛為擺脫公車鬆了口氣,眼前窄巷卻開始扭曲變形。海灣分局和扭蛋店都不見了,道路瞬間變得寬敞,李以瑞發覺自己站在人行道上,身邊有個站牌,上頭竟寫著「上城區S國中前」。

「咦……?」

李以瑞頓時瞠目結舌,回頭一看,果然看見那臺公車如魚得水,冒著引擎黑氣,轟隆隆地朝他直駛而來。

「小、小心,大哥哥!」男孩又尖叫。

李以瑞倒吸口冷氣,他才來得及用身體護住男孩,往旁邊一滾,公車已輾過站牌,撞上一戶人家的石牆,碎石迸裂、像水花一樣四散亂飛。

李以瑞怕傷著男孩,忙護在他身上,冷不防碎石砸上他的肩,肩頭頓時一片青紫。

「可惡……要是有把槍就好了。」

李以瑞咬牙說著,這個距離,他能輕易打中公車的輪胎。

卻聽「碰」的一聲,彷彿是回應李以瑞的願望般,耳邊竟當真傳來槍響。

但槍聲卻並非來自李以瑞,而是來自公車後方。

卻聽「碰、碰」又是兩聲槍響,對方的子彈如李以瑞所願,準確地射中公車的前後輪,阻住了瘋狂公車的勢頭。

煙硝味瀰漫窄巷中,李以瑞怔然擡頭,發覺公車後有個身影緩步走來。

他身形不高,大約只到李以瑞胸口,長髮披肩,依稀是個女孩,女孩身上竟還穿著S國中的學生制服。

李以瑞盯著少女的臉良久,終於和記憶中的形象重疊,不禁瞠大了眼。

「小月……學姊?」

楊思存盤腿坐在李以瑞屍身前,對著眼前的不速之客緩緩擡起頭。

城隍廟四下都已築了結界,縞衣在楊思存再三保證自己不會有事、且最重要的周邊需要有人保護,諸如此類無所不用其極地說服後,也暫時從廟裡撤離,帶著一箱楊思存的收藏品。

諾大廟宇,就只有楊思存一人。

他穿著全黑的道服正裝,領口別著紅色的彼岸花結,和來人的視線重疊時,唇角禁不住微微一揚。

「閻王陛下,別來無恙。」

楊思存從坐墊上起身,依著晚輩對長者的禮儀,雙手抱拳,長長一躬。

他的身前擺了一壺酒、兩個酒盞,看著眼前的人因為恐懼他的能力,略微停下的步伐,好整以暇地又坐回棺木前。

「陛下,不坐下來喝杯水酒嗎?」楊思存說,比了個「請」的手勢。

那人的外貌也令人吃驚,他已不像在楊家本家時那樣,佔用李以瑞養母林瑞雪的外貌,而是另一個中年男子的樣貌。

「……沒想到陛下連守墓人的身體,也不肯放過。」

楊思存望著佔著呂立威外貌的男人,語氣難掩感慨。

來人冷哼了一聲。

「守墓人本是我的徒子徒孫,為了有朝一日迎接我降世而存在,我用他們的肉身,事所當然。怪要怪你控制了那個女修的肉身,否則比起這個衰老的身體,那女人的肉身還好使一些。」

他瞇著眼看著楊思存,像是耽溺於他的長相。

「話說,你就這樣讓門神放我進來,是因為知道抵抗沒有用嗎?」

他環顧著廟宇,從香爐、拜堂,到神壇上屬於城隍爺的金身,最後定在楊思存身後、躺著李以瑞的棺木上。

「沒想到你,竟是這間廟的主人。」他感慨著:「當年我為了尺八那女人,讓甩子為我築了這間廟,尺八死後,我還以為這廟荒廢了。哈哈,真是懷念,想當初尺八也會像這樣,在前堂迎接我。」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眷戀,朝楊思存又走了一步。

