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就是愚蠢和無能

跟随的人都是人精, 看慣了上位者眼色, 見公主與驸馬之間氣氛不對,都恭敬地低垂着頭退後數步,以保證自己絕不會聽見貴主們的交談。

唯有薛辭年立在公主身後一動不動。

姬珧垂眸淡漠地掃了一眼虞弄舟緊緊拽着她長袖的手,複又擡眸, 唇角一彎:“指什麽?不過拔一簇花罷了, 驸馬以為本宮是什麽意思?”

她說得随意,甚至還帶了笑意, 偏就能讓人察覺到她身上讓人噤若寒蟬的冷然,虞弄舟似是拈花卻被刺紮到手一樣, 忽地松開, 他皺着眉頭,向前靠近一步,看了她良久,聲音突然放軟了, 低聲道:“珧珧,我到底哪裏惹了你不快?你如果心裏對我有怨氣,就說出來告訴我,為何要作踐自己的名聲?”

虞弄舟與她挨得極近, 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他一邊說着, 一邊伸手撫上她後背, 像是溫聲輕哄一般,将她緩緩攬到懷裏。

姬珧被他拉着貼到他胸前,能聽到他平緩規律的心跳。

她想起其實虞弄舟足足大了她五歲, 所以平日裏相處時他總是縱容她的, 每當她生氣時,他就會像這樣抱着她,在她耳邊柔聲說話,他不會同她發脾氣,大多時候都是他讓步。

在積室山師兄弟眼中,向來恪守原則一板一眼的虞師兄唯一會服軟的人,就是永昭長公主姬珧,他拒人于千裏之外,對所有人都秉持着不遠不近的疏離态度,唯有對她,才會露出最溫柔最和煦的模樣。

私下裏無人時,他便會寵溺地喚她“珧珧”,也不會自稱“臣”。

姬珧自己不肯承認,但不得不說,她其實很吃這一套。

不過,那也是前世的事了。

薛辭年筆挺地站在公主身後,盡管當下的場合他已經不适合再站在這裏,但他依然沒有動。

姬珧靠了一會兒,才推開虞弄舟,日光投射的兩道交纏影子分開,中間光芒刺眼,像是阻隔的一道屏障。

她推着他胸口,擡眸看他,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陰冷:“阿舟,你知道,我眼裏從來不揉沙子,沒有人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騙我,如果你覺得遠在千裏之外的萬州發生的事可以瞞過我,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虞弄舟黑眸一縮,震驚之色也不過是轉瞬即逝,他很快就處之泰然:“萬州發生了什麽?”

姬珧揮了下袖子,拂開他的手,冷道:“發生了什麽,你心裏清楚,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既為驸馬,你最好謹守本分,若你覺得自己可以跟別的男人一樣莺莺燕燕,那就滾我遠點,我也不是非你一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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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裏就帶了十足的醋意,跟方才冷漠的語氣截然不同。

虞弄舟被她說的話弄得神情微怔,良久之後他才皺着眉重新拉住她的手腕。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還想裝傻?”姬珧冷笑一聲,“江蓁都要親自随你歸京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江蓁,是豫國公江則燮的掌上明珠,一直癡戀虞弄舟,京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上輩子,也是這個人一身錦繡宮裝站在姬珧面前,親口告訴她姬恕早就死于虞弄舟劍下,斬斷了她最後一絲念想。

現在提起這個名字,姬珧仍不免咬牙切齒,而這咬牙切齒聽在別人耳中大抵更像是嫉恨。

姬珧說完這句話,似是忍無可忍一般,甩開他的手背過身去,沉聲道:“驸馬陪本宮一路,就到這吧,今日本宮不想再看到你。”

話音一落,玉手輕擡,薛辭年畢恭畢敬地走過去扶住,兩人将呆怔的虞弄舟丢在那處,向前行去,後面那些侍衛宮人見公主走了也紛紛跟上,誰也沒看站在原地的虞弄舟。

等人都走出很遠了,虞弄舟定定地看着公主儀駕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氣,但這嘆氣并非因為松懈或釋懷,他只是稍稍安下心來——剛才一直擔憂姬珧是發現了什麽,現在看來,她只是在吃江蓁的醋。

