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allegro快板,急速的

學院一直有一個傳統,每年寒暑假前學校的樂團都會辦一次演奏會,也算是對一個學期成果的總結,因為面向的主要對象都是學生,所以選曲和形式也都比較自由,老師不會幹涉,一切都是樂團自己內部做決定。

有一年還搞了個校內BBS上的公開投票,事實證明這個方法一點也不可取,因為樂手的名字都是固定的,大家有仇的報仇沒仇的湊熱鬧,樂團提供的中規中矩的投票選項根本沒人理會,跟帖跟了幾十頁全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要求,而小提琴手在這個時候最容易吸引火力,什麽強烈要求黃少天表演一分鐘內拉完雄蜂疾飛啊,想看劉小別戴着耳機模仿David Garret啊,正兒八經的投票選項就那麽寥寥幾票,最多的一項還是弗蘭克小奏,黃少天得到通知的時候,心都涼了。

比他更煩躁的當屬樂團指揮兼團長王傑希,他看着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投票,深深感到了糟心,以及明年絕對不能再聽信樂團裏那幾個姑娘的提議,這一個個的,全都不靠譜。

最後曲目還是他們內部決定,今年的也沒什麽新奇,其中就有什麽場合都百搭,萬年都好用的《四季》,為了應景他們還只排練了夏天的快板部分,排練期間有段時間演奏廳的空調還壞了,于是他們一群人擠在有些老舊的樂池裏,汗流浃背地表現着夏季的燥熱,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好在空調在演出前不久還是修好了,黃少天站在後臺感到了慶幸。因為這也是學校每年都有的正式演出,所以都還是要穿正裝的,他一邊扯着自己的領口一邊跟鄭軒閑扯:“我一直最羨慕的就是兩種人,彈鋼琴的和拉小提琴的女的,前者我就不說了後者……不用穿成這樣拉琴多好啊!到現在每次演出我都還覺得這個領子随時都可能把我勒得窒息,指不定就在我的泛音拉到最末尾的時候,啧啧啧想想都恐怖琴沒聲兒了我也沒聲兒了哎你幫我看下歪了沒這玩意兒?”

他松了手上鄭軒幫他看看領子歪沒歪,鄭軒随手幫他又整了整,說道:“你少說幾句吧等會演出的時候渴死你。”

他們倆剛好站在了鏡子前面,吹單簧管的方銳從頭面探出個頭來:“哎,你倆讓一讓,哥看不見自己的英姿了。”說着對着鏡子理了理頭發,自我陶醉了一下。

“你們木管的坐得那麽往後誰看得見你的英姿啊哈哈哈哈要看大家看的都是我的好嗎!”黃少天也學着方銳的樣子弄了弄頭發。

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就誰的英姿更被矚目打起嘴炮來了。

圍觀的鄭軒覺得特別累,只想抱着自己的琴再睡一會兒。

而另一邊負責低音提琴的蘇沐橙和楚雲秀兩個親熱地挨在一起對着手機屏幕不知道在笑什麽,完全沒有馬上就要上場演出的覺悟。她們旁邊坐在置物箱上帶着耳機的小提琴手劉小別,還跟着耳機裏的旋律用腳打着拍子,手上還在翻着本書,但除了第一天認識他的人,沒有人會認為劉小別聽的是視唱練耳的材料或者什麽大小協奏曲,看的是什麽卡爾弗萊什的教材。

于是王傑希拿着一疊總譜,看着一屋子各幹各的一點演出前的緊張感都沒有的這群人,感到特別心累。

“怎麽來的這麽晚?”坐在最前排靠左邊位置的張新傑低聲問道,演奏廳裏剛才廣播了開演時間,大概還有十五分鐘左右。

剛才才趕過來的人低頭把背包放在腳下,然後在僅剩的一個空座上坐了下來,可能是因為趕過來的有些急,額頭上有些微微的汗,他抱歉地沖張新傑笑了一笑:“學生會突然有點兒事,又在外面排隊等了一會兒。”

“黃少天的獨奏是第二首。”張新傑說道,又給他遞過來一張今晚的曲目表。

“多謝。”他接了過來,還沒來得及看,感覺座椅靠背上突然有個人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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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老林,這就是你推薦的那個學生?”葉修壓低了聲音問邊上的人道,然後坐在他左邊的原本在看手機的林敬言擡起頭,看到一起回頭看過來的前排的兩個學生,回答道:“對,這個是喻文州,我讓他先來看看黃少天的演出。張新傑你以前見過的。”

喻文州聞言沖葉修笑了笑:“葉老師好。”

葉修剛準備回答,演奏廳裏的燈熄了,演出要開始了。

于是葉修沖喻文州點點頭表示演出完再聊,然後重新坐好。

臺上的帷幕緩緩拉開,燈光從上方打下來把整個舞臺照亮,指揮是王傑希,他們以前打過幾次照面但不算太熟,然後他的視線左移,首席小提琴,黃少天。

今天晚上的票是張新傑給他的,因為喻文州是主要來看黃少天,所以他還專門選了靠近舞臺左邊的位置,現在他們只要一擡頭就能近距離地看到他,因為位置是最前排,所以連他臉上的表情還有演出前的小動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其實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和小動作,黃少天和任何一個專業的演奏者一樣,神情嚴肅而認真,他再一次檢查了自己的琴弓,調整了肩墊,然後架好琴,随時等着指揮開始的指示。