「把我的金丹交出來吧!地府的小孩兒,乖乖聽話的話,看在你我這些緣份的份上,我可以饒你一命,也不動你的廟。」

但楊思存仍舊沒有動,他提起酒壺,往兩個酒盞各自斟滿。

「我前世的工作,是在地府裡,聽取人的前世今生,替他們解除疑惑、平忿解怨,好讓他們能徹底放下前世冤孽,安心到來世投胎。」

楊思存直視著窮奇——或許該說是取回了窮奇和混沌金丹的前閻王,輕聲說道。

「看來陛下,正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不是嗎?」

閻王冷哼一聲,「笑話,我堂堂地府閻王,何需聽一個地府小鬼說教?廢話少說,你再不把我的金丹交出來,今天你的小廟就沒了。」

「陛下,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楊思存不為所動。

「真相……?」

「當年甩子前輩,是怎麼讓尺八同意跟他換魂、尺八又為什麼會代替甩子,成為閻王令劍下的亡魂。」

閻王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轉變,楊思存唇角微揚。

「以及甩子前輩對您真正的想法……您難道不想聽一聽嗎,閻王陛下?」

「小月學姊……?」

李以瑞下巴幾乎要落到地上。眼前此人因為魂鍊混濁,現在應該是形神俱滅,哪裡都不存在才對。

但眼前的洪理月是如此真實,卻見她雙手持槍,對準公車的前輪又開了一槍。只聽「碰」的一聲,公車終於在窄巷裡停下,車燈熄滅,像是被制伏的公牛一般頹然倒下。

李以瑞單手還摟著男孩,此時也略為鬆了口氣。

他見洪理月還槍腰間,忍不住開口。

「妳怎麼、會在這裡……?」

洪理月回過頭來,李以瑞怔然發現,她連五官,都還維持著在S國中時,李以瑞最後一次在教室裡見到她的模樣。

他忽然隱約懂了什麼,嘴上卻沒有說破。

洪理月忽然露出微笑:「好久不見了,以瑞同學。」

李以瑞忍住滿胸口的悸動,卻見他懷中男孩十分安靜,似也在觀察洪理月。

「上一次像這樣見面,應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洪理月依然背對著他,看著海灣分局上方暗紅色的天空。

「那時候的日子真愉快,上上課、社團活動、考試、功課,再來就是戀愛,雖然那時候煩惱也很多,但真是段令人難忘的日子。」

李以瑞直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但最終只點了下頭。

「你那時候,真的很耀眼。我總是會在文藝社辦門口,看著被人群簇擁的你。你對每個人都很好、每個人都很喜歡你、想接近你,好像太陽一樣。」

「我那時候就想,啊,這個人十年之後,應該會娶個漂亮的老婆、生一窩小孩,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吧。」

「小月學姊……」

「但我有時候,也會很擔心那個人。」洪理說依然微笑著,「這人總是這樣笑著、為了別人展露笑容,要是有一天,自己笑不出來的時候,該怎麼辦呢?如果他需要哭的話,誰能夠陪在他身邊呢?」

李以瑞說不出話來,學姊轉過身,帶著溫柔的笑容朝他走來。

「以瑞同學,我喜歡你。」洪理月輕輕說:「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李以瑞「嗯」了一聲,洪理月便雙手插腰。

「那你的回應呢,學弟?」她笑問。

李以瑞喉口乾澀,猶如當年,他決定向洪理月告白時那般。

「……抱歉,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嘶啞著嗓音說。

洪理月露出滿意的微笑,李以瑞眼眶漲紅,只得深深吸氣。洪理月把腰間槍套解下,把兩把短槍交付給他。

「在這個站牌等著,接下來那臺公車,會抵達R城的下城區,那裡,或許有你要找的人。」

李以瑞收下短槍,這回堅定地朝她點了頭。「謝謝你,學姊。」

身後又傳來引擎聲,李以瑞擡頭一看,果真有輛公車從遠處駛來,停在他眼前。

「學姊……」李以瑞望了洪理月一眼。洪理月笑笑,指了下公車站牌,卻見站牌倏忽已換了形貌,變成一座長滿青苔的石碑。

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石碑上以紅色字跡鐫刻著:「望鄉臺」,李以瑞卻不解其意。

「望鄉臺,能看見自己過去思念之人,亡魂來到陰曹,因思念親故,常裹足不前,故有望鄉臺,讓亡者能思念故人、安心踏上黃泉路。」

洪理月說著,對他露出微笑。

「你在這裡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思念的幻影,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已經哪裡都不在了,以瑞同學。」

