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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接收肉身,尺八姊姊衰弱的魂身,只怕也命不久長,還連累我也魂飛魄散,以尺八姊的性格,真會這麽做嗎?」

閻王微微一怔,「可能尺八那女人不懂道術,即使你要替她換魂,她也無力反抗。」

「那我為什麽要自尋死路?我大可讓姊姊換完魂後,讓您直接斬殺姊姊即可,何必要把自己換進尺八的肉身,還冒險在您斬殺尺八後,在您身邊現身?」

閻王冷哼,「無非是想親眼看我失手殺死尺八後、崩潰痛苦的模樣吧?」

「但陛下,都不覺得奇怪嗎?」

楊思存接得很快:「就算我能夠強迫尺八換魂,把她綁到你的面前、讓您誤認她的身分,為什麽她看見你時,竟一句話也不辯解,任由陛下斬殺?」

閻王凝起眉頭,「可能你在她身上,下了禁言類的道法。」

楊思存笑笑,「陛下是親身經歷這一切的,尺八姊在您的懷中死去。您覺得尺八姊,中了這樣的道法嗎?」

閻王越發沉默,他回思着過去的情景,忽然咬牙一笑。

「……所以那女人,也在試探我。」

他說,眼神逐漸深沉。

「她和你、和自己的弟弟串通。她想試我,要是我認出她來,沒把她和甩子搞混,她就原諒我,認不出來,寧可死在我刀下……妳好大的膽子!尺八。」

他彷佛對着不存在的人撒氣般,瞪着楊思存身後。

「那女人到底在想什麽?我都說要下凡陪她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要這樣子整我?!」

他怒氣沖沖,香堂因着閻王的法力震動着。楊思存捏緊掌心,只覺氣海翻騰,不禁駭然。

好在當初他并未打算用武力硬杠呂安樂,他知道閻王只拼湊回了半數金丹,心性、法力皆不穩定,判斷能力也深受影響。就像一個人只恢複部分記憶,難免混亂,更別說傳聞呂安樂本就喜怒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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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如此,他才有機可乘。

「尺八姊姊,恐怕是這樣想的吧?」

楊思存沉住氣,淡淡說着。

「您與我有床笫之私,但您視為為攣童,看不起我,身體卻又離不開我,最後只好找了臉容與我相似、卻是女子之身的尺八相守。您所謂此生摯愛,不過是因為您的自尊無法接受男人,所找來的替代品罷了。」

「……住口。」

閻王忿忿說着,楊思存卻無動于衷。

「尺八與您夫妻二百年,無法接您抱着她、心理卻想着別人,還是自己的弟弟。」

「而我知道姊姊的心結,所以刻意向姊姊提議,讓她僞裝成我,藉以試探你的真心,卻沒想到,您竟如此容易着了我和姊姊的道。」

楊思存唇角一勾。

「看來尺八姊姊的猜疑,不是空穴來風,您當真是喜歡我,勝于喜歡尺八姊也說不一定。」

閻王竟沒有馬上反駁,他沉默片刻。

「……所以你才問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他忽問。

「我問過您什麽嗎?」楊思存沉住氣問。

「你問我,你和尺八,若只能留下一個,我要留誰。」

楊思存心中微訝,但表面卻不動聲色,「那麽陛下,是怎麽回答的?」

「那還用問嗎?」閻王冷哼,「尺八是我所愛之人,你不過是我的下屬,當然是尺八重要得多,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而且尺八溫柔娴淑、善體人意,相比你的沒心沒肺,你有什麽地方及得上她?」

楊思存聞言,眉間閃過一絲哀色,但很快便消融無蹤。

閻王還咬牙笑着:「不過論起床上功夫,你是比尺八好一些。尺八怕羞,總是放不開,但你猥瑣多了,操起來也爽,太久沒幹你,還會有點想念。」

閻王似是完全将楊思存當成了甩子,說話越來越直白,楊思存也不以為杵。

「說到沒心沒肺,陛下不也是一樣嗎?相戀百年,卻只因為姊姊換個皮相,就認不出來了,陛下所謂此生摯愛,也不過爾爾。」他淡淡說。

閻王瞪視着楊思存,半晌忽然笑起來。

「哈,我懂了、甩子,我懂了,我總算懂你為何要做這一切了。」

他像是想通什麽般,笑聲越來越響。

「你希望有人喜歡你、更希望我喜歡上你,但我偏偏選了你姊,所以你為了睹這口氣,把自己換進你姊身體裏,因為你嫉妒她、一直想成為她……哈,枉費你自诩地府第一智囊,竟會做這種小女孩兒家的蠢事。」

