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 兩人一直在本家待到傍晚，才踏上往墓園的路

段有悔一直留兩人吃晚餐，但李以瑞和段于淵都不想久留。

李以瑞撫着脖子上的勾玉，兩人心裏都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在靜宓中駛向沉落山腰的夕陽。

李幹文的屍身，後來在徐莫禮的協助下，由李以瑞向地檢署領回。林瑞雪的身體也由楊思存從楊家帶出後，交由李以瑞一并收埋。

王曉君原本的屍身早已不在，但楊思存在寫給李以瑞的信裏提及，楊家先祖甩子，希望能妥善安葬楊尺八的身體。

雖然尺八的肉身給許多人使用過，但終究是乘載了王曉君的半生，李以瑞便代替甩子，替兩個姊姊一同辦了葬儀。

他将李幹文、林瑞雪葬在一起，這對薄命夫妻分隔了二十年，終于能夠同穴而眠，李以瑞欣慰之餘，也不由得感慨萬千。

至于墓地的地點，李以瑞揀選許久，最後選在一處R城海邊的墓園裏。

那裏離大海極近，站在高處，就能一覽碧藍無邊的海水。

段于淵帶着兩桶鮮花、一盆淨水，和李以瑞來到墓前。

段于淵曾經問過，是否需要幫李以瑞找他的親生父母，也就是王亞德一家。但李以瑞卻婉拒了，還笑着引用楊思存說過的話：『無緣的親人，不找也罷，徒增心煩而已。』

對李以瑞而言，他此生的家人，就是眼前這些人了。

李以瑞雙手合十，專心禱念良久。

段于淵一直站在他身後，不禁問道：「你和他們、說些什麽？」

李以瑞笑了笑。

「我和他們說，我在陽世很平安、過得很愉快，請他們安心。還有就是跟他們介紹你，我媽應該還不識得你。」

段于淵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怎麽個介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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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瑞退後一步，握緊了他的手：「我跟他們說，我跟一個很好的人在一起了，剛剛還結了婚，他現在是我太太了。」

段于淵氣息一窒，李以瑞「太太」兩字說得順口，段于淵一方面覺得心頭發甜、一方面又覺得自己該表達點抗議。

想了半天，終究什麽也沒出口，只是攬過搭檔的腰，雙手按住他肩膀，在墓前給了李以瑞一個家人不宜的深吻。

李以瑞臉頰漲得通紅，即使下定決心接受了段于淵，他至今仍不太習慣在人前與段于淵親熱。哪怕只是摟着腰也好，李以瑞也會覺得有點別扭。

要是段于淵是女孩子就好了，那便人生完美，李以瑞至今仍時不時這麽想着。

段于淵松開他，李以瑞正想說到附近轉轉，脫離這種莫名旖旎的氛圍，卻發現墓前景色鬥然一暗。

四周的墓碑消失了，段于淵也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紅色的花朵。蛇吐舌般的花信、火焰般的豔紅花瓣，彷如黃泉路一般開滿李以瑞周遭。

李以瑞先是一怔，随即露出喜容。

「楊思存！」

他回過頭，果然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就站在那一片紅色花田裏。

「楊思存，你跑哪裏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楊思存仍舊穿着尋常的襯衫牛仔褲，和頭一次在河堤上見面時，沒有太大區別。

只是當時，這男人渾身是刺，出口全是諷刺的言語。但此時此刻，不知道是否李以瑞太過思念他，竟覺得這男人的周身，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溫柔。

「看來，你和他，都過得很好。」楊思存輕聲說。

李以瑞向旁張望，不見段于淵，想必是楊思存用了什麽方法隔開了兩人。這人本有操控人心思的能力，李以瑞也不覺有異。

「嗯，我和段于淵都很好，多虧了你。」

李以瑞由衷地說，雖然楊思存從沒邀過功，但他和段于淵都明白，這次他們能活着從地府回來，能像這樣長廂厮守，全是仰賴這位半神。

他也是事後才知道，楊思存特意把他肉身單獨帶進廟裏，就是為了在他去地府救段于淵期間，把呂安樂引來廟裏徹底解決。

至今李以瑞還不知道楊思存用了什麽妙法，但他和林瑞雪，終是從二十年來窮奇的夢靥中解脫了。

俗話說大恩不言謝，李以瑞發覺自己對楊思存的情感，也不是一個「謝」字能了結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除了煩惱段于淵的事，大半都是在想若能見到楊思存，要如何邀他一塊去旅行、一塊泡溫泉、打籃球。

