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緣聲, 最近柳樹抽芽,綠茵茵的,倒映在學院的湖面, 甚是好看。”

書房回蕩着馮元慶的聲音,語調仍是悠閑。

他說, “既然沒辦法拍照給你看, 我就給你拉一曲。”

他的笑聲原封不動的錄了進去,還有摸索着二胡,弓子與琴身咔噠咔噠的擺弄聲響。

不一會兒,悠揚悅耳的曲調,就随着錄音沙沙的雜音,清晰的傳了出來。

馮元慶的新曲很美。

賀緣聲這樣沒什麽音樂天賦的人,都能從二胡的揉弦顫弓之中, 感受到遙遠清泠湖的春色。

那銀弦潺潺, 應和着弓毛輕換,仿佛有人伸手,晃動了碧波蕩漾的春湖,發出了嘩啦嘩啦的水聲。

老人躺在椅子裏, 盯着悠悠轉動的磁帶機。

他記得, 自己第一次聽到這段錄音, 是在灼灼夏日。

空調呼呼的發出噪音, 他還特地将空調關掉, 站在炎熱窗邊, 聆聽師父這段如同春風拂過青青柳葉,送來涼爽湖風的即興演奏。

音樂不長, 他卻永遠忘不掉當時熱汗淋漓時, 靈魂迸發出的清爽。

好像他也站在學院湖泊旁, 也眺望着師父眺望的柳葉嫩芽,在和煦春風中感受師父随手得來的感悟。

“哈哈,怎麽樣?是不是很好聽?”

馮元慶的詢問,得到過無數次回答。

曾經賀緣聲每次聽完,都會認真的稱贊道:“師父,您的二胡永遠是我聽過最好聽的。”

即使馮元慶根本聽不到。

可是此時,賀緣聲卻沒有做聲。

他視線落在緩緩轉動的磁帶機,等着它結束了這一段錄音,發出意料之中的咔噠聲。

老人粗糙幹枯的手指,摸着那臺老機器。

他嘆息着問道:“你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書房安靜,無人能夠回答。

這個問題,賀緣聲問過很多次。

他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師父每一年,都會托人送來錄音帶,每一份都錄有他快樂的笑聲,還有動人的樂曲。

有二胡的馮元慶,總是那麽興高采烈。

哪怕他講的都是一些無聊的風景、無聊的瑣事,賀緣聲也能從磁帶裏,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快樂。

那些快樂,穿越時光,久不褪色。

以前,賀緣聲會跟着高興。

現在,他每一次聽完,都覺得自己不懂。

他不懂馮元慶為什麽能夠忍耐那樣的生活。

他不懂馮元慶為什麽不願意和他前往美國。

他更不懂,為什麽馮元慶遭遇了人類無法容忍的苦難折磨,依然選擇留在清泠湖學院,依然選擇去教導一群忘恩負義的學生。

即使這些學生,害他失去了眼睛。

想着想着,賀緣聲又湧上了淚水。

他拿過手帕,小心翼翼的擦幹,不敢傷心過度,更不敢放肆的流淚。

因為,他得保護好自己的眼睛,他想替馮元慶看到更多的風景、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故事。

等到以後重逢了,他可以慢慢講給對方聽。

“師父,我後悔送輝聲回國了,我後悔了。”

賀緣聲輕聲抱怨,放下手帕,穩定了自己的情緒。

他打開了播放機,取出了那張寫着“1978年春,馮元慶來信,貳”的老磁帶。

他說:“我也活到了你當時的歲數,如果我不讓輝聲回國,強行接你來華盛頓,是不是你們都能好好的活着。”

年紀漸長,賀緣聲的一腔執念變得更為深刻,回旋在他腦海的,只剩下了支撐着他的幻想。

“我們帶着逢聲、聚聲在花園裏曬太陽,去華人互助會看希聲。”

“我們還能從小教他們敲響編鐘,讓他們懂得,這是他們的兄弟姐妹發出的聲音。”

他自言自語,仿佛能看到那幅溫馨和睦的場景。

馮元慶很喜歡小孩子,正因為喜歡孩子,才會和他相遇。

賀緣聲再老,都能記得自己的六歲生日。

他向父親許願,說要去維也納聽全世界最好的音樂會,和最偉大的音樂家合影。

父親笑着問他,“那你覺得,誰才是最偉大的音樂家?”

賀緣聲懵懵懂懂,天真爛漫的說:“舒伯特!海頓!貝多芬!”