他在萬州安撫災民鎮壓叛亂的一個月中,江蓁确實偷偷去萬州見過他……

以公主的性子,發現有女人故意接近他,以牙還牙做出昨日那般出格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這是她賭氣時會幹出來的事。

可即便是在情理之中,虞弄舟似乎也無法容忍那樣的事情發生,他靜立片刻,驟然甩袖離去。

·

姬珧到紫微宮門前時,遙遠就看到一排宮女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前面站着一道小小的身影,氣勢卻不輸任何人,單手背在身後,一只手指着那些抖若糠篩的人,不知在說着什麽。

靠近時,才聽到充滿稚氣的童聲裏夾雜的怒氣:“這是皇姐送給朕的梅瓶,朕珍惜愛護還來不及,竟敢将它打碎了!究竟是誰做的?說!不說朕就将你們通通打殺了,屍體喂狗吃!”

那內侍剛要通秉公主殿下駕到,一聽見這小奶音說出這麽惡毒的話,堪堪住嘴擦了擦汗,旁邊的姬珧卻笑出聲來。

她想起自己威脅宣三郎時的情景,到底是她弟弟,果然脾氣秉性都如出一轍。

宮人們犯了事兒,一個個都怕得丢了魂,哪敢再說話,因此殿外靜得落針可聞,姬珧這聲笑剛剛好被姬恕聽到。

先帝駕崩時他才六歲,登基三年也不過九歲而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稚氣未脫,可眉眼間又多了幾分超脫年齡的狂躁和暴戾,從他剛才那番話中就可見一斑。

姬恕擡頭,看到是姬珧,眉頭瞬間就展開了,笑眼裏都是欣喜:“皇姐!”

他快速越過跪地的宮人走過去,掩蓋不住內心的興奮:“皇姐終于來看我了!”

姬珧摸了摸他的頭:“不是三日前才見過嗎?”

“皇姐一日不來,如隔三秋!”姬恕跟她說話時,就是一個單純的孩童,好像什麽都不懂。

“這是做什麽?”姬珧不接他的話,而是看了一眼跪地的宮人。

姬恕笑意不減,随口便道:“沒什麽,宮人犯了錯,朕叫他們罰跪而已。”

“我怎麽聽見你剛才說要将他們都殺了?”姬珧眯了眯眼,姬恕一頓,笑容逐漸淡去,清澈的眼眸中劃過一抹狠戾,他偏過頭,攥緊了拳頭,恨恨道:“她們将皇姐送給朕的梅瓶打碎了,那是朕最喜歡的一個,打碎什麽朕或許都能饒過她們,只有那個不行!”

姬珧看着他,久久沒說話,那目光也許帶了一些冷意,姬恕也察覺到她的不快,小小的肩膀稍微塌陷下去,他擡起頭,眼裏有幾分委屈:“皇姐……我是不是又做錯了……”

姬珧嘆了一口氣,拉着他的手走到前面,邊走邊問:“你不知道是誰打碎了梅瓶?”

“不知道……”姬恕搖了搖頭,“沒人敢承認。”

姬珧轉過身,看了一眼旁邊恭恭敬敬站着的太監總管魏長駱,問道:“梅瓶什麽時候碎的?”

魏長駱頭發已經花白,反應稍慢,意識到公主是在問他之後,才慢悠悠道:“今晨……今晨寅時末還未摔碎,陛下聽完太傅大人的日講回來後……大約是辰時一刻,就看到梅瓶碎了。”

“都誰進來過?”

“春枝,春水,和……映畫。”魏長駱說話時總要頓住想想。

跪在地上的是整個紫微宮的所有宮人,豈止三個,姬珧掃了一眼:“是誰做的,現在承認,本宮可以做主饒你一命。”

姬恕要說話,卻被姬珧瞪了一眼,只得乖乖地垂下頭去,惡狠狠地看着那些人。

“打碎梅瓶的人,總逃不過你們三個,若是沒人承認,就都拖下去杖斃吧,”姬珧偏頭看了看魏長駱,“她們三人的家人,也一并連坐,一個梅瓶而已,沒什麽打緊,但做錯事了不承認,連累他人受過,總不能就這麽算了!”