「楊思存，你一直都待在城隍廟裏嗎？為什麽都不跟我們聯絡？」

他往楊思存走了兩步，伸手想搭他的肩。

但一碰之下，才發現只是虛影，楊思存并不真的在他身前。

李以瑞微微一愕，但他習慣楊思存操弄他五感，也不特別驚訝，只說：「原來你不在這裏嗎？這是你的幻術？」

楊思存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揚起唇角，「李以瑞，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李以瑞心頭一跳。

「你……要回地府去了嗎？」

他一陣悵然，「你要回去陪你的情人了嗎？陪閻羅王？」

楊思存的神情流露幾分別扭，但他很快又恢複原先的淡笑。

「不，我是以城隍身分、借我父親肉身投胎的。雖說天庭交辦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爸也長眠了，但城隍爺的身分還在，我得履行完我的職責，才能了結這一世，我已經不是地府的人了。」

李以瑞心中一喜：「那你還會待在陽世啰？楊思存，我好想你，你下個月末有空嗎？段于淵說想帶我去南方海島渡蜜月，你要不要一起去？」

楊思存神色有些古怪，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我給你的羅盤，還在身邊嗎？」他問。

李以瑞怔了怔，他往褲袋裏一摸，還果真摸出了那個羅盤。

他有些茫然，楊思存對他伸出手，他便把羅盤交回他手裏。

卻見羅盤觸及楊思存手掌的瞬間，竟化成了朵紅色的彼岸花翎，楊思存把他別回自己胸口上。

「這樣，就完成我與天道的約定了。」楊思存說。

李以瑞心髒咚咚跳着，有什麽想法在太陽穴處鼓動着。

他看着神思平靜的楊思存，還有那彷佛不舍什麽的目光，思緒奔湧而出。

「……楊思存，白姊說，段于淵所以能夠不具代價的還陽，是因為我誤飲了孟婆湯的補償，這話其實是騙人的，對嗎？」

「你母親丢失孟婆湯，是你母親的錯處，你只是彌補你母親犯下的過錯，天道不可能拿什麽條件與你交換。」

楊思存沒有吭聲，李以瑞一片慌亂，他想碰觸楊思存，眼前卻仍是虛像。

「呂安樂當年，想犧牲自己的神明金丹、救尺八小姐一命，被甩子阻擋。」

他沖口而出。

「你……做了一樣的事嗎？犧牲你的金丹、交換段于淵的命？」他啞然。

楊思存抿了下唇，終于恢複李以瑞熟悉的、那種冷傲中帶着別扭的神情。

「我的金丹，是我娘死後，才轉移到我體內。就如同我跟你們說過的，神子的存在，是犧牲父母性命得來的，而我與我媽有太多恩怨，我既不想她為我犧牲，也不想平白得她的金丹。」

他忽然一笑。「只是過去，我無從選擇，是你們給了我重新選擇的機會。」

李以瑞鼻腔濕潤，他搖了搖頭。

「但是楊思存，你的情人……閻王他、是永生不死的啊！不是嗎？」

他一語點中楊思存的軟肋。

「你本可以神子的身分，和閻王長相厮守。但若失去金丹，變成凡人，那麽百年之後，你和閻王，該如何是好？你要丢下他一個人嗎？」李以瑞問。

「我本有一半是凡人。若不是呂安樂和甩子那些事，楊家也該是凡人，本該依照天道，生老病死、輪回轉世。」

楊思存神色依然平淡。

「我也不打算留下子嗣，我在被抓進楊家時，就下定決心了，楊家千年血脈，将在我身上、就此斷絕。」

他看着渾身顫抖的李以瑞，又撇了下唇。

「但我好歹也是修道之人，沒那麽快死的好嗎？至少再活個百年沒有問題，連尺八都活了兩百多年了，搞不好在那之前，我就修成飛升了，少講得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一樣。」

李以瑞的眼眶已全是水氣：「楊思存，你待我們如此，我……我該如何是好？」

楊思存嘆了口氣。「這就是我來跟你們道別的原因。」

李以瑞不明所以，楊思存忽然走近了他，他伸出手來，觸碰李以瑞的臉頰。

李以瑞感受到楊思存掌心傳來的溫度，這才驚覺眼前的楊思存，已然換回了實像。

「我……很喜歡你們，李以瑞、還有那位小道士。你們是我來陽世之後，交到的第一個陽世朋友，同時你，也是第一個願意全心相信我、甚至把命交托給我的人。」

「你是我這個半神在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最忠誠的信徒。」

楊思存的手滑落李以瑞的頰，按在他肩膀上。

「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源自于你的信仰，是你的善心與信任，為你求得了超常的好結果，李以瑞。」