「說到底,你只是求不得罷了,甩子。」他惡狠狠地說着。

楊思存凝視着閻王,緩緩開口。

「您從來,一點也不曾愛過我嗎,王爺?」

閻王微微一怔,似乎為了楊思存那聲「王爺」。

他望着楊思存的臉,彷佛要從中看出故人的影子,但楊思存卻已合上了眼睛。

「看來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了吧!晚輩便言盡于此。」

楊思存似也在整理自己的情緒,吐吶了好半晌,才重新睜開眼。

「金丹本是我們楊家從您身上竊走的,理應物歸原主。閻王陛下若想要,就取去吧!我也無意攔阻。」

他不再以甩子自稱,雙手舉高酒盞,正對着閻王下拜。

「但在此之前,請讓我代替楊家、代替甩子前輩,跟陛下對飲一杯,這是甩子虧欠安樂王爺的,好嗎?」

閻王沉默良久,終是重新在楊思存對面坐下,他端起酒盞,眼神裏思潮起伏。

只見他把酒盞移近唇瓣,眼看便要飲下,卻忽然擡起視線。

「既然你知道得這許多,地府的小孩兒,那不妨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閻王唇角緩緩咧開,楊思存臉色微變。

「甩子那家夥,現在還活着,對嗎?」

「媽……?」

李以瑞啞然失聲,看着眼前穿着灰黑色衣裙的女子。

林瑞雪仍舊立在那裏,巷內卷來的風将她衣裙吹起,吹得她額發紛飛。

他想起楊家本家,那刺在段于淵胸口那一刀,多少還心有餘悸,不敢接近。

但林瑞雪卻望着他,語氣自然,露出微笑。

「宜瑞,你回來啦!」

李以瑞遲疑片刻,才緩緩步下公交車,日陽也跟在他身後。兩人一離開公交車,公交車便立即關上門,往前路消失無蹤。

李以瑞才開口:「媽媽,這到底是……」

「走吧,快開飯了。」林瑞雪打斷他話頭,「因為下雨嗎?公交車有點遲啊,飯都快要涼了。」

李以瑞更加茫然,林瑞雪沒有看日陽一眼,彷佛他不存在那般,只是徑自往公寓方向走着。

林瑞雪在公寓門口收了傘,領着李以瑞往樓上走。

林瑞雪命案發生後,李以瑞被帶回來這間公寓無數次。那些專家想讓他記起殺母的情境,也因此經常帶返他回現場。

公寓的階梯一如李以瑞記憶,狹小而肮髒,就連每間門戶、天花板每個污漬的模樣,都與李以瑞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林瑞雪帶他走到記憶中的房門口,拿鑰匙打開了門,陳舊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咿呀」聲,李以瑞不知為何一陣緊張,喉口發緊。

林瑞雪把傘靠在門口瀝幹,先走了進去,李以瑞惶然跟在她身後。

裏頭的擺設一如他記憶中的樣子。折疊的小方桌、生鏽的流理臺,幾張缺了腳的椅子,還有彷佛随時會塌陷的天花板。

唯一不同的,是椅子上坐了個人,年紀大約八、九歲,是個女孩。

李以瑞微微瞠大了眼,那女孩不是別人,正是他在心境裏見到的,他的親姊姊王曉君。

「媽,今天也太晚了吧!我肚子都快餓扁了。」王曉君不滿的抱怨,坐在椅子上踢着腿。

林瑞雪笑着說:「我馬上開飯,爸爸應該也快回來了。」

李以瑞見她系上圍裙,往瓦斯爐上的鍋子翻攪兩下,頓時屋內香氣蒸騰,感官體驗真實到李以瑞無法覺得這是虛像的地步。

林瑞雪把鍋子端上桌,裏頭是冬瓜清湯。桌上已擺了幾道菜,有蛋炒韭菜、蒜泥肉片、還有一鍋冒着香氣的鹵肉,都是些常見的家常菜色。

李以瑞看日陽若無其事地爬上餐桌,挑了王曉君身邊的位置坐下,他也只得在王曉君對面的位置落坐。

林瑞雪剛在他身邊坐下,門鈴就傳來刺耳的聲響,王曉君跳下餐桌。

「爸爸回來了!」她用歡快的語氣說。

尾聲 6

「爸爸回來了!」她用歡快的語氣說。

李以瑞微微一悚,他僵硬地轉過頭來,便看見鐵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穿着工作裝,風塵樸樸地從外頭進來。