洪理月彷彿要證明這一點般,她轉過身,走向那臺傾頹的公車,站在門口望著他,似在催促他上車。

李以瑞和男孩也步上公車。公車上已有不少人,見李以瑞上車,紛紛朝他望來,但沒人出聲招呼他。

李以瑞往駕駛席上望去,那裡並沒有人。倒是靠近駕駛的位置有空位,還是兩人座,李以瑞只得領著男孩落坐。

公車門關上,李以瑞從玻璃窗往後看,只見廢棄公車和洪理月還待在原地。再眨眼時,兩者都已不見蹤影。

他心中感慨萬千,扶著窗檻怔然良久,才緩緩落坐回公車座位上。

男孩右腳扭傷,腳踝腫了一塊。李以瑞想替他療傷,但公車上沒有繃帶,他只得撕了自己的上衣,做了簡易的包紮。

李以瑞肩頭一片瘀青,但他卻不大在乎,只伸手抹去頰側淌下的血,把男孩抱到膝蓋上。

男孩一直靜靜看著他,半晌忽問:「你常像這樣管閒事嗎,大哥哥?」

陸續有乘客上了公車,乘客形形色色,有男子、也有女子,有中年人,也有老人,唯獨沒有孩子。他們有的不安地頻頻看窗外,有的雙目空洞、只是一個勁兒的注視前方。

「管閒事?」李以瑞一怔。

「我今天跟你第一天認識,才講不到兩句話,跟陌生人沒兩樣。」」

男孩的語氣忽然有些粗暴。不知為何,離開望鄉臺後,李以瑞覺得男孩似乎卸下了某種保護色,看向李以瑞的眼神充滿質疑。

「但你卻為了救我,連自己性命都不顧。剛才那公車,要是撞到你,你搞不好會死不是嗎?」

李以瑞笑起來:「我早就死了,不是嗎?」

「你很可能會魂飛魄散,就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男孩嘟著嘴說。

李以瑞一時沒答話,只是怔然望著窗外流逝的風景。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能習慣這樣了吧。」

他喃喃說:「就像小月學姊說的,對每個人都很好、為別人而活、保護身邊的人,為了成全別人,自己消失不見也無所謂……可能我覺得,這麼做的話,大家就會喜歡我,會給我好點臉色。」

這回答似乎出乎男孩意料,一時沒有回話,李以瑞便忽然轉向男孩。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男孩。

男孩似乎有點慌亂,思忖了一會兒,才說:「呃,我叫、日陽。」

李以瑞一怔,總覺得這名字有種似曾相識感。

他又問:「你不留在警局那邊等你媽媽,沒關係嗎?」

叫日陽的男孩搖了搖頭:「沒關係,我想跟著大哥哥。」

「跟著我的話,搞不好待會有比公車更危險的東西出現。」李以瑞笑道。

他看著窗外的下城風景,又說:「你剛剛問我,我是不是因為段於淵為我而死、覺得對不起他才難過。但不是,我會難過,並不是出於罪惡感。」

「那是為什麼?」日陽問他。

李以瑞答得很快:「因為我喜歡他。」

但日陽並未放過他。「喜歡有很多種型態,對親人的喜歡、朋友的喜歡、兄弟的喜歡,有時候喜歡偶像明星也是喜歡,大哥哥對朋友,是哪一種?」

李以瑞有些茫然,「大概是、對情人……吧?」

「所以大哥哥喜歡你的朋友?比喜歡剛剛那個姊姊還喜歡嗎?」

李以瑞猶豫片刻,才點了頭:「嗯。」

他頓了一下,又說:「……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喜歡他。」

「大哥哥是因為最喜歡的人死了,所以才這麼難過,特地追到地獄裡來,想要把他帶回陽世去?」

男孩的話讓李以瑞一怔。

他這才想起,楊思存一次也沒對他說「把段於淵帶回來」這種話,只說等見到了段於淵,想回去時,再利用羅盤找回來時路。

他不禁想,會不會楊思存的意思,只是讓他來地府見段於淵一面?

