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應該叫喜歡

駱峥見過較真兒的姑娘。

卻頭一次見到這麽較真兒的梁滿月。

明明平日裏為人做事都稍顯冷漠,可此刻卻耐心地給他解釋,“之前李修延受傷,不想去醫院靜養,就買了一堆藥讓我給他在家挂水,後來藥沒用完,我就帶回去了。”

說話的語氣平直,尾音卻輕柔軟糯,那股又倔又撩的勁兒,讓人無法招架。

不知是光線的影響,還是這一刻的她本就足夠真誠,駱峥很輕易地,被那雙濕漉漉眼睛迷惑了。

駱峥把她的手腕挪下來,似笑非笑,“你們醫生也會打針?”

感受着他手掌的溫度,梁滿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都會。”

她不着痕跡地把手抽回來,唇線繃直,“但沒護士熟。

……

梁滿月的公寓在隔壁樓,沒走幾步路就到了。

不像李修延的大平層,她租的是一室一廳,連帶一個開放式陽臺,陽臺被布置成書房的模樣,原木色的書桌上擺放着一瓶水養玫瑰,月色漫灑下來,窗紗随着晚風輕曳。

梁滿月丢下句“你随便坐”,就光腳進了卧室。

拎着藥箱出來的時候,駱峥正坐在沙發上,專心致志地看着茶幾上的照片。

是梁滿月的畢業照。

她穿着學士服,笑容難得純真陽光,是與駱峥記憶裏完全相悖的模樣。

梁滿月把藥箱放在桌上。

駱峥聞聲擡眸,目光流連到她一雙白嫩如藕的腳上,瑩白圓潤腳趾踩着冰涼的地板,腳掌邊緣壓出淡淡血色。

幹淨又無辜。

看起來有種分外拿人的純幼感。

駱峥喉結微動,忽然來了句,“把鞋穿上。”

“……”

梁滿月拆藥瓶的動作頓住,頗為意外地看着駱峥。

昏黃的光線下,男人毫不避諱地接着她的目光,他的目光又靜又沉,帶着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那感覺,就好像他才是這個家裏的老大。

莫名的滋味湧上心頭,梁滿月憋了下嘴,倒也真的轉身去玄關那邊踩上拖鞋。

回來後,她跪坐在毛絨地毯上,開始弄點滴瓶。

駱峥靠坐在兩米寬的小沙發裏,雙腿敞着,颀長的手臂随意地搭在兩邊,“你跟李修延住這麽近,倒挺方便。”

“他幫我找的房子。”

大約是被氣氛影響,梁滿月一直維持着平和的态度。

駱峥脖頸拉長往後仰,面帶倦意地閉了閉眼,“大學在這邊上的?”

梁滿月輕嗯了聲,繼而囑咐,“你最好躺下,這藥要打兩個多小時。”

駱峥看了她一眼,狹長的眼尾在光線下如同被剪開的翅膀,沒接話,但也順從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梁滿月把點滴瓶挂好,俯身捉住他的手腕,勒上膠皮管。

還是那種溫溫糯糯的觸感。

像是小貓爪子在你心口上扒拉。

駱峥的視線從手腕往上移,卻不小心撞到這姑娘無意識暴露的,胸前引人遐想的弧線。

純粹的,稚嫩的,但也性感的。

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駱峥偏開頭。

喉嚨像是起了一股火。

又幹又癢。

跟着,他低笑了聲。

不由在想這丫頭看起來那麽機靈,怎麽在這方面,對他就一點兒防備都沒。

“笑什麽。”梁滿月聽見動靜,奇怪地看他。

駱峥吊着眼梢,一臉琢磨不透,“沒什麽。”

梁滿月:“……”

梁滿月自覺搞不懂這男人,也不想搞懂,在給他紮好針後,好心地給他倒了杯水,又切了一盤新鮮水果放到茶幾上。

駱峥見她回卧室,以為她要睡了,結果沒一會兒,這姑娘穿着居家服,拿着本書,扯過一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駱峥掀起眼皮看她,“明天不上班?”