姬珧的聲音雖然不如姬恕方才暴躁,卻一樣陰寒可怕,那三人一聽說自己的家人也要連坐,頓時哭聲不止,其中一個抖着身子,糾結良久,終于爬出來不住地磕頭求饒:“殿下饒命!是奴婢打掃時不小心将梅瓶打碎了,殿下要殺要剮都沒關系,還請饒了奴婢的家人!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她吓得嘴唇都白了,額頭也嗑出血來,姬珧等着她嗑了會兒頭,才出聲道:“既然你承認了,本宮說話算話,饒了你一命,魏總管,将她調到浣洗局吧,這樣笨手笨腳的人,就別再陛下身邊伺候了。”

“是。”魏長駱應下,那宮女似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呆愣地跪坐在地,連謝恩都忘了。

姬珧也沒在意這個,她拉着面沉如水的姬恕進了宮殿,看他悶悶不樂,問道:“你不滿意皇姐的處置?”

姬恕一怔,回過神來,急忙反駁:“不、不是!”

姬珧勾了下他鼻子:“那為何耷拉着臉?”

“我只是氣不過,皇姐送我的東西,白白被毀了,用她十條命換都不為過!”

“人命,在你眼裏就是這麽輕賤的東西?”姬珧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姬恕一僵,面色有些猶疑,他抿了抿嘴,低頭小聲道:“不是……皇姐,我錯了,你別生恕兒的氣,是恕兒不好……”

姬珧正了臉色:“姬恕,你是皇帝,是大禹天子,凡事不能只憑自己喜惡沖動行事,要三思而後行,殘暴只是一種手段,目的是為達到自己心中想見的結果,若只是發洩怒火不顧處境和時局,那就是一種愚蠢和無能,懂了嗎?”

姬恕被她說得面色發白,到底是孩子,被說了幾句就要掉眼淚,但他還是彎了彎身:“恕兒謹遵皇姐教誨。”

魏長駱處理好外面的事正走進來,見到陛下被訓得哭鼻子就要避開,誰知姬珧卻叫住了他。

“恕兒,你先去內殿看看書,皇姐有事要問一問魏總管。”

姬恕本不想離開,但他剛剛犯了錯,還被皇姐抓了個正着,此時也沒臉忤逆她,點點頭就邁着步子去了裏面。

姬珧秉退下人,只留了魏長駱一人。

“父皇剛剛登基時魏總管就跟在他身邊了,對吧?”

“殿下說得沒錯。”魏長駱佝偻着身子,老态龍鐘。

姬珧摸了摸袖子上的繡紋,眼神莫測:“不知當年的奉誠伯謀逆案,魏總管知道多少。”

魏長駱身子微微一震,片刻過後,他顫巍巍道:“大理寺和刑部應該都有留底的卷宗,殿下調出來看一看就知道了。”

“本宮問的,自然是那些卷宗上寫不到的,”她放下袖子,目光直視魏長駱,“當年汝陰王穆氏背叛大禹投靠北胤,還在他的妻族奉誠伯府搜到了他們通敵的信件,奉誠伯府張家全族被誅,此案在當時轟動一時。本宮現在想問的是,通敵的罪名,是父皇想安到張家頭上的,還是确有其事。”

魏長駱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現在倒是都靈了,他撲通一聲跪下:“張家已經滿門抄斬,那案子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殿下何必還要過問呢?”

姬珧眉頭一皺:“你這麽說,就說明還有隐情了?”

她看着魏長駱,目光咄咄逼人,心頭想的卻是前世虞弄舟對她說過的話。

“朕本叫張舟,是奉誠伯嫡子,張家一百二十四口人,因謀逆通敵罪全族問斬,活的只有我一個……而這一百二十三條人命,全都是被你父皇冤死的,父親根本沒有通敵!你說,朕該不該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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