楊思存充滿磁性的嗓音，也略顯沙啞。

「但我，将不再是神了，我的金丹，在确認你們安危後，也将如約繳還給天界。我會失去所有神力、再也無法操控人的記憶。」

「我不想與你斷絕緣份，我還想與你做朋友，也還想跟段家小道士多相處，日後如果有機會，一起出游也無妨，我想以凡人的身分，和你們相遇、相知、相處、相惜，今生今世。」

「但呂安樂……窮奇造就的這一切因果，于你、于我而言，都太過沉重，留着這些記憶，我無法好好與你們做朋友，我想你也是一樣的。」

李以瑞總算明白楊思存的目的，他拚命搖着頭，作勢想掙脫，但楊思存不容他離開，只是按住他的肩頭。

「你放心，我這次不會逃也不會躲，我會重新出現在你們面前，以凡人楊思存的身分。」

李以瑞眼看着他的身形在眼前逐漸消融，他心中焦急，驀地抓住了楊思存的手。

楊思存似也微感訝異，四目與他交投。

「楊思存，你要改動我的記憶無妨，但趁我還記得一切的時候，我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說。」

他誠懇地凝視着他。

「你不要再怪罪自己了，楊思存，你爸媽不愛你，不是你的錯處，就像我父親要殺我、在田叔叔讨厭我一樣。不被父母所愛很痛苦，但這是他們的問題，絕不是因為你有哪裏不好。」

「你有很多很多愛你的人，缟衣、你的情人、還有我。我只不過跟你認識幾個月，就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李以瑞的字句像是刻印一般，透過緊抓的五指，深深打進半神心底。

「你是值得被愛的，楊思存，你最可愛了，我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這件事，就算我以後忘記了，你也一定要牢牢記着這一點。」

楊思存怔然良久。李以瑞看見他那雙靈動的大眼，竟緩緩淌下兩行淚光。

楊思存雖然落淚，眼神卻沒有移易，他吸了下鼻子，撥開李以瑞額上的發絲，這回露出了李以瑞從未見過的開朗笑容。

「這一世，能得你所信，我很榮幸。」他輕聲：「願你一生平安順遂，信男李以瑞。」

楊思存低下頭來，吻在李以瑞的額上。

那瞬間李以瑞彷佛看見了，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給父親和母親牽着，往光茫的彼端遠去。

那孩子面容清秀，像極了楊思存，而父親長得像楊若愚，母親他雖沒有見過，但五官端正，那是神祉才有的絕美容顏。

他看見那個像楊思存的孩子回過頭，向他揮了揮手。

『再見，大哥哥！下次再見啰！』

☆

李以瑞驀地睜開眼睛，看見段于淵就站在他身側。

他們仍站在李家的墓地前，李以瑞仍雙手合十，而段于淵仍攬着他的腰。夕陽在海面那頭沉落，風吹葉落，四下寂然。

李以瑞心頭茫然，總覺得自己方才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什麽，但卻又完全想不起來。

他感覺段于淵的手朝他的眼角揭來，問道：「怎麽了，瑞瑞？」

李以瑞不明所以，段于淵便說：「你、哭了。」

李以瑞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淚濕面頰，但他卻完全不記得是為了什麽。

「……沒事。」李以瑞忙用手抹了抹：「大概是風吹的，哈哈。」

他與段于淵并肩立着，一起望着西下的夕陽。

「天晚了，我們回去吧，我們那間套房、還沒收拾好呢。」李以瑞笑說。

風撫過墓前，卷走了一朵紅色的鮮花，但兩人都沒有注意。

段于淵朝他點點頭，相偕回到了車上，李以瑞綁了安全帶，段于淵發動引擎，車子駛過墓園旁的道路，往R城方向駛去。

「對了，段于淵，回去的路上，我們繞去城隍廟一趟好嗎？」李以瑞問。

段于淵挑了下眉：「……城隍廟？」

「是啊，就是海灣分局旁邊那個城隍廟，我最近聽焰焰說，他們香火很靈驗，舉凡婚姻、求財、升官、生子，甚至戀愛運，只要去那裏拜上一拜，連七十歲的阿嬷都能找到春天，你說神奇不神奇？而且……」

「而且？」

段于淵轉動着方向盤，往R城燈火通明處前進。李以瑞雙手抱臂靠在駕駛席上，悠悠說着。

「而且我上回路過城隍廟，遇到一個長得很帥、和我們兩個年紀差不多的男生，我随口把我在揪結的案子跟他說，他竟然一下子就點出關鍵來，真是超厲害的，跟神明一樣。」

「待會到了城隍廟，我們看能不能再遇到他，邀他吃個飯怎麽樣？話說，我還沒有問那個人的名字呢……」

—尾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