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九是誰?

姬珧出京之前先去了一趟宮裏,姬恕只有九歲,遠沒到執掌皇權的年紀,她這次臨時決定要離京,還不知道會耽擱幾天,自然要把宮裏的事都安排好。

好在這之前把虞弄舟支開了,不然她真不一定能放心離開。

金寧到魏縣要兩日多的時間,姬珧沒那麽多時間浪費,所以選了近路,只是更偏僻一些。

七月的風夾雜着燥熱,晚間又有初秋的涼意,尤其是草木深深的荒野,更增添了幾分肅殺和蕭條。

趕了一日的路,夜色籠罩,隊伍便停在一處山林裏,安頓下來後,姬珧從馬車裏出來,仰頭看了看天,繁星當空,透過繁茂的樹林,天空澄淨如冰。她攏了攏衣裳,旁邊的十八急忙道:“殿下冷不冷,要不要披上鬥篷?”

姬珧扭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何時也這麽有眼力價兒了?”

十八聞言,美滋滋地鑽進馬車裏拿了一件披風,出來蓋到公主肩頭,道:“臨走時薛公子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們路上千萬照顧好殿下。平時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不知道服侍人,自打薛公子跟在殿下身邊,我才知道什麽叫無微不至,唉,這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十八是真感慨,倒是讓姬珧有些意外。

金寧衛平日裏沒誰能入眼,性格各異,鼻孔要沖着天,看誰都一副死人臉,還真沒佩服誇贊過誰。

薛辭年講求事事周到,且他總能精準地揣測到公主的心,只這一點,就夠金寧衛心服口服。

歇腳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放上幹淨的緞面軟墊,姬珧随意坐在上面,聽十八誇了薛辭年一番,忽然心中一動,對篝火旁烤肉的十二招了招手。

十二不敢怠慢,放下手裏的活計在身上蹭了蹭,颠颠跑過來。

姬珧詢問:“上次讓你查的事,怎麽沒有下文了?”

十二聽着這不鹹不淡的語氣,心頭犯怵,他當然知道公主問的是什麽,只是薛公子私下裏找他說過,如果公主不問,就不讓他主動說……

姬珧看出他的猶豫:“辭年跟你說什麽了?”

十二一激靈,急忙躬身,将頭壓得低低地,遲疑片刻,才道:“沒有,薛公子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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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沒戳穿他,兀自道:“那就說說吧,都查到了什麽。”

十二道了聲是,微微擡起身,臉色說不上多差,但總歸有些不自然,聲音也慢慢悠悠地:“薛公子入了賤籍之後就被送到笙簫館,其實只要有人拉一把未嘗不能将他救出來,只是薛家敗得徹底,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樹倒猢狲散,薛家的故舊都不願伸手拉他一把,主要也是因為不想得罪人……”

“誰?”

十二回道:“是武恩侯府的六郎邢兆平,傳聞他是個斷袖,薛公子孤立無援時,這個邢六郎常常去笙簫館折辱他,每次離開薛公子身上必定帶一身傷,漸漸地人們都知道薛公子是邢六郎的人,自然沒人敢為他出這個頭。若不是公主出手,薛公子現在恐怕……”

他沒往下說,但姬珧也明白他的意思。

這應當不算什麽隐秘,姬珧也确實聽聞邢家六郎有些特殊的癖好,但她一日要處理那麽多事,實在沒精力去盯着別人如何尋歡作樂。

朝中顯貴衆多,清流甚少,誰家沒有點飯後談資一樣的新鮮事,這也就是薛辭年如今成了公主府的人,她才會讓人去查他之前過得有多苦,若是至今不相識,她連過問都不會過問。

薛辭年是很可憐,但這天下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她沒法全都照顧到,也沒辦法全都解救。

“你會為了他整治邢六郎嗎?”

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姬珧一頓,恍然回過神來,偏頭看了看,才發現是斜靠着馬車抱劍的宣承弈。

黑夜裏,借着火光能稍微看到他的臉,晦暗莫測,略顯蒼白的面色平添了幾分清冷,像是一只不肯纡尊降貴的白鶴。

這裏面,也只有他敢這般無頭無尾地跟她說話。

金寧衛都不禁扭頭去看他,目光不無探尋,雖然昨夜他剛被金寧衛裏排行最末的弟弟虐了一通,但是沒人敢小瞧他,倒不是怕了他,而是大家夥都很敬佩這種過了今日沒明日,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一腔孤勇。

或者說傻氣。

姬珧偏頭睨着他,映着點點星火的雙眸有幾分笑意:“你覺得本宮會不會?”

宣承弈還是那個姿勢沒動,問題反被踢回來,讓他有些錯愕,外人都說薛辭年是公主新寵,但他這幾日裏只看到薛辭年沒有根據的忠心,和公主眼底毫無感情的冷靜,他不覺得公主會為他出頭,因此那句話問出來是帶了諷刺的。

可公主刺回來,他卻不知該怎麽回答。

武恩侯府邢家與豫國公府是姻親關系,這些年仗着江家勢大,在金寧城越發無法無天起來,沒人敢因為得罪邢家從而得罪豫國公府。

豫國公是連公主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心中忌憚的存在,沒必要為了一個奴率先打破風平浪靜的局面,對她來說準沒有好處。

心裏這麽想,卻又在隐隐期待着什麽,宣承弈直視她,眸光微閃。

姬珧更加好奇:“若是本宮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你似乎還有些不樂意?”

