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年後雪停,日光也穿過雲霧,積雪消融時寒氣更重,門外不遠處的一小塊幹枯的草坪上還留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積雪未消,顧念身姿挺拔,縱是長衫裏被夫郎要求着裹了厚的棉衣也不顯臃腫,天色将亮,她便悄悄從屋裏出來,怕冷風吹進屋裏凍着裏頭的男人,只将門開了一條僅容她側身出來的窄縫兒。

站在房檐下舒展了腰身,口中呼出的白氣都已能清楚看到,回頭望了一眼才舉步朝門外去。

近三個月過去,顧念幾乎每日都是如此,雖說之前有特地跟他說了會早出晚歸,但只說有半個月,現在卻連着數月不能在她懷裏醒來,甚至有好幾晚,自己都沒等到她回來便睡熟了,這般一想,從顧念起床便醒了卻裝睡的人更是睡不着了,裹緊了被子坐起來,上身歪倒在床榻裏側的牆壁上。

知道他有這個習慣,顧念特地從獵戶那裏買了幾張狐貍皮和兔子皮,他針線活尚可,也就沒專門請人,帶着草青只用了半日時間便将那些經過處理的皮毛縫在了雕花木板上,最後顧念跟阿德合力将絨絨暖暖的木板嵌入牆裏。

細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柔滑溫暖的皮毛,賀瑾懷心頭暖意濃濃,低頭單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喃喃自語着,“你是知道爹怕,所以遲遲不來嗎?”

成親已然數月,他這肚子卻一點兒動靜也無,爹雖沒有明着表現出不滿,但每每見他老人家抱着萱兒不舍得撒手,他就難抑心底湧出的愧疚。

這邊暗自喪氣,草青卻是精力充沛,跑到這裏敲門進來,“公子。”

斂了低落的神色,坐直了身子問他,“不去廚房幫肖楊的忙,你跑我這裏做什麽?”

草青嘿嘿憨笑了兩聲,“今日街上有廟會,奴才約了葉落,想跟公子告半日假。”

“去是不難,只府裏的大小諸事都要安排好,否則妻主怪罪下來,我可幫你說不了情。”

後面這話,草青半字都不信,卻還是連連稱是,“公子放心,草青現在便去幫肖哥哥的忙。”

說完要走,被賀瑾懷喊住,“你上午去別瘋逛,午後我也要約微恩和阿棘去街上走走,照看萱兒這事我便交由你了。”

用罷早飯,佟新悅拒絕了午後一起去街上看熱鬧的提議,魂不守舍的獨自一人回了房。

時隔多年,她竟然完好無損的回來了。

原來,在他被擡進顧府做侍君之前,也曾擁有一段青蔥歲月時最無瑕的感情,那人居無定所四海飄搖,向往無拘無束的日子,最後卻甘願為他駐足于此

,他當時滿心皆是歡喜,之後她出镖意外墜崖,他這滿心歡喜便如數碎成了滿心悔恨,若非他,她仍舊是快意江湖的潇灑模樣,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多年過去都無法尋到屍身入土為安。

原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期,哪知就在昨日,萱兒不知從哪裏拿的小紙條,裏面只簡單寫着,“終歸故土見故人。”

這幾乎刻進骨血裏的字跡他如何能忘,當下便抓着萱兒急切的問道:“給你這個紙條兒的人在哪兒?她在哪兒?”

被他近乎瘋癫的焦灼面容吓到,當場嗚哇哭起來的萱兒驚動了在院子裏掃地的肖楊,想也不想便丢下手裏的掃把奔回正廳,将皺巴着小臉哇哇直哭的小家夥從主子手裏“解救”出來。

肖楊喊了幾聲才将他喊回神,怔愣在原地的佟新悅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又瞅瞅站在一旁小聲啜泣、臉上挂着兩道淚痕的萱兒,眼眶一熱,走近了蹲下身子,“舅爺抓疼你了?”

小家夥伸出小手擦了擦他滑出來的淚,搖搖頭,“舅爺別哭,萱兒不疼。”

眼下一人在房中獨處,佟新悅不免想起昨日的失态,暗自在心底苦笑,韶華已逝心漸老,提及故人卻還是沉穩不了,以為她死了,自己是滿心愧疚,如今知她活着,自己反倒生出怨恨,明明還活着,為何當年不回來尋自己?二十年過去,人事全非,縱相見又如何,無非問一聲: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敲門聲驚醒了屋內沉思的人,佟新悅舒展了眉頭,“進來。”

着青色長裙的的賀瑾懷走進來,“爹。”

“不是約了阿棘去逛廟會嗎?怎還未出門?”

“這就走,走前想問下爹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買。”

“不用考慮我,你喜歡什麽就給自己買點兒,回來時再幫萱兒帶點吃食就好。”

“是,爹。”

恰逢廟會,夫郎約了好友及表哥出外閑逛,走前吩咐了草青在家照看萱兒,誰知瑾懷前腳離開,他後腳便牽着萱兒在人群擁擠的街頭東瞅西看,被人群擠來擠去的萱兒擡頭便見自己站在茶樓二樓上與人說話,奶聲奶氣的高喊:“姑姑!姑姑!”

