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好像很喜歡猜本宮的心思?……
姬珧印象中的母後總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她偶爾會對她笑, 但更多時候只是雙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眼中寂滅無光,了無生氣的樣子。
她也很少理會父皇。
不管父皇跟她說多少話,為她做多少事, 她都只是随聲附和, 有時候甚至不會回應。
那已經不只是敷衍的問題,更像是漠然置之。
姬珧生在皇家, 知道皇族裏權利争端糾纏不清,腌臜事從來不少, 但他父皇所在的後宮是鮮有的非常幹淨的地方……也不能算幹淨, 而是在她父皇的統治下,從來沒什麽人敢對後宮置喙,哪怕只是背後嚼舌頭根都可能會随時丢掉性命。
姬恕随意打殺宮人那也只能算孩子亂發脾氣。
她父皇才是真正的暴君。
在這種情形下,她一直以為自己父皇和母後只是貌合神離, 日久生厭,皇家會出現這樣的怨侶再正常不過, 姬珧也從不過問。
母後去得早,姬珧記憶中, 不管是私下裏還是朝堂上, 父皇就再也沒有提過母後一個字, 能做到這種地步的, 大抵也就只有相看兩厭的仇敵才能走到這種境地。
但在魏總管那裏, 姬珧卻聽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昭烈帝姬硯後宮裏沒名沒分的美人無數,可自始至終,皇後只有一人, 對于這位皇後, 史書中記載甚少,姬硯也很少讓她出席非常重要的場合,世人都知道昭烈帝有一個很敬重的皇後,卻鮮少有人見過皇後的樣貌。
只因這個皇後,是昭烈帝從臣子手中奪過來的。
“陛下娶了臣妻,畢竟不光彩,只能給娘娘另外僞造一個身份,奉誠伯府則對外宣稱死了當家主母,這一遮掩,是張家妥協的結果,只是苦了娘娘……過了一年,奉誠伯又娶了新人,是豫國公府的嫡女,身份更加尊貴。”
“五年之後,娘娘也終于為陛下誕下了一個公主,也就是殿下您……老奴那時以為,娘娘肯生下公主便是解開了心結接受了陛下,可誰知,娘娘終究還是忘不了奉誠伯,加之,自打娘娘産子之後就纏綿病榻,身體每況愈下,看了多少太醫都只有搖頭,那時候,娘娘就只有一個心願,就是想在臨死前見一見奉誠伯。”
“眼見着娘娘就要油盡燈枯,陛下終于還是沒抵過娘娘的苦苦哀求,讓奉誠伯來見她一面,卻不想那一面徹底葬送了娘娘的性命,老奴至今也不知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娘娘入殓之後不久,陛下就下旨封了奉誠伯府,抓了張家所有人入獄,後來的謀逆通敵之罪,想必殿下想必也知道了……”
寂靜中,有人輕聲發問:“張家人,都死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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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日光熱烈耀眼,姬珧從宮裏出來之後直接回了公主府。遣退下人,她想要在床榻上小憩一會兒,輕紗帷帳擋住了光,四處一片昏暗,她卻怎麽也安不下心來。
魏長駱的話還響在耳畔。
他是跟在先皇身邊最久,資歷最老,知道得也最多的人。
姬珧不問,他原本是想帶着這些秘密進棺材裏的,因為對于姬氏皇族來說,這也着實不算一件太過光彩的事。
“奉誠伯和江氏有孩子嗎?”
“殿下為何這麽問?”
“你只說有,或沒有。”
“沒有,奉誠伯和江氏曾育有一子,後來早夭了,江氏因此傷了身子,無法再懷孩子。”
魏長駱說得那麽斬釘截鐵,姬珧差點就信了,可她知道張家有個孩子沒有死于那場禍亂,不僅沒死,他還隐姓埋名,蟄伏在暗,潛藏在她身邊蓄勢待發,等到合适的時機一舉将她毀滅。
張舟,虞弄舟,阿舟……
原來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啊!