「爸爸,你怎麽渾身都濕了啊?」王曉君跳下餐桌,從門口櫃裏拿了毛巾。

進門的人正是李幹文,他接過王曉君手裏的毛巾,擦拭着濕發。

「還不是這場該死的雨!媽的,今天的工便已經夠難做了,還給我下這種不上不下的雨,我連內褲都濕透的,真穢氣。」

李幹文一邊說,一邊把上衣脫下,林瑞雪送上一套家居服。

「快換上吧,感冒可就糟了。」她說:「還有,你別再在孩子面前罵髒話了,曉君正是曉事的年紀,你說話這麽粗俗,他會看不起你的。」

李幹文面色不善,「小兔崽子敢鄙視我,我還沒鄙視他呢!整天跟我作對,我沒把他趕出去就不錯。怎麽,我做老子的,還得為了他忍耐嗎?」

李以瑞見李幹文瞪着他,他仍舊維持着在酆島見面時,那種寒酸中帶着粗鄙的模樣,和記憶中的養父全然一致。

這裏的林瑞雪也好、李幹文也好,便是他的姊姊王曉君,都有着李以瑞認知的性格和價值觀。

但他也知道,這三個人,這可以說是他人生僅存「家人」的人們,是萬不可能像這樣湊在一塊。

「好了,飯菜要涼了,快坐下來吃吧!宜瑞,你去把廚房碗筷拿過來。」

林瑞雪柔聲說,李以瑞雖然茫然,但還是起身去了廚房。流理臺上放了四副碗筷,并沒把那個叫日陽的男孩算入。

李以瑞在桌邊坐下,林瑞雪便率先夾了塊雞肉,擱在李以瑞碗裏。

「宜瑞,你吃吃看,媽媽做的三杯雞,你太瘦弱了,要多吃點。」

李幹文不滿地說:「你倒是先服侍那小子,我辛苦工作了一天,我吃什麽?」

王曉君立刻夾了塊肉放在他飯上:「別氣了,我夾給爸爸就是了嘛!」

李幹文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終是用筷子夾了丢進嘴裏。

「還是曉君懂事。」

李以瑞怔然良久,雖然眼前的情境如此荒謬,但李以瑞卻發現自己眼角潮濕。

日陽始終坐在他身邊,不發一語地凝視着他。

林瑞雪一邊替他添飯,一邊問:「所以,宜瑞在上頭發生了什麽事嗎?怎麽會忽然想要下來?」

李以瑞渾身一震,望向林瑞雪,後者仍舊淡淡笑着。

「你的陽壽還沒盡吧?會忽然這樣下來,肯定是發生了什麽,對嗎?」

林瑞雪說:「我看外頭下雨,擔心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去站牌那頭等你。你看起來憔悴得很,看來陽世,也不見得好過。」

李以瑞持着筷子站起身來:「媽……」

「你若有什麽煩惱,不妨說出來。我們都是你的家人,雖然幫不了你什麽,但至少能夠聽你說。」

「誰是他家人,我才不當這小子的家人!」李幹文插嘴說。

李以瑞看王曉君從下頭踹了他一腳,李幹文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噤聲。

李以瑞張開唇,唇舌卻顫抖着,好半晌才穩住嗓音。

「我……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他死了。」李以瑞閉上眼睛,「我和他一起長大,和他相處了二十年,他就這樣突然走了,我……無法接受。」

林瑞雪靜靜看着他,此時開口:「他是宜瑞你喜歡的人,是嗎?」

李以瑞此時再無猶豫。

「嗯,起先是他喜歡我,我也知道。但就覺得怕,你們都不在了,我在世上沒依靠,就只有他和他的家人。」

李以瑞像是遲來二十年的撒嬌般,對着林瑞雪溫柔的目光。

「我怕若是拒絕他、惹他生氣了,不知道會被怎麽對待,他若不要我、讨厭我了,我就真的沒有活路了,所以我一直裝作不知道。」

林瑞雪開口:「苦了你了,宜瑞。」

李以瑞卻搖了搖頭。

「不,不是這樣的。其實我本來都想着,若是他強迫我什麽,我也只能順着他,一直有這種心理準備,但是他始終沒有。」

男孩望了他一眼,李以瑞說:「但我會這樣想,是因為我心裏,早已經喜歡上他了,我喜歡段于淵,比我自己查覺得還要早、還要深,媽,不是他不能沒有我,而是我……離不開他。」