小朋友想要和已逝偉大音樂家的合影,終究是沒能實現。

但是,他等到了一位拿着古怪樂器的陌生人。

“這是中國來的偉大音樂家,他比舒伯特、海頓、貝多芬都要厲害。你可以和他合影!”

一位父親哄騙兒子的話,引得賀緣聲對這位陌生人充滿好奇。

他記得,馮元慶坐在那裏,拿起了古怪樂器。

對方稍稍展開手臂,就能笑着為他演奏出動人心魄的樂曲。

他能聽到海鷗長鳴,劃過波瀾壯闊的急流。

也能聽到泉水叮咚,汩汩湧出澄澈的水花。

明明只有兩根弦的樂器,竟然比賀緣聲見過的六弦吉他、四弦小提琴更加豐富多彩。

他小小年紀憧憬的偉大音樂家,也不過如此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那位偉大的音樂家,彈奏了海洋泉水、飛鳥游魚,弓弦一轉,就給他彈奏了生日祝福。

賀緣聲的眼睛看着他,心中升起了無限激動。

“許願吧緣聲。”父親笑着催促他。

賀緣聲看了看燭光璀璨的蛋糕,看了看偉大的音樂家,大聲許下了自己的願望——

“爸爸,我要和他學音樂,爸爸!”

六歲,賀緣聲就仗着自己的無賴與蠻橫,成為了馮元名下的徒弟。

哪怕他沒有天賦,對二胡也只是葉公好龍,馮元慶也收下了他。

他拿不穩琴筒,也奏不出天地海洋,在西方音樂盛行的美國,不可能成為一位二胡演奏者。

但是,馮元慶待他依然如同徒弟。

悉心教導他關于中國樂律的一切。

五音十二律,宮商角徵羽。

燕樂二十八,上尺工凡六五乙。

賀緣聲只會在二胡上拉響最簡單的連音,也不妨礙馮元慶耐心的說道:“只要你懂樂理,就能懂音樂。二胡拉得好不好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能從音樂裏感受快樂。”

他确實很快樂。

跟随馮元慶搗鼓二胡,敲響希聲的每一次學習,他都很快樂。

這樣的快樂,持續到他十五歲那年。

馮元慶說:“學校需要老師,我得回去了。”

那時候,賀緣聲以為,編鐘很快就能找齊,很快就能送回中國。

于是,他就站在編鐘身邊發誓:“師父,它就是我的哥哥,我的師兄。等我把它找齊了,就和它一起回中國找你!”

馮元慶聽了,笑容燦爛。

“既然它是你哥哥,就該有一個和你相似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看着那套殘缺的編鐘,給了它一個像極了緣聲的名字——

希聲。

他說:“這是中國一本古老的《道德經》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你叫緣聲,是我們在美國相遇,緣分的聲音;它叫希聲,就是我們共同希望的聲音。”

賀緣聲永遠記得馮元慶的笑容,還有他認真的語氣。

他說:“你和希聲,都是我的家人,我回到中國也會一直惦記着你們。”

賀緣聲記得他的許多話,也記得希聲有三十六件鐘。

他想,三十六件鐘,就該有三十六個“聲”。

他盼望着萬裏之外,馮元慶寄來的信件聲音。

盼望着朋友們傳來,希聲鐘體出沒線索的聲音。

更盼望着相隔海洋大陸,與馮元慶重新相聚團圓的聲音。

後來,他有了明聲、涓聲。

師父有了輝聲。

他們相聚在一起,又有了逢聲、聚聲。

可是,他再也聽不到最想聽的聲音了。

“賀先生。”

書房門被輕輕敲響,謝會長終于姍姍來遲。

賀緣聲嚴厲的視線,落在這位會長身上,“捐贈的時間确定下來了嗎?”

“還沒有……”

謝會長受人之托,誠惶誠恐的回答道,“利瑞克博物館為了迎接希聲,特地重新裝修,連展廳都要花心思布置,所以,得等工程做完。”

美國效率,大家心知肚明。

唯獨賀緣聲神色凝重。

他想早點将希聲送進博物館,也舍不得将它送進博物館。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樊成雲他們再也沒來過問希聲,利瑞克又遲遲沒有接走希聲,他總心神不寧。

他長長嘆息,見謝會長欲言又止,好奇問道:

“還有什麽事?”