讓他和段於淵好好道別,心平了,就能好好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不會像那樣尋死覓活。

尾聲 5

讓他和段于淵好好道別,心平了,就能好好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不會像那樣尋死覓活。

這想法讓李以瑞的心髒又揪起來,坐立難安。

「我想應該不是吧!因為人死不能複生啊。」

日陽彷佛知道李以瑞的心思,在一旁說道。

「而且大哥哥很年輕,大哥哥的情人,應該也很年輕吧?但現在雖然兩個人都還年輕,總有一天也會老,保不定哪個就會先走,若是大哥哥的情人,哪天先走一步,大哥哥也要像這樣下地獄來追他嗎?」

李以瑞說不出話來,日陽盯着他的眼睛,又說:「世界上有很多人,年紀輕輕就失去寶貴的生命,有的甚至壯志未酉,被迫與愛他們的人分離。」

「不管你有多喜歡那個人,每個人終将一死,那是莫可奈何的事。而學會接受、學會平複那些莫可奈何的悲傷,是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日陽說到一半,又像醒覺到什麽似的,說:「啊,這些、都是我媽媽教我的。」

李以瑞沉默着,車上的乘客陸續下車,彷佛知道自己目的地往哪裏般,李以瑞看他們雙目空洞,只是機械式地魚貫下車。

車子往下城區的深處駛進,乘客也逐漸清空,不多時公交車上只剩他與男孩。

車外下起了灰暗的細雨,淅淅瀝瀝,讓地府下城風景,也跟着染上幾分哀愁。

公交車終于停了下來,車門在李以瑞面前敞開。

李以瑞想這應當是讓他們下車意思。公交車已駛到一條灰暗的巷弄旁,李以瑞怔然良久,才認出來那是他曾經的家門巷口。

當年李幹文夫妻被他的體質逼得到處搬家,到窮奇降世時,一家子只住得了這種陰暗、骯贓的小公寓。

卻見遠處公寓的牆爬滿藤蔓,牆面燒成焦黑色,鐵窗都鏽蝕了,和李以瑞記憶中的破落如出一轍。

李以瑞下了車,在巷口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撐着傘,站在雨中,彷佛已等待他許久。

李以瑞瞪大眼睛,那身影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被她一刀刺在胸口,為了封印窮奇、不惜以死後執念封印他整整二十年的英勇女子。

他的養母,林瑞雪。

「甩子那家夥對我的想法?什麽東西?」

閻王嗤之以鼻,看着眼前正坐在坐墊上的楊思存。

「那家夥就是個混賬,他攀上我,本是不安好心,看上呂家的仙緣家世。又用身體蠱惑我、讓我将他帶在身邊,趁機掌握我的一切,最終讓我落得如此下場。」

「但甩子前輩,從不曾搶過您的任何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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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存淡淡說着。

「您的金丹四逸後,他一直以尺八身分活着,整整八百年,都隐居在埋着你遺骨的酆城裏,呂家也好、地府也好,他都不曾動過一根手指。」

「他是為了他的家族。」閻王冷冷地說:「他在飛升之前,便背着我開宗立派、生兒育女,裝得卑微可憐,卻在背地裏坐大。若不是他在背後指使,呂家又怎麽會早早給楊家滅了?」

他不等楊思存說話,又冷笑。

「他一直在騙我,騙了我一輩子。尺八的事也是,他假意勸谏我,要我不要放棄閻王位、不要為救她違逆天道,實則卻利用他們楊家的邪術傷害尺八,若不是他,本來尺八還能回歸地府,與我相伴的。」

