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 capriccio無事先準備的,随意發揮的
這學期末弦樂系大三的最後一門考試是音樂史,這門課平時上課的時候就情況慘淡人員稀少,盡管它是一門一整個系一起上的大課,也改變不了每節課來上課的人坐不滿兩排的凄慘現狀。
但畢竟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教課的老教授平時也不點名也不收作業,期末考試前最後一堂課面對着座無虛席的教室裏黑壓壓的一群人,他笑了笑,舉起那本搬起來能當磚頭使的音樂史教材,幽幽地說了句,考試內容都在書裏,自己回去看。
現在考試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還剩下不到一半的時間,這場是葉修監考,他有點無聊地坐在講臺上,對着下面一群各顯神通的學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是這麽過來的,他也不過度為難人。再說了,這門課也不是臨考前打打小抄就能過的了的,那麽厚一本書,指不定你取了巴赫的歷史地位和意義結果考到的是亨德爾,怎麽着都不是個能投機取巧的事兒。
教室裏因為在考試沒開電扇,七月中的這天氣委實是有些熱的過分,葉修拿着多餘的卷子折了折扇着風,看了看表,還有大概半個小時。他又擡頭看了眼,底下不少學生他都認識,也上過他的鋼琴選修,不過比較熟的也就那麽幾個。
坐在第一排正對着他的那個叫鄭軒的,專業是大提琴,考試的時候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一只手撐着臉一只手寫卷子,那速度不緊不慢的葉修都替他擔心寫不寫的完了。
坐鄭軒後面的是宋曉,主修的是中提,這會兒特淡定地翻着卷子,時不時補充一兩句,看來是大部分都寫好了。
再往後,那個人身子歪着沒坐端正,但低着頭奮筆疾書看起來特別認真,葉修瞅着他就樂了,這貨絕對是一學期一節課都沒去過,昨天趕了個通宵把書背了一遍,這會兒趁還沒忘光趕緊把還記得的往上寫呢。
他正樂着呢,那人擡頭看時間,瞅見他在笑,居然也特坦蕩地回了他一個笑,又低頭奮筆疾書去了。
這位乍一看坦蕩又禮貌的同學名叫黃少天,弦樂系小提琴1班的,拿了兩年的小提琴專業課第一,但也兩年選着葉修的鋼琴選修,每次都是堪堪剛好通過的成績。中間缺的那一年是他大二的時候,被選去歐洲做交換生待了一年,回來的時候還拿了個獎,照片還在年級的通告欄裏風光了一暑假。後來剛開學的時候下暴雨,通告欄被沖垮了,連帶着黃少天當時獲獎的照片也一起給沖沒了。于是這個通告根本就沒多少人看到過,連黃少天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裏頭長得是個什麽樣兒。
最後時間到了,葉修招呼着他們把卷子都交了上來,一教室的人鬧哄哄地一時間就走了大半,黃少天收拾好了東西,書包往肩上一甩,三兩步跑上講臺來:“找我什麽事兒?早上來之前魏老大和我說你要跟我說個事兒讓我考完試來問你,你要幹什麽?別又和我的期末成績過不去啊告訴你,雖然我車爾尼到現在都還是個半吊子但是好歹我把你的考試曲目彈得很熟練了好嗎!我在期末考核前花了三天來對付你的考試你看我的誠心都足夠通過了啊!等等你要是再給我61分我去你辦公室砸玻璃你信不信!”