隐約聽到熟悉的聲音,顧念下意識望人群中張望,直到耳畔再度傳來喊聲,她才發現在人群中的萱兒揮着一只小手沖她咧嘴笑。

匆匆下樓去到街上,撥開人群走過去抱起他,手裏牽得小孩兒都松開了草青也沒發覺,仍跟貨攤老板讨價還價,顧念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回頭看看小家

夥,壞心的招呼也不打,抱着萱兒往前走,“要不要跟姑姑去玩兒?”

“要!”

從一處偏僻街道口的牌坊下往裏走,約百步遠位置的大院裏傳來齊整的哈嘿聲,趴在顧念背上的小家夥皺眉問道:“姑姑,裏面的人在做什麽啊這麽吵?

顧念把他往上颠了颠,笑道:“她們啊,因為在家不聽話,被各自的爹娘送來管教呢。”

萱兒摟緊了她的脖子,“萱兒會聽話,姑姑跟娘說別把萱兒也送來好不好?”

“行!”

進門便見遠處的操練場裏塵土飛揚,一字排開分為幾列着裝一致的年輕女子個個灰頭土臉,忽而傳來一聲響亮有力的“停!”,揮拳生風的隊列瞬間安靜下來。

顧念蹲下來把萱兒放在地上,牽着他的小手往操練場行進,一身黑色勁裝的黃修武走來,望望一高一矮的兩人,神情裏滿是疑惑,“他是……”

“我侄子。今日有傷口破裂或新添傷痕的人嗎?”

“還沒有開始對打,所以暫無受傷的,幾個傷口嚴重的都在房間休息,暫時沒有要醫治的。”

“你娘是不是甘楚雲?”黃修武彎腰把他抱起來。

萱兒不說話,扭着脖子看了看顧念,見她露出微笑才回頭開口,“姨姨認識我娘嗎?”

“是啊,是啊。”怎會不認識扮成男子耍起媚來風情勝過許多男子的女人。

此事當從三月前說起,甘楚雲請了一日假,依照顧念的計劃換上裙裝,略施粉黛現身人前,着實把候在門外的黃修武驚掉了下巴,嬌媚恰好,眉目流轉中風情無限。

不由贊道:“女子改扮成男兒竟能如此媚而不俗。顧念彼時說與我聽,我還只當她亂講,今日得見,果然不假。”

甘楚雲非這裏人,絲毫沒有因穿裙裝而覺着難堪,大方收下贊賞。

領着顧念去了議事廳,吩咐下人去拿了些蜜餞糖果之類的零嘴給萱兒,在顧念的點頭允許下,萱兒才伸手抓了一把,“謝謝姨姨。”

小跑到坐在一邊喝茶的顧念腿邊,把手裏的糖擱在桌上,拿起一顆剝了糖紙,墊着腳尖要喂到顧念嘴裏,顧念低頭含住,摸了摸小家夥毛茸茸的小腦袋,“姑姑也幫萱兒剝一顆。”

“喂喂!明明是我給的糖,他怎麽喂給你吃?”跟着彎腰哄萱兒,“也給姨姨剝一顆好不好?”

“你不是不愛吃甜食嗎?”

黃修武橫她一眼,“你不也一樣!”

把萱兒抱着坐在自己腿上,顧念把糖嚼碎了往肚裏咽,注意到她微皺的眉頭,黃修武哈哈笑出聲。

門外匆匆走來一人,未到廳內便喊:“顧大……顧大夫……”

“何事如此慌張?”

在黃修武詢問間,顧念也站了起來,把萱兒放在地上往前走了兩步。

“顧大夫府裏人來話,說是顧少君暈倒——”

顧念身形一閃到近前,抓住她的肩,沉着臉問道:“人眼下在何處?”

“濟仁——”

話還沒說完,顧念已是推開她跑了出去,“替我照看下萱兒。”

顧念出門搶了一匹馬,行到擁擠街道處只好棄馬,健步往前跑。

濟仁堂後堂某房床頭前,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的男子将雙手放在被子下的小腹上輕柔撫摸,唯恐驚到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

今時不同往日,他懼孩子的毛病已是有所好轉,顧念忙碌的這幾月裏,他得空便去隔壁表哥那兒,初去幾趟與萱兒近距離接觸時仍不适應,卻強忍着未落荒而逃,勉強擠出微笑,顫抖着雙手去碰觸萱兒白嫩的臉蛋兒。

所以在外忙碌的顧念不知道自家夫郎究竟在內心經過了幾多掙紮,才慢慢能牽着萱兒的手在院裏堆雪人,有時看着小家夥爛漫的笑容,還會忍不住抱住他,只是反應過來時還是會僵硬着推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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