說完輕笑一聲:“什麽時候你們關系這麽好了。”

寂靜無聲,天際有飛鳥掠過,翅膀扇動的聲音驚動了落葉。

宣承弈放開手,垂在兩側,抓着劍身的手微微攥緊:“我只是好奇,薛公子,在殿下心裏……到底意味着什麽。”

“他是什麽身份,在本宮心裏就是什麽樣。”姬珧的語氣比之前冷了許多,身旁的人都能看出公主有些不快,就連宣承弈也發覺了。

姬珧從石頭上起來,理了理衣擺,慢慢走到他身側,再說話就是警告:“你也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不該問的話不要問,本宮不是天天都這樣心情好的。”

說罷,她上了馬車,車簾一放,人已經窩在裏面小憩。

宣承弈站了一會兒,後背上的冷汗才褪去。他似是并不是害怕她提點他的那句話,只是忽然想到了那天在栖雲苑,他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看到薛辭年虔誠而又期待地請求可以永遠跟在公主身邊。

那時公主是怎麽回答的?

她說,只要他一直有價值。

不是不可以為他出頭,只要薛辭年有相得匹配的價值,那麽為了他得罪邢家,得罪江家,哪怕直接挑起争端都沒關系。

而現在呢,薛辭年應當沒有那個價值。

宣承弈想到這裏,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心頭有些悲涼,一半是為薛辭年,一半是為自己,畢竟,跟薛辭年比起來,他也沒好到哪去。

正想着,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一驚,扭頭看去,十八拿着一個烤好的肉遞過來,眉開眼笑。

宣承弈認出這就是昨天将他打趴下導致他顏面盡失的人,臉色瞬間一黑。

十八硬把東西塞到他手裏,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笑得更燦爛了:“宣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能碰到我衣服一角,我已經很意外了。”

聽聽,這說得是人話嗎?

宣承弈不想說話,只好用吃得堵住自己的嘴,十八卻很健談,非要跟他說話,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說得他有些心煩。

忽然,他頓住話音,片刻之後,湊過來小聲問了他一嘴:“殿下有沒有……有沒有跟你……”

“沒有。”宣承弈很快打斷他,眉頭皺了皺。

十八退後一步,嘴巴張大一些:“怎麽會,那殿下把你帶入公主府做什麽呢?”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不如薛公子會照顧人,武功還沒他們好,看起來簡直一無是處。

也就臉長得好看些,所以更應該以色事人吧?

十八的小腦袋瓜裏不知道想些什麽,看着宣承弈的面色越發不對。

宣承弈想起那個寂靜的午後,心中像是有無數根羽毛不停掃動似的,奇癢難耐,他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你知道,十九是誰嗎?”

他聲音有些小,十八沒聽清,“什麽?”

宣承弈又問了一遍:“她身邊是不是曾經有過一個叫十九的人?”

十八愣了愣,搖頭:“不可能,金寧十八衛,只有十八個人配有名號。”

宣承弈原本心情不太好,聽見他這麽說,急忙轉頭看他:“只有十八個人?”

“對啊,”十八豪橫地拍了拍胸膛,“我就是最末那個,十八就是我。”

宣承弈看他樣子不像在撒謊,莫名心中松了口氣,或許“十九”不指代人,或許有別的意思,總之應該不是他想得那樣……

宣承弈又低頭吃了幾口烤肉,心中又晃過一道人影,讓他胸口堵了堵,他忽然放下吃的,問十八:“你知道她……殿下出京為什麽不帶上薛辭年嗎?”

也許是十八對他并沒有明顯的敵意,又十分好說話,所以宣承弈對他态度還算好。

“知道啊,因為薛公子不懂武功。”十八蹲在一旁,随手拿着個木棍在地上劃來劃去,也無章法,就是随意為之。

宣承弈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自顧自地笑了一下,語氣多有嘲諷:“果然是物盡其用……”

十八沒聽到,嘴上繼續說着:“殿下凡是離開京城,身邊只會帶金寧衛,你算特例,好歹你有自保能力。”

宣承弈心緒一頓,扭頭看了看他:“什麽意思?”

“咻!”

話音未落,一支箭風馳電掣襲來,十八不知多塊的速度,猛地從地上蹦起,同時抽劍一劈,堪堪将那只羽箭擋下,臉色也立馬變得嚴肅。

“保護殿下!”他話音未出,其實金寧衛就已經動了起來,衆人紛紛圍到馬車前,拔出寶劍蓄勢待發。

宣承弈低頭看了一眼腳邊被砍下來的箭,若是不擋下,那支箭就會剛好穿過車窗射入裏面。

姬珧睜開眼,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果然又來了。”

肅殺的叢林中忽然蹦出許多蒙面黑衣人,金寧衛絲毫不慌,上前迎敵,宣承弈站在一旁,看到有人攻過來,下意識拔劍攻擊,姬珧的聲音又從裏面傳來。

“你就好好保護自己吧,別拖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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