“來呀。”葉修把卷子整了整,“哦,我昨天剛和老韓搬到一個辦公室了,他的桌子靠窗,我的在裏頭,你看準了砸,別砸歪了。”
韓文清是鋼琴系的講師,和葉修同級,都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博士畢業以後留校做了講師,這位老師特別擅長演繹的是貝多芬的作品,他們聽過韓文清演奏的都說,那絕對是超級逼真的“來自上帝的怒火”,傳神演繹,真甩現在那些柔情蜜意的貝多芬無數條街。
演奏風格的确是能反應演奏者性格的,韓老師為人也一向嚴厲,當初他們選鋼琴選修的老師之前,和他相熟的鋼琴系學長,現在在讀研一的張佳樂就特別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你這麽個彈小星星的水平,就別去選老韓的課了,不然到時候期末你就等着每天去和鋼琴系的搶琴房,邊哭邊練鋼琴吧。”
張佳樂果然沒有驢他,黃少天從善如流地選了葉修的選修,然後同班的徐景熙卻選了韓文清的,于是大一的那年期末,黃少天他們每天在苦練期末要考的帕格尼尼的練習曲,而勇氣可嘉的徐景熙除了每天要練常規的提琴曲目,還要跑去搶一個有鋼琴的琴房,彈韓文清布置的車爾尼。
當然這都是題外話,黃少天當然不敢去砸韓文清的玻璃,于是他憤恨地呵呵了兩聲,繼續道:“那你找我幹什麽?總不是期末了為了慶祝我沒挂科你請吃飯吧。”
“想什麽呢,要請也是你請我,別忘了你還有門課成績沒出呢。”葉修收拾好了東西跟他往外走,“年底的作曲大賽,三年一次的那個,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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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啊,就學校和國外合辦的那個,得一等獎能拿全獎去海外進修研究生啊,這誰不知道。”黃少天回答道,出了門他四下看了看,鄭軒他們果然沒等他先殺去食堂了,“然後呢?那和我有啥關系?雖然這麽承認挺不甘心但是我這個人真的沒什麽作曲細胞你這是要幹嘛?想當我的指導老師然後我們一起分獎金?別想了即使我得了獎獎金也不會分給你的。”
“我說你說話帶個休止符行不行?”葉修不止一次的懷疑他這說一長串氣息都還這麽穩的本事是來自管樂系的真傳,可黃少天卻貨真價實沒上過管樂的選修,“前幾天作曲系的林老師,林敬言你知道吧。說讓我幫他推薦倆學生跟他們那邊合作,要交作品啊你知道,然後鋼琴我打算找張佳樂,提琴就你吧。”
黃少天也知道這個比賽流程,作曲是不能光交譜子上去的,還需要把作品灌錄好一起交才能算是正式參賽,他以前也和作曲系的合作過,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但他又轉念一想,說道:“等等,那就是放暑假的期間了?我得找時間練吧?可是我本來是約了鄭軒他們一起去外地的……好不容易今年暑假學校樂隊不安排排練我們能放假……”
“去外地?”葉修反問,“明年你可就是畢業生了,還不想着給未來謀劃謀劃,到處亂跑什麽。”
“我那不叫到處亂跑,我們那叫游歷,游歷好嗎?音樂家需要一段時間的修整才能對自己的音樂有重新的認識這話不是你教的嗎!我這為了補大二的學分都連着在學校待了快一年了最遠去過的地方是學校南門肖老板的琴行你總得讓我找點靈感吧。”
黃少天這倒是大實話,他大二去歐洲交換一年的成績有的和這邊并不通用,所以還需要把一些沒修夠的課程補回來,這一年他一直都特別忙,每周三天提琴專業課,其他的時間全都被各種必修選修排的滿滿的,每天6點起床11點才回宿舍,他們寝室還說要頒個最勤勉獎給他。
“得了吧,你去多久?一個月?你帶琴去嗎?你不怕磕了碰了還得拿回來修?不帶的話,你受得了一個月不練琴?”葉修這話每句都是黃少天的死穴,他們專業生每天的練習時間可能各自都不一樣,但幾乎沒幾個能受得了長時間不練習的,一天不練都會覺得手生,更別提一放放一個月了。而提到琴那就更不用說了,黃少天現在常用的這一把是上世紀的手工琴,倒不是多珍貴的名家手筆,只是有了點年代,聲音慢慢也出來了,用順手以後更是珍惜的不行,平時會定期拿去做維護和保養,比對他自個兒都還上心。
黃少天不吭聲了,他迅速地把自己本來打算做的事兒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覺得除過和鄭軒他們出去,那剩下的時間也是回學校照常練習,那就繼續暑假留校?感覺也沒什麽,留就留吧。他還能在學校附近找個小孩兒帶一帶掙點零花錢,教上一暑假下學期他演出用的弦的錢就有了。
而且如果是和張佳樂合作那也沒什麽問題,他們都是一個附中升上來的,張佳樂大他兩級,但關系一直不錯,更重要的是,研究生每個月都有食堂補助,他還能跟着去偶爾蹭一兩頓,也沒有損失。
這麽一合計他覺得自己還是賺大于賠,他不去了鄭軒徐景熙他們一起也沒什麽問題,自己留校也是好處多多,于是他就應了:“成吧,那我到時候和誰聯系?林老師?還是張佳樂?知道大概是個什麽曲式嗎?”