梁滿月低眉翻開厚重的書,“上啊。”

“那還不去睡。”駱峥命令。

梁滿月手指一頓,黑白分明的眼烏溜溜地瞪着他,“駱峥,你是不是把這兒當自己家了。”

吐字脆生生的,帶着之前的銳勁兒。

倒也不是怼他。

而是從進門到現在,梁滿月都在聽他的。

這種感覺讓她不太爽。

再說這是她家,留一個半生不熟的男人躺在客廳,也不合适。

似乎也覺得話有些過界,駱峥頗感無趣地扯了下嘴角,索性不問了,枕着胳膊閉上眼。

男人骨相生得極好,眉骨鋒利,鼻梁高聳,下颌線筆直,是那種無死角的立體,就連這種倦怠的神情,都透着一股“老子煩了累了別跟我說話”的硬朗和英氣。

也是這種無法替代的氣場。

驚豔了無數少女的青春時光。

空氣就這麽無聲靜默下來。

仿佛蘊着無形的壓力。

梁滿月從他臉上收回目光。

忽然生出一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這種感覺,像是絲線一樣纏繞着思緒,光是開頭的兩段內容,她就讀了不下五遍,可到最後,都沒有看懂這個日本文學家到底想表達什麽。

靜默許久。

梁滿月懈下肩膀,像是對自己無可奈何般低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話音落下。

氣氛再度安靜。

梁滿月看向浸在暖色的光線下,男人利落的側臉,從睫毛到臉上細小的絨毛都寫着無動于衷。

說下去的欲望就這麽被堵了回去。

卻不想,駱峥忽然開口,“我知道。”

沉沉的男嗓磁性低啞,在夜色中蕩開。

梁滿月怔了下,偏過頭,音調放慢,“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擔心我,”駱峥緩緩睜開眼,語氣拖腔拿調漫不經心,“擔心到睡不着覺。”

說完,他像個沒事人似的,眉眼懶散又頑劣地看着她。

知道這人有混的一面,卻沒想到他能這麽混。

梁滿月哽住。

表情像是想要罵人,又沒想好該罵什麽。

對視了兩三秒。

駱峥散漫地勾起唇,怕再逗下去,這小姑奶奶真發火,便把話兜回來,“行了,不逗你了。”

“……”

梁滿月沒好氣兒地瞪他。

駱峥卻只是笑,像個沒脾氣的人,聲線裏溺着莫名的溫柔,“去睡吧,針我自己能拔。”

那天晚上,梁滿月到底去睡了。

駱峥一個人留在客廳,孤零零地打吊針。

梁滿月不确定他是什麽時候打完針,什麽時候走的,只是在半夢半醒間,聽到關門的聲音,而後再也沒睡着,翻來覆去地在床上攤煎餅。

人失眠的時候,腦部神經總是格外活躍,伴着漆黑朦胧的夜色,她很容易就想到過去的事。

那是她二十歲。

梁振康.生了一場很重的病。

家裏所有的錢,都用在手術費和住院費上,梁滿月沒日沒夜的打工,米翀為了賺快錢,逃學去給人當平面模特。

梁振康知道這事兒後,實在看不下去,便主動求到李忠瀾頭上。

對于李忠瀾來說,梁振康是恩人。

早年間,他被偷走一樣極為珍貴的藝術品,氣得大病一場,是身為警察的梁振康親手把嫌犯捉回來,又帶回來保存完好的藝術品。

知恩圖報。

李忠瀾當時就存了個恩在梁振康那兒。

但梁振康找他,并不是為了治病,他是癌症晚期,再茍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他只是怕自己走了以後,留下兩個小的,沒人照應。

就這樣,梁滿月才認識李忠瀾。

那會兒他的工作室還開在城東的老宅子裏,梁滿月大夏天擠公交過去,還專門帶了兩份特制的酸梅子冰飲。

到工作室的時候,裏頭的冰塊都化了,水珠貼在玻璃罐子上,印濕了她的襯衫。

兩人話沒多說,找了個空調屋談話。

梁滿月永遠記得,當年李忠瀾問她的第一句話,“為什麽想學木雕。”

老人家面容和語氣都很慈祥,但梁滿月明白,做他徒弟門檻兒極高,并不是梁振康遺留的情面,就能幫上忙的。

她一開始就沒抱太大希望。

也就沒必要把話說得那麽假,以至于,回答的第一句就是十分直白且愚蠢的——“因為一個人。”

原本她以為,老爺子會覺得荒唐,卻不想他認認真真地問下去,“什麽人。”

“讨厭的人。”

二十歲的梁滿月待人接物遠沒有七年後駕輕就熟,吐字間帶着明顯的青澀和稚嫩,這種語氣,讓李忠瀾來了興致。

他讓她往下說。

因氣溫漲紅的臉,在涼爽的空氣下漸漸恢複白皙,梁滿月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他喜歡木雕,最喜歡您的。”

“所以你想通過我,壓他一頭?”