李以瑞手上夾着雞肉,唇瓣緊抿。

「但我卻到他死的那一刻,都沒法向他坦白這件事。他到死,都以為他喜歡我、是帶給我困擾,是他的錯。」

林瑞雪始終靜靜望着他,李以瑞深吸鼻息。

「媽,我追過來地府,是想告訴他這些事,我至少要讓他明白,這二十年來,不單是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是我虧欠他,我想要跟他說清楚,別讓他帶着這麽多愧疚和遺憾走。」

他仰起頭,放大了聲量。

「我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就和媽媽、爸爸、還有曉君姊姊你一樣,你們都回不來我身邊了,如果我這輩子注定孤孤單單一個人,那至少,我想讓每個對我好過的人,都是帶着笑容離開。」

他面對着王曉君:「姊姊,謝謝你讓甩子救了我,你來少年機構看過我,對着我哭,現在想起來,應該是覺得愧疚吧?」

「但妳別覺得愧疚,因為你的緣故,我過了很棒的人生、認識許多很棒的人,我很慶幸當時沒死在孤兒院裏,否則就沒辦法體驗這些。也很抱歉沒能在出版社認出你來,否則就能跟你好好道別了。」

他又面向李幹文,後者視線游移,又被王曉君踹了一腳,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對餐桌。

「爸,雖然不是我的錯,但就結果而言,是我害死了你心愛的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很抱歉沒能讓你諒解這一點,你被關之後,我去看過你很多次,但你都不願意見我。」

「但我現在明白,人世間有很多人,即使經常在你身邊,卻不見得能有緣份,這才是常态,你讓我更珍惜自己遇到好的一切,所以還是要謝謝你。」

他又望向林瑞雪,林瑞雪把手擱在他手背上,若有似無地輕輕撫着。

「媽,雖然跟你沒有血緣關系,但是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把我抱在懷裏、安慰我時的溫度。我沒有親生媽媽,但你待我,就像待親生的孩子一樣。」

「我很抱歉,始終沒查覺到妳為了我、壓抑窮奇的事,讓你痛苦了這麽久。這二十年來,有時候給生活、給醫藥費逼得喘不過氣時,我還曾經埋怨過你,想着妳為何不快點醒過來。」

李以瑞看着眼眶也逐漸泛紅的林瑞雪。

「但是我錯了,這二十年來,是因為有媽,我才能支撐下來,才能當上我喜歡的警察,遇見很多值得信賴的夥伴,這都是媽的功勞。」

他把話一口氣說完,坐在餐桌旁等着。林瑞雪眼瞳蕩漾,她轉過頭,看了餐桌對面的李幹文一眼、又看了王曉君一眼。

「宜瑞,你想見那個叫段于淵的人一面,是嗎?」林瑞雪嚴肅地問。

李以瑞點了點頭,林瑞雪伸手抹了抹眼角。

「阿文,你那臺小棉羊,現在還發得動嗎?」

李幹文不滿地撇了下唇,「這麽久沒騎了,誰知道?再說誰要幫這小子?」

他雖這麽說,卻從桌邊站起,把碗裏的飯一扒而盡。

林瑞雪抓住李以瑞肩膀。

「宜瑞,這裏是三生石,會映照出亡着對前世的遺憾、對來世的想望,一般亡者必須在這裏,為前世的恩怨情仇做個了結,才能往奈何橋投胎。多數走在黃泉路上的亡者,都會耽溺于此處,待上一兩百年的也很常見。」