謝會長拿出那張準備已久的邀請函,說道:

“利瑞克學院想要舉辦一場師生紀念音樂會,說想請您出席。”

利瑞克學院的音樂會,賀緣聲常常會去。

有時候是感恩節,有時候是聖誕節。

但是這一次的邀請透着奇怪,說是師生紀念,選定的演出時間既不是任何的節日,也沒有寫上師生的名字。

他聯系威納德,這位不靠譜的老朋友卻說:“不需要名字,更不需要節日。我保證它是一場絕無僅有的演出,你會因此認識到一位偉大的老師。”

“上次你也這麽說。”

賀緣聲提醒他,“結果我們不歡而散。”

還砸碎了杯子,鬧得一地狼狽。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

老教授十分堅持,“我依然要說,你不能錯過這樣精彩的音樂會。”

賀緣聲不是什麽不近人情的性格,除了他生氣的時候。

利瑞克學院是柏輝聲的母校,威納德又是他的導師,賀緣聲必然會給老教授面子。

然而,他到了利瑞克學院禮堂,發現偌大的會場空空蕩蕩,只有他和威納德兩個人。

他的視線掃過舞臺上安穩擺放的編鐘,眉頭一皺,“怎麽,你已經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到處借出去當作表演道具了嗎?”

“道具?不!”

威納德強烈反對,“它可是一整套完整的樂器,它能發出這世上最古老最深邃的聲音,它不是道具!”

賀緣聲慢騰騰的坐下,他總是喜歡威納德對編鐘的維護與辯解。

一個美國研究者,對于編鐘發自內心的喜愛,正是他決定讓希聲進入利瑞克博物館的原因。

他相信這裏能夠保管好他的親人,更相信這些研究者能讓希聲重新煥發光彩。

舞臺降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

賀緣聲正想問,難道這次的音樂會是放錄像?

就見到了不願意再見到的身影。

樊成雲抱着古琴走上了舞臺,方蘭拿着二胡坐在了椅子前。

還有那個天真爛漫,說什麽初升太陽的年輕人,竟然重新站在了編鐘旁邊。

賀緣聲的怒火瞬間燒了起來。

他握住手杖,馬上就想離開這個令他生氣的地方,離開這些令他生氣悲痛的人。

突然,舞臺屏幕出現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問我,什麽是師。”

錄像裏的柏輝聲已經不再年輕,更不能稱之為孩子,“我說,傳道授業解惑,就是師;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師。”

“今天,我們在這裏紀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馮老,有人叫他大音樂家。”

“但是他說,這輩子最快樂最驕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聲——馮老師。”

那是柏輝聲,比賀緣聲的最後記憶,更年輕一些的柏輝聲。

賀緣聲的手微微顫抖,他渾身力氣都集中在了視覺、聽覺。

他從未見過這段錄像,更從未聽過這段言論。

“馮元慶是我的師公,同樣是我的老師,他教會了我怎麽演奏二胡,也教會了我什麽是師。”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豎直着擺放在琴身旁。

柏輝聲笑着看向屏幕外,說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頂天立地的站着,無愧于心,無愧于學生,就是師。”

賀緣聲紅了眼眶。

他生在美國,識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豎起來,立在那裏,竟然真的像極了一個“師”字。

屏幕上柏輝聲說完,拿起二胡,拉動了弓弦。

從音響設備傳出來的樂曲,清晰地穿透了時間,回蕩在這間空曠的禮堂。

音調溫馨舒緩,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響起,樊成雲便挑起泠泠琴弦,方蘭就拉開了白色長弓,而鐘應則是擡手,用清脆的鈕鐘敲出銀鈴般的聲響,為他們伴奏。

單調的二胡演奏,成為了一場精心準備的合奏。

舞臺上沉浸于音樂的演奏者,與已逝的柏輝聲,共同創造了一方溫暖如春的天地,在異國他鄉複蘇了熟悉的青青楊柳。

賀緣聲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發顫,眼睛緊緊盯着屏幕上的柏輝聲,耳朵不肯漏掉師侄生前奏響的任何一個音。

這首曲子飽含期望與深情。

賀緣聲知道它的由來,它的旋律。

它誕生于馮元慶寄給他的每一份錄音,帶着馮元慶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經過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終形成了樂譜,變為了二胡廣受歡迎的樂曲,歌頌着美好的春天。

柳葉嫩芽拂湖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樂曲裏的春天,不是什麽高不可攀的遠山風景,而是千戶萬家窗外門前稀松平常的綠樹成蔭,更是萬戶千家屋子裏親人共聚一堂其樂融融的阖家團圓。

賀緣聲聽過它的許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發表的時候聽過完整的旋律。

馮元慶笑着說過——

它贊美的是萬裏江山之中的萬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萬家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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