這樣也很好。
床榻上的姬珧忽地睜開眼睛,外面的天色沒見一絲陰沉,距離她躺下應該沒有過去多久,可她卻莫名覺得自己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推開門,姬珧搭着披帛走了出去,薛辭年正站在門外,見到她出來,先是一怔,而後彎身行禮。
姬珧“嗯”了一聲,神色淡淡的,好像什麽都提不起興趣,薛辭年瞥了他一眼,忽然側開身子,恭敬地伸出手:“殿下随屬下來。”
午後陽光惹眼,姬珧站在檐下,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她搭上他的手,難得露出幾分驚訝:“本宮剛剛說話了?”
薛辭年理所當然道:“殿下不是想去看看宣三郎嗎。”
雖然是問句結尾,語氣卻十分篤定,姬珧剛邁出的步子就這麽一頓,她偏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淡漠的兩個字:“帶路。”
薛辭年笑笑,沒有說話,扶着姬珧向前走着。
他身形高挑,要微微彎下腰身才能扶住姬珧的手,可他非但沒有半分谄媚,反而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風清月朗的幹淨皎潔之感。
姬珧忍不住多打量他幾眼,那雙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撫琴作畫時最是養目,平日裏伺候人也總讓人挑不出錯處,給人多是一種謙卑的感覺,今日仔細審視過後,姬珧忽然悟了一件事。
他原來也不是供人賞玩的奴隸來着,他曾是名士之後。
與生俱來的清雅風度自然也非那麽容易就摒棄,家室造就的根骨亦如此。
這世上許多人的想法和情緒都不會寫在臉上,就像虞弄舟,姬珧發覺自己大抵最難應付的是這樣幹淨純粹之人,藏于表面之下屬于人最本真的欲望,他們從不曾表露。
虞弄舟就是想要複仇,那薛辭年呢,僅僅只是報恩嗎?
轉眼就到了關押宣承弈的地方,姬珧收起思緒。
門是半掩着的,裏面有争吵和什麽碎裂的聲音,姬珧停了一瞬,快步走過去,剛到門口,就聽到一聲低吼。
“滾!拿走!”
姬珧的身影擋在門前,将身後的大片光亮遮擋,意識到有人出現,宣承弈的聲音一頓,他扭過頭來,神情有些呆滞,長時間滴水未進,唇色發白,面色也幾近病态的蒼白,看來更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凄美。
只是一雙赤目的憤恨絲毫沒有消減。
見到來人,他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半怒不怒地冷哼一聲,他輕哂道:“殿下不必如此好心,既然要關住我,何必叫人送來美酒佳肴,幽禁就是幽禁,恕我不會領情!”
那模樣,好像吃一口公主府的東西會讓他身上掉一層皮似的。
她在地上翻倒的飯食和碎瓷片上瞭了一眼,還有一個盛酒的玉瓶,她眼簾一掀,語氣有幾分随意:“你也知道本宮是想囚禁你了,消磨摧殘你的意志還不夠,還會給你送飯?”
眸光一變,她聲色俱厲道:“誰送的飯!”
宣承弈剛剛還十分硬氣,聽見姬珧一聲诘問,脊背忽地僵住。旁邊的侍女急忙跪地,抖抖索索地連話都說不利索:“殿下息怒!是、是薛公子吩咐的……他說殿下不讓虧待宣公子!”
姬珧瞟了薛辭年一眼,後者也不見慌亂,只是淡定地跪地請罪,不反駁,也不求情:“是屬下僭越了,甘願受罰。”
自從姬珧不讓他自稱“奴”之後,他就本本分分地稱自己為“屬下”,沒有一絲要讨好的心。
說不想虧待宣三郎是她的意思?
姬珧不知為何,心裏有幾分不快,她卻沒發落薛辭年,而是轉頭看向宣承弈:“把你關在這,就是要讓你老實,不想吃就不吃,本宮倒是要看看你能挨到幾時。”
說完,姬珧轉身便走,薛辭年斂着衣擺站起身,看了看宣承弈錯愕的目光,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侍女将殘羹冷炙收拾好,也轉身跟了上去。
侍女收拾好也走了。
徒留下面色灰敗,神情愕然的宣家三公子,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栖雲苑,薛辭年在門外止住腳步,姬珧的聲音卻傳到他耳朵裏。
“進來。”
薛辭年腳步一頓,但還是順從地跟着公主走了進去,窗前的帷簾都沒有拉開,裏面昏暗無光,只有背影清晰可見,姬珧一擺長袍坐在軟塌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你好像很喜歡揣度本宮的心思?”
薛辭年一驚,驟然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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