「但你已經把想說的話,都對我們說完了,就只差那個人了。所以不能留在這裏,懂嗎?」

李以瑞深吸口氣,點了下頭,兩人又回到了公寓門口,而李幹文從不知哪來的輕型機車上跳下來。

這機車看來年代久遠,又是輕型,發動時尾巴一直冒着黑煙,李幹文把一支鑰匙扔到他手裏。

「不知道能開到哪裏,但我們過不去。只能靠你自己了,小子。」

李以瑞握着那把鑰匙,沉默良久,才說:「謝了,爸爸。」

他又望向王曉君。王曉君雙手抱臂,對他笑了笑。

「記得跟你的搭檔打聲招呼,說你們兩個很登對,我的眼光果然沒有錯。」

李以瑞耳根微熱,他拿着鑰匙,騎上機車,發現那個叫日陽的男孩也尾随他上來,坐在他後頭,還自行抱住他的腰。

李以瑞沒說什麽,只是回頭看着那個陳舊的公寓大門。林瑞雪挽上李幹文的手,王曉君站在一旁,三人都看着他。

他鼻尖發酸,但唇角卻是笑的。

「爸、媽、還有姊姊,謝謝你們……再見了。」

他踩動引擎,那臺機車便朝着下城區的道路揚長而去。

李以瑞再從模糊的後照鏡往後看,三人已像洪理月一樣,消失不見了。

眼前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四周再沒有多餘的景致,行駛半途,遠方隐約有條像是河川的事物。

李以瑞猶豫片刻,才在嘈雜的引擎聲浪中開口。

「……鬼門關、望鄉臺、三生石,再下來是什麽?」他問日陽。

日陽愣了下,似乎有些驚慌,好半晌才答:「呃,再下來,就是奈何橋了。但在過橋之前,得先去醧忘臺。」

「醧忘臺……」李以瑞咀嚼着這些陌生的名詞:「段于淵說過,醧忘臺就是喝孟婆湯的地方,所以我會見到孟婆……楊思存的媽媽嗎?」

李以瑞感覺身後的人微微一震,在聽見「楊思存」時。

「你知道,孟……前任孟婆的真名?」日陽問他。

李以瑞一怔:「前任孟婆?楊思存自己也做過孟婆嗎?啊,原來孟婆是一種職位,可以随時換人的那種嗎?」

「他在醧忘臺做了兩百年,一直都是孟婆。」

日陽說着,表情有些不自在,「你跟他……那個、很熟嗎?」

「他幫了我很多,是我的恩人。」

李以瑞說:「我很喜歡他,啊,不是情人那種喜歡喔,是朋友,唔,或是知己,雖然我們算上去只認識三個多月而已。」

他自嘲地笑了笑,日陽面色不善地聽着。

「他和我身世很相近,都沒有爸媽。但我就算了,我有段于淵在,但楊思存和自己的情人好像也有些矛盾,不然不會一個人跑到陽世來。」

日陽的表情越發不自在:「……什麽矛盾?」

李以瑞歪頭想了想。

「嗯……詳情我也不大清楚,楊思存也不是那種會講自己事情的人,這點和有悔姊有點像。啊,有悔姊是段于淵的姊姊,楊思存和她一樣、自尊心很強。」

「但有悔姊很懂得自己需要什麽,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楊思存不是,他表面上說不需要旁人對他好,其實巴不得所有人都能關心他,但他又怕人知道,總是用各種方式試探。對朋友是這樣,大概對喜歡的人也是這樣子吧?」