「陛下認為,甩子用道法救尺八,是出于惡意?」楊思存問。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閻王嗤之以鼻。

「甩子若真心要謀位,任由你徇私修改生死簿、被天道剝奪金丹即可。又何必要大費周章,用新創的道術救她的命?」

閻王被這一步一進的問話方式逼得有些窘迫,楊思存不等他開口,又比劃了下身旁的坐墊。

「陛下現在有興趣暫且坐下來,和晚輩喝杯水酒了嗎?」

他雙手舉杯,閻王猶豫片刻,果真伸手接過楊思存手中的酒杯,但卻沒有飲下,只是緩緩在楊思存對面落坐。

「你到底是什麽人?」閻王皺眉問道:「我在鬼宅遇見你時就很想問了,你說自己離開地府已久,但你身上沾染的閻王法力,倒比我還強烈。」

楊思存微不可見地低了下頭。

「我與甩子前輩,雖未曾謀面,但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我和他,都曾被迫與身分地位遠高于自己的人朝夕相處。」

他說:「因此甩子前輩的想法,我或許、略知一二。」

閻王凝視楊思存的五官,眼神越發迷惘。

「你和他生得真像。」他瞇起眼睛,「簡直……就像是甩子複生一樣。」

「那麽陛下,就把我當成甩子吧!」

楊思存托着腮,把手肘支在小桌上,那雙靈動的眼直視着閻王。

「陛下好奇嗎?為何屬下當年要做這一切?」

閻王神情有些不自在。楊思存自稱「屬下」,和當年那個笑裏藏刀、說話夾槍帶箭,表面上又對他禮數作盡的男孩,無論語氣外貌,都相似得刺人心椎。

「……我說了,甩子那家夥野心極大,始終觊觎着我的位置。」

閻王不自覺地別過頭。

「他支手遮天,整個地府都聽他號令。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連尺八陽壽将近的事,也直到尺八快死那刻,才驀然驚覺。」

「但我阻擋陛下修改生死簿,對我謀權,有什麽好處?」

楊思存答得很快,人稱也換作了「我」。

「我本來可以放任陛下,修改尺八姊姊的生死簿,違逆天道,自毀前程。實際上,陛下當年若這麽做了,會有兩個可能,第一種可能,陛下修改生死簿,而天道也沒有發覺,陛下辭官,下凡和尺八共渡餘生。」

「第二種可能,是陛下修改生死簿,而天道查覺,降下罪罰,剝奪你的金丹,那您仍舊能下凡和尺八共渡餘生。」

「因此我不必做什麽,只需任由陛下施為即可,就能順勢接掌地府。在第一種狀況,我甚至可以和陛下協議,陛下下凡和尺八做神仙鴛鴦,地府交托給我,我樂得做地下閻王,不是嗎?」

閻王不甘示弱,「或許你,并不滿足只做個地下閻王。」

不知不覺間,他也開始用「你」稱呼楊思存。

「你想徹底毀掉我,所以才故意用邪術救尺八,好讓我為了她而崩潰。」

「那麽我更應當放任陛下修改生死簿,還會留下證據,地府八卦傳得快,碎嘴老人更多,只消不經易地放出消息,陛下為女人違逆天道的事便會傳遍三界,到時候不需我動手,陛下自然身敗名裂。」楊思存不慌不忙。

閻王默然良久。

「……所以你,是真心想用道術救尺八的命嗎?」

他像是覺得荒謬似地,笑了起來。

「若是如此,你還真是悲哀啊!自诩道法天才,在我面前逞能,還自以為能超乎天道,卻沒想到你最引以為傲的道術,卻反而讓親姊姊生不如死,甩子,你還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哈哈哈哈。」

楊思存神色平靜,「那麽陛下覺得,姊姊既為我的道術所害,為什麽還會同意與我換魂呢?」

「為什麽?魂煉受到污染,死法痛苦至極,那女人沒法承受。始作俑者本就是你,你既願意承擔後果,何樂而不為?」閻王冷哼。

「但尺八魂煉混濁、早已傷及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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