第一首大協奏曲過後是黃少天的獨奏,伊薩伊的第三小奏,其他樂手都暫時放下了自己的樂器,黃少天停了一下,稍微動了動脖子,跟着又輕微地有些皺眉,但這些都是瞬時的,他很快調整好了狀态,然後開始了這首奏鳴曲。

這首作品單就創作技巧上來說,喻文州非常喜歡,它輝煌,精巧而複雜,它隐約地保留了巴赫式無伴奏奏鳴曲的古典風格,但更多的呈現出的卻是現代樂派的理念。這首曲子也可以被稱為第三敘事曲,作者将它獻給自己的尊敬的音樂家以致敬,但現在大部分的演繹,側重的都是表現樂曲的技巧,而非其他。

所以很多時候單就旋律而言,它甚至稱不上動聽,因為采用了許多非傳統和聲,很多雙音部分如果處理的不好,簡直堪稱噪音,加上小提琴本來的音高,那傷害力度無可比拟。

但黃少天處理的很好,在知道了要和黃少天合作的時候,他去問了張新傑關于這個人的一些事情,因為之前喻文州并沒有和他合作過,也完全不認識,所以想先了解一些,而張新傑實在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左手基本功非常紮實,技巧很突出,大一新生的音樂會,當時他拉出了一秒鐘12個音的《雄蜂疾飛》。”張新傑回憶道,這些都是他們合作之前他去查的資料,“但相對之下右手的掌控力就顯得有些跟不上,不過也算是提琴專業的通病,持弓過于習慣性地右傾,音色因此不夠洪亮。”

“但這些都是他剛入學的時候,現在好很多,看他現在的演奏能感覺到他自己也在調整左右手的關系,持弓的問題現在也基本沒影響了。”

那會兒他們坐在圖書館的閱覽室裏查資料,張新傑停頓了一下,喻文州詢問地看向他,他繼續補充道:“這些技術上的你也能聽出來,剩下的等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但是?”喻文州聽出了他話裏有話。

“但是,我個人的看法是……”張新傑不喜歡評價別人,更不喜歡僅憑感覺去評價朋友的演奏風格,但是黃少天這個人真的讓他覺得非常矛盾,他們之間合作很愉快,相處也很好,除了這人實在是話多了一些……但也正因為這樣才更讓他覺得困惑,“我認為,他的演奏風格,其實非常單一。”

這回換了喻文州困惑了。

“單一?總不是他拉幽默曲和吉普賽之歌是一個風格吧?”他開了個玩笑。

張新傑搖搖頭,回答道:“我這麽說并沒有實在的依據,都是個人感覺。他的音感和理解力都很出色,對樂曲的掌控力非常高,但正是因為太高了,所以刻意地在控制,就像是雙刃劍一樣,你利用它,它也在壓制你。達到的演奏效果非常精準,但卻像是精心營造好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我懂。”喻文州明白了,“那大概他最擅長的曲目,肯定不會是些慢板的抒情曲子吧。”

“《無窮動》。”張新傑有點想笑,他們那時一起在琴房排練,因為剛認識,所以就象征性地問了問對方喜歡什麽音樂風格,那時候張新傑都還沒來得及說話,黃少天就問他:“你先別說我猜猜看啊,巴赫!你肯定很喜歡巴赫的對不對?我感覺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平均律……哈哈哈這是個玩笑你不要介意啊。”

而他也回敬道:“那你就是最喜歡帕格尼尼?随想曲還是無窮動?”

“必須無窮動啊!那旋律一響起來我整個人都會亢奮起來你知道嗎!你有沒有聽過海老的版本?那速度那換把那音準那精準度!我現在都沒有辦法想通那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完全不犧牲音準還能有那種速度……簡直非人類!太神了!”黃少天最喜歡的演奏家是海菲茨,張新傑記得當時說其他喜歡的演奏家的時候對面的人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喻文州聽完張新傑的講述笑了起來,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

現在他坐在臺下看着黃少天在臺上演奏,短短一首奏鳴曲已經進入了最後的結束部也是最高潮的部分,他的指法純熟換音精準,一連串快速的32分雙音音符的大跨度把位變換絲毫不拖泥帶水。喻文州看過這首曲子的不少名家視頻錄影,有的演奏家的情感表達從琴聲也延續到了面部表情,在演奏這一首時通常會顯得略糾結而猙獰,但黃少天卻是從頭到尾都似乎微微閉着眼,除了稍微的皺眉動作,臉上并沒有多餘的表情,仔細看竟還有些冷峻的味道。曲子的速度和強度逐漸從漸快到最快,漸強到最強,整首曲子在最輝煌的地方戛然收尾,黃少天習慣性地揚弓,等琴弦最後的震動共鳴結束,然後才把琴拿下來,轉過身來對觀衆鞠躬致意。

這樣富有激情而快速的曲子往往能引起觀衆更大的熱情和掌聲,他抱着琴欠了欠身,臺下在他這個角度看來根本就是一片黑,因為臺上的光線太強,臺上的人是看不清下面的。不管是現在音樂學院的舞臺,還是在國外參加比賽時的舞臺,還有他小時候第一次登臺時候的簡直稱得上簡陋的臺子,在他看來都沒什麽太大的差別。

不知道魏老大來沒來啊。他想着,然後這一首完了就該幕間休息,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拽了拽那個煩人的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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