日陽默然無語,李以瑞又笑着說:「如果他的情人能夠查覺這一點就好了,這樣楊思存,就不會老是看起來像被遺棄的流浪貓了。」

前方的道路逐漸駛到盡處,李以瑞看見一座石橋,石橋的形制和楊家那座類似,只是規模大上許多。

從下來陰間開始,李以瑞幾乎沒遇見什麽活鬼。此時卻看見橋上熙來攘往,全是形形色色的亡魂。

不單是亡魂,還有身着制服、看起來頗像什麽警察單位的人在橋上走來走去、維持秩序。

石橋的頂端直入天頂,下頭是波濤洶湧的河流,河水裏隐約也載沉載浮着人頭。河川兩岸開滿了彼岸花,色豔如火、僅有花蕊而無花葉的紅花,讓李以瑞想起那個來自地獄的男人。

機車駛進那一片紅色花田中,黃泉路到了盡頭,引擎也自動熄了火。

李以瑞看着毛手毛腳爬下車的男孩,終是問了。

「是楊思存請你來找我,帶我走這段黃泉路的嗎,日陽?」

日陽依舊凝視着他,像要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什麽來,良久,才移開視線。

「跟我來吧!這裏人多,不太方便。」

他走在前頭,李以瑞跟在後頭。李以瑞發現日陽竟是往奈何橋下走。

亡魂在他們身旁魚貫上橋,橋上有數不盡的石階,不見天頂,李以瑞看見無數亡魂賣力地攀爬着,也有不少人因力盡倒地,或在中途坐着休息。

他跟在日陽身後一步之遙,走進奈何橋的橋墩下,眼前景致忽然一變。

李以瑞眨了下眼,饒是他在陰間看過許多光怪陸離的景致,這樣說變就變,還是令他啧啧稱奇。

只見眼前是間像咖啡館一樣的地方,只是裏頭沒半個顧客,空氣裏彌漫着咖啡香,正中央擺了張長桌,桌子上擱着已然冒着熱氣的摩卡壺。

日陽走到桌邊,雙手抱臂,在椅子上落坐。

「坐吧。」他比着對面的椅子。

「你說你體弱多病,還有你爸媽的事,都是編的嗎?」李以瑞忽問。

「……也不全是。」日陽臉上微顯尴尬色。

「但『日陽』是确有其人,是嗎?」李以瑞又問。

日陽皺眉望了他一眼,「你這個小孩子,還真是奇怪。」他說了許多妖魔鬼怪對李以瑞的評價。

他老氣橫秋地哼了聲,又說:「看起來一副老實樣,骨子裏卻很狡猾,明明在望鄉臺時,就看出來我不是一般亡魂了,為什麽不戳破?」

李以瑞笑着摸摸頭,「因為你,感覺不像壞人。」

「為什麽?我搞不好只是用假身分接近你,其實想害你,你從沒來過地府,難道不怕嗎?」

「楊思存不會害我。如果有這種危險,他一定會先提醒我。」李以瑞正色。

日陽挑了下眉,這人外表是九歲小孩,神情卻格外老成,讓李以瑞不禁覺得有點可愛,想摸他的頭,但終究是忍下了。

「你也太相信他,你跟他,感情真的那麽好喔?」

日陽不知為何語氣有點不爽。

「而且你連能不能把情人帶回去都不知道,就這樣胡裏胡塗地被他殺掉,萬一人沒找到、你自己也回不去,不就一起死了?」

李以瑞沒說話,只是靜靜看着日陽,這反應反而讓日陽一怔。

「你覺得即使如此,你也無所謂。」他喃喃說。

李以瑞沒吭聲,算是默認。

日陽在椅上盤腿,裝模作樣地咳了聲,「要讓你見那個人,我是辦得到,但有條件。」

李以瑞一怔:「什麽條件?」

「就像我在離開望鄉臺時跟你說的,人死不能複生。一條命就是活一次,黃泉路是不能倒回頭走的,就算你認識孟……認識楊思存前輩,這個規矩也不能更易,這你懂嗎?」

李以瑞心頭一沉,但仍是點了下頭。

日陽問:「你今年、多大歲數?」

李以瑞答道:「剛滿二十七。」

「那如果按照一般男性的平均陽壽,你至少還有五十年好活吧?」

日陽拿起桌上的摩卡壺,右手一轉,桌子上便出現另一個咖啡杯,湯匙托盤一應俱全。日陽晃了晃壺口,将香氣四溢的咖啡斟進那個咖啡杯裏。

「拿你五十年的陽壽來換,如何?如果你願意,我就讓你見他,讓你把他帶走也無妨。」

李以瑞愣了愣,日陽又一本正經地說:「但是這樣很可惜啊!對方好不容易複活,卻發現你來日無多。而且你都跑下來陰間找他了,搞不好他也有樣學樣,也來地下想接你回去,沒完沒了。」

李以瑞默然良久,「抱歉,日陽。我沒辦法用我的陽壽,來交換段于淵。」

日陽剛要說些什麽,李以瑞又開口。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沒有。我本就是快要死的人,我的魂煉因故污染,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混濁,有沒有五天可活都是問題,何況五十年,我不能騙你。」

日陽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屏息凝神地看着李以瑞,不知在看些什麽。但李以瑞卻沒注意到,只是徑自說下去。

「我也知道我沒辦法帶段于淵回去,我現在想清楚了,就像你說的,人終将一死,何況我這個死過一次的人,能多活這二十幾年,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凝視着咖啡蒸氣後的日陽。

「我不會求他複活,也不會做任何違反規定的事,我只是、想再看看他。但我沒錢,命也快沒了,真沒什麽東西能跟你交換,我只能求你們。如果我身上還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那就請你們通通拿走吧!」