“我回頭跟張佳樂再說一聲,那學生的信息我也沒帶來,到時候你問他。”葉修說着準備往教務處走去送卷子,這就要和黃少天說再見了,結果看黃少天摸了摸口袋,又三兩步跑上來,特真誠地說道:“葉老師,我陪你一起把卷子送去吧你看着太陽這麽大教務處那麽遠萬一你中暑了呢——”
“你小子又想幹嘛。”葉修掃他一眼,一邊騰出手來點了支煙,這語氣一聽就沒好事兒。
“我……飯卡裏沒錢了啊。”黃少天回答道。
蹭了葉修一頓飯黃少天回宿舍去拿琴準備去琴房,雖然已經過了期末考試但是每天下午的例行練習還是不能省的,鄭軒和徐景熙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為他們的出行做準備了,宋曉整個人攤在椅子上說他們:“着什麽急啊過幾天再收不也一樣的?”
“哦對了我去不成了,老葉要我去和個作曲系的合作年底那個比賽,得暑假留校排練,你們幾個去吧不要太惦記我但是也別走丢了啊注意安全不要傷害別人——”
“你不去了?”鄭軒疑惑地盯着他,“最開始不是你說要去突破你的瓶頸期才搞的這麽一出嗎。”
“不去……哎鄭軒你把那堆耳塞拿出來吧黃少不去我們還帶什麽耳塞。”徐景熙指了指,又問黃少天道,“哪個作曲系的學生這麽倒黴要和你合作啊?張新傑?我昨天還碰到他了,他們考試還沒考完,不過要是他也行啊,你們上次合作的不挺好的。”
宋曉也繼續道:“對啊,上次學院評比結束以後有一次我碰到他,還問他和你合作感覺怎麽樣來着。”說着宋曉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端正的姿态來,學着張新傑的語氣,平和而認真地說道:“黃少天技術很出色,所有的細節處理完全能達到我想要表達的效果,和他合作很榮幸。”
“但是……”鄭軒和徐景熙很配合地齊聲幫他轉折了一下。
“他不拉琴的時候,話有些多。”宋曉至今都還記得張新傑當時的神情,這位同學是出了名的嚴謹又認真,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做沒有把握的事,也不輕易亂評價別人,但當時看張新傑的表情,宋曉知道他說的‘有些多’,絕對不止是字面上的那個含義。
“靠靠靠那是在進行藝術上的交流和探讨好嗎,不交流不商量怎麽能表達出作曲者的創作意圖和作品的主旨!”
“可是你們上次合作的曲目不是一組練習曲嗎?”
“……”黃少天沉默了一下,咳了兩聲然後說道,“再見再見!你們慢慢收拾吧我去琴房了要我回來的時候帶吃的的話直接發短信啊拜拜!”說着就背着琴盒出門了。
整個學校的器樂聲樂考核在上一周基本已經全部結束,又因為是中午的時間,所以琴房樓裏沒什麽人,和幾周前每天任何時段都排着長隊等琴房的景象相差甚遠,上個周黃少天就只是晚起床了不到五分鐘,等他帶着早餐一路狂奔到樓下的時候,發現隊伍都快排到對面宿舍樓去了。
但現在似乎整棟樓都是空的,沒有任何練習的聲音。他在一樓找管理員刷了卡拿了鑰匙,熟門熟路地上樓去了。
這次的房間在正對着樓梯口的位置,他開了門進去,最裏面擺着架鋼琴,然後角落裏放着幾個譜架。他随便選了一個,調好高度把譜子擱上去,然後開琴盒,緊琴弓上松香,又把毛巾也墊好,先随手拉空弦試音。他換尼龍的練習弦也是上大學之後的事,以前都是用鋼弦練習,耐用便宜而且不容易跑音。後來因為換了更好的琴,也因為慢慢多起來的考核演出還有他個人風格的需要,就換了尼龍弦,聲音的确更細膩好聽,只是每次跑音跑得委實更厲害了。
雖然這會兒沒什麽人,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摸出了弱音器,他們這棟老的琴房樓是建校時就有的,因為早期校園規劃不完全,最早一批的琴房和宿舍食堂都挨得近,從他這裏的窗戶望出去,隔了一條小道就是一號宿舍樓,每年的大一新生都會被安排進這棟樓裏,據說是為了讓他們養成每天六點起的好習慣——聲樂系特別是美聲組的同學以及鋼琴系的貢獻在這其中功不可沒。
相比之下小提琴的殺傷力差太多,但黃少天還是習慣性地把弱音器安上了,他每天的例行練習維持了這麽久一直都是一個套路,一個小時的音階琶音練習,然後練習曲,最後是最近要練習的協奏曲或者別的曲目,不過剛考完試他也沒什麽需要特殊練習的新曲子,在夏日午後只有他一人的琴房裏他最終覺得有點兒困,葉修猜得挺對,他昨天差不多熬了個通宵看完了那本厚的和枕頭差不多的音樂史,而拜長時間的記譜練習所賜他的短期記憶力還不錯,今天在考場上他覺得自己還答得不錯,至少記住的全寫上去了。