梁滿月垂着眼,搖頭,阿昏“我很多年都沒有見到他了,以後應該也不會見。”

“這樣啊,”李忠瀾笑,“是想當個念想。”

梁滿月聞言,恍惚了一瞬。

覺得他好像說到自己心坎兒裏,又好像沒有。

然而李忠瀾卻把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老神在在地點她,“那你這不能叫讨厭。”

梁滿月神色一收。

李忠瀾調侃她,“應該叫喜歡。”

想到這。

梁滿月從回憶的浪潮中收回思緒,睜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摸不清情緒。

喜歡是什麽感覺?

她忽然發現自己從來都不了解。

接下來的半個月,日子好似按了快進。

氣溫升高,頤夏的夏天也拉開序幕。

普外這邊來了幾個實習生,分配到梁滿月手下,導致她的工作量在無形中加大,好在工作室那邊人手充足,不需要她操心。

除了工作,其餘的時候,她都和李修延混在一起,有時候是吃吃喝喝,有時候是押着他陪自己寫SCI論文。

李修延在這段時間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滿,我覺得你應該和我峥哥升華一下革命友誼”。

自打上次駱峥在酒局上給他解圍,還送他回家,李修延就稱呼駱峥為“我峥哥”,還專門找梁滿月要駱峥的電話號碼,想請他吃飯。

奈何邀約了三四次,駱峥那邊都沒時間。

也不知道人家是真沒時間,還是不想搭理,到後來,李修延都不好意思再找了。

同樣的,這段時間裏,梁滿月也沒再見到駱峥,更和他沒有任何的聯系。

好像這男人從來沒在她生活裏出現過。

這樣平靜的日子像是時鐘裏的齒輪,就這麽循規蹈矩地往前走。

直到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

梁振康的忌日。

那天早上,梁滿月去花卉市場選了兩捧鮮花帶去去掃墓,在山下停車的時候,剛巧瞥見斜對面開進來一輛黑色大G。

熟悉的車牌號,熟悉的人影,以及副駕駛上,另一個讓她眼熟的女人。

周茳月是在下車後,才發現斜對面捧着兩束鮮花的梁滿月。

距離上一次,兩人已經好陣子沒見。

一方面是工作忙,另一方面,是聽說周茳月有了新情況,梁滿月也就沒打擾她。

能在這兒碰到,實屬意外。

以至于四目相對的一瞬,周茳月驚訝得立刻喊出她的名字。

駱峥就在這時從車上下來。

依舊是那副洋洋灑灑的姿态,卻又帶着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朝梁滿月望過來的目光,也是一慣的悠長深邃,沒有半點兒意外。

李修延說過,用這種眼神看人的男人,一般都會讓女人心碎。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說不清身體的哪部分裂開一道縫隙,有類似于鈍感的東西,墜着心髒往下沉。

梁滿月面無表情地回望着他。

直到周茳月走到她跟前,眨着兩個大眼睛問她,“你怎麽在這兒?”

梁滿月這才移開目光。

她看着周茳月粉嫩的桃花妝,聲音平淡又輕盈,聽不出情緒,“今天是粱爸的忌日。”

“……”

周茳月臉上再次閃過驚訝的情緒。

沒等她接話,梁滿月像是要避開什麽似的,搶先一步,“時候不早,我先上去,有事微信。”

說罷,也不等二人的反應。

梁滿月扭頭走了。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漸漸消失在綠植林蔭中,周茳月才懵懂地回過頭,本想問駱峥還記不記得梁滿月,卻不想這男人幽深的目光鎖着梁滿月離開的方向,往嘴裏送了根煙。

打火機嘎達一聲。

男人吐了口白色的霧,嗓音又沙又磁,“你跟那丫頭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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