「只要讓我見段于淵一面,即使只說聲再見,也好。」

這一番話李以瑞說得極慢,彷佛染上了搭檔說話的習慣,但一字一句,都透聲而出,滲骨而入。

日陽也罕見地沒有打斷,李以瑞說完,雙手握着咖啡杯,低頭沒說話。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日陽開口,李以瑞卻無法擡頭看他,擔心潰堤而出的情緒。

「若你和你情人之間,只能選一個複活,還能讓他平安終老,你選誰?」

尾聲 7

「若你和你情人之間,只能選一個複活,還能讓他平安終老,你選誰?」

李以瑞緊抿着唇,搖了搖頭。

「……我沒法選。」

李以瑞聲若蚊蚋。

「以前我,覺得自己可有可無,世界少了我也不可惜。要是三個月前問我,我應該會回答讓段于淵活着,讓我死幾次都無所謂。」

「但是段于淵說,他喜歡我,他為了救我的命、為了救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我,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他把重要的護玉給了我、在我身上下咒保護我、讓我對着他開槍,為了我哭而哭、為了我笑而笑。」

「即使我壞心地裝作不知道,他也一直用他的方式守着我、愛着我。我覺得自己不重要,但在他眼裏,我就是他的一切。段于淵死在我面前,我痛苦到無法接受,若段于淵知道我為了救他而死,我不知道他該怎麽承受。」

李以瑞閉上眼睛。

「我想回應他的心意,我想和段于淵在一起,若他活着、我死了,或我活着、他死了,我們誰都受不了。」

「所以我,無法選擇。」

日陽忽然吐了口長氣,李以瑞見他右手一抹,竟把桌上的咖啡杯收了回去。

李以瑞眼眶仍漲紅着,視線模糊不清,朦胧間只見日陽站了起來,走到他身前。

「這裏是醧忘臺,是黃泉路的最末端,再往前走,過了奈何橋,就是森羅殿了,本來走奈何橋還要曠日費時,但醧忘臺後有快捷方式,你順着竹林邊走,就可直達森羅殿的院落。」

他忽然閉起眼,掌心貼在李以瑞背上,靜默良久。

李以瑞不明所以,但感覺得出日陽正在聚精會神,李以瑞也不敢擅動,只是任憑對方施為着。

日陽約莫安靜了五分鐘,這才把掌心從李以瑞背上移離。

李以瑞只覺胸口有塊地方熱熱的,但感覺不出什麽變化。

日陽走到咖啡館後,開了櫃臺後方的玻璃門,卻聽風鈴清響,李以瑞在玻璃門後看到一條蜿延曲折的石子路。石子路兩側種着翠竹,不知哪裏的風徐徐吹來,竹林便随風搖曳,讓人心頭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

李以瑞知道,這便是日陽說的,通往森羅殿的道路。

「去吧,你想見的人,就在那裏。」日陽說。

李以瑞禁不住指尖顫抖,他點點頭,往石子路的方向走了兩步,忽又回過頭來。

日陽倒是沒和其他人一樣消失,仍舊站在那。

「日陽。」李以瑞喚了他一聲。

「還有什麽事?」日陽皺了下眉,「你別誤會,我什麽都沒有幫你,你之後遇到的一切,都緣自于你過去所積的陰德、還有你現下的選擇,要記住這一點。」

李以瑞卻搖了搖頭,忽問:「日陽,你和楊思存,感情很好嗎?」

日陽一愣,耳根子忽然變得通紅。

「你、你在說什麽,孟……楊思存只是我的前輩,我只不過和他都曾在這裏工作過而已。」

「這樣啊,那應該是我多想了。」李以瑞喃喃說道,「總覺得你很關心他、在意他,要你是楊思存的情人就好了,我就安心了。」

李以瑞又笑笑:「謝謝你了,日陽。」

他沒等日陽回話,朝着他深深一躬,轉身往竹林方向去了。

楊思存望着眼前獰笑的閻王,冷汗直流。

「你一直在猜測甩子的心思、我的心思。」

閻王放下到唇邊的酒盞,目光移向楊思存身後的棺木。

「但甩子那家夥到底怎麽想,如果他還活着,待我進這凡人體內,問他便知,何必勞你在此盲猜?」

楊思存還沒來得及阻止,閻王伸指一點,只見棺蓋掀起,眼前飛砂走石、白绫翻飛,臨時搭建的靈堂被窮奇法力掀起的飓風卷得七葷八素。

李以瑞的肉身從棺木中淩空飛起,被閻王抓在手裏。

楊思存從坐墊上站起,卻不敢擅動。他心知兩人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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