沒睡好又考了一門考試,現在站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在練規律性很強的音階,他覺得自己簡直閉了眼睛都能機械地重複着再練一個鐘頭了,不過這樣的練習實在事倍功半,他決定拉完這一頁就還是回去先睡一覺再說。
長期養成的習慣讓他堅持着把正在練的這一段琶音拉完,然後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琴房的規定是每次使用時間不能超過3個小時,以往他都是準時卡點走,這次倒是提前了不少,不過暑假馬上就到了,留校的人不會那麽多,到時候琴房也不會像平時那樣緊張,他倒不必擔心時長不夠用的問題。
收拾好了琴盒,把譜架放回原位,習慣性地檢查了門窗關好沒有,他就準備回去了。下樓梯的時候他聽到樓上傳來的鋼琴的聲音,彈得斷斷續續的,乍一聽連個旋律都稱不上,他一時聽不出是個什麽曲子。
他往下走了兩步,那琴聲還在繼續,不過這次彈得更連貫了些,聽單音還是剛才那一段旋律,只是這次連了起來,個別地方似乎是做了調整,聽起來更連貫,而且經過調整,黃少天覺得這短短一個樂句還挺好聽的。
怪不得聽不出是什麽曲子,這大概是作曲系的學生自己在做譜曲練習?黃少天想着,就站在原地多聽了一會兒。演奏者似乎是一邊在彈一邊在修改,時不時就停了,但因為剛才聽到的那一句還挺抓耳朵,黃少天就耐心站在那裏等着,平時琴房的隔音都很好,樓上的聲音并不會傳到下面來,也可能是天氣太熱,這會兒也沒什麽人在練習,那人就開了門窗所以聲音才能傳下來吧。
最後似乎終于是修改的差不多,演奏者從頭到尾地彈了一遍。他們這些長期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對一首陌生的樂曲完全具備了分辨小到音符調式大到曲式的能力,雖說術業有專攻,黃少天平時聽的練的最多的都是弦樂相關,但這首曲子聽起來,大概是個敘事曲?剛才他覺得很動聽的那一段出現在呈示部,整首連貫起來聽,那句依然很出彩。
但這顯然是首游戲的練習之作,仔細聽顯得整個結構略中規中矩,如果是認真寫,不會這麽嚴格地按着格式來。不過之前宋曉不是說作曲系還沒考完試呢嗎,這人也真是閑啊。黃少天想着,突然有了點想上去看看那是誰他認識不認識的沖動。
因為長期在學校很活躍,加上他也一直在學校樂團的緣故,每個系的他都認得不少。不過其中他最不熟的就要數作曲系,一來平時專業課沒有交集,二來樂團的日常排練作曲系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參與度,所以其實說起來,他唯一相熟的作曲系的學生,好像就只有張新傑一個。
他還是挺困的,不過這會兒好奇心占了上風,那琴聲還在繼續,他就這麽随着那聲音上了一層樓,站在樓梯口他往聲音傳來的那邊看了看,果然靠近走廊盡頭有一間教室的門是開着的,随着他走近琴聲也越發的清晰起來,他并不知道這首敘事曲的作者想要表達一種什麽樣的情感或者故事,但他聽得出來,演奏者彈得非常平和而溫柔,每個樂句之間停頓的恰到好處,串連起來像是一聲無名的嘆息。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扇窗戶,從裏面射進來的午後陽光把走廊分成了明暗兩邊,那間教室被籠在陰影中,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黃少天有那麽一時的恍惚,不知是因為這首不知名的人彈奏的不知名的敘事曲,或者是因為他昨天沒休息好,或許也可能是因為那一半明亮一般幽暗的走廊象征着某種模糊的隐喻,他愣了愣神,琴聲停止的時候他看了看表,居然離他3個小時的練習上限不到五分鐘了。
他也顧不上去看看那位神秘的作曲者長什麽樣兒是誰了,練習時間超過的話是要被系統直接倒扣時長的,在音樂學院,一個有着充裕的琴房時長的人,才能被當之無愧地稱為土豪,當然了,有單獨琴房的人永遠都是例外。
他背着琴迅速地趕在計時結束前去把鑰匙還了,他刷卡走之前看到管理員的電腦上顯示的是另外一個學生的計時界面,大概就是那位敘事曲同學?不過離得有些遠,他看不清照片和名字,只隐約看得清照片上的人是短發,似乎還挺眉清目秀的。
有機會問問張新傑吧,他這麽想着,回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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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