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把狗騙進來殺
宣承弈站在背光處,看到昏暗的偏殿裏跪着一個人,那個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他疑心掀起,下意識繞過沉香木雕屏往裏走,走得越近,心越是如擂鼓一般跳個不停,直到他行至那人身前,将要低頭去看他的樣子時,一個冒着蒸騰熱氣的茶盞忽然摔了過來。
宣承弈閃身一躲,熱茶擦着他的面滾落,濺了那人一身,壓抑的吸氣聲響起,可他卻絲毫沒有灼熱的感覺。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又在做夢。
前面還有一個人,站在龍座旁,語氣森然。
“宣重,你追随朕,朕感激你,但這不代表你可以随時随地替朕做主,為朕下決策,這件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若你執意要上奏賜死永昭公主,就別怪朕沒有提醒過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宣承弈看不清陰影中站着的人是什麽模樣,但那聲音他很熟悉,不久之前才在夢裏聽到過,“宣重”二字一出,他僵硬地轉過頭,此時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跪在地上的人正是他的父親。
他想要出聲,卻發現嗓子又幹又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宣重向下一拜,額頭抵在地板上,似是心存死志一般進谏道:“陛下為了翻案,為張家沉冤昭雪,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坐到這個位子上,卻又放了永昭公主,如何給世人一個交代?她掌權時草菅人命,罪孽深重,罄竹難書,此事需要有個了斷,陛下千萬不要婦人之仁,留下她的命,必然給別人可乘之機,後患無窮!”
畫面一轉,跪在地上的宣重忽然消失不見,周身的畫面像是被什麽吸走一般,宣承弈一陣暈眩,晃了晃頭,再去看時,父親變成了一個身穿黑衣低着頭的人。
宣承弈渾身一僵,發現那人竟然是自己。
“從今以後,你就在望玉臺負責她的安全,朕要看到一個完整的她,如果她有任何閃失,你和宣家所有人都要陪葬。”
宣承弈轉過身,虞弄舟站在前面,臉上寒氣逼人,滿眼都是煞氣,跟那個他印象中溫潤如玉的驸馬大相徑庭。
他又道:“你只需要保護她的安全,不要讓任何人接近她,也不能讓她離開望玉臺半步,除此之外,不該你管的事一件都不要管,也不準跟她有任何交流。除了你,她身邊還被安排了其他暗衛,望玉臺有任何風吹草動,朕都會在第一時間知道……”
宣承弈聽着聽着,忽然感覺到大腦針紮一般疼痛,他撐着額頭退後數步,抵上牆壁,一股失重感讓他瞬間失去了意識。再睜眼時,便聽到耳邊三兩聲清脆鳥啼,有溫暖的陽光透過雕窗射入,他坐起身,手掌摸到了冰涼的床榻,偏頭一看,旁邊已經沒有人了。
又做了奇怪的夢,明明夢裏的一切都荒誕無理,他卻莫名地感覺到無比真實。
宣承弈向前一挪,翻身下床,走到門外時看到了蹲在牆角的十八,他面色一黑,轉身往回走,卻沒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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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沖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宣公子,你找殿下嗎?”
宣承弈頓住腳步,沒出聲,十八自顧自道:“殿下去竹林看青玉先生了,她說昨夜你累了,讓你好好休息休息,不讓我們打擾你。”
十八話說得模棱兩可,暧昧不清,極容易讓人誤會,他瞬間感覺到有好多雙眼睛看着自己,但比起羞惱,聽到他說公主去見玉無階這件事更讓他煩躁。
宣承弈沒回頭,轉身去了耳房。
十八搖了搖頭,啧啧嘆息,摸着後腦勺自言自語:“宣公子為什麽這麽別扭呢,他怎麽就這麽別扭呢,他不別扭會死嗎?他是吃別扭長大的嗎?”
姬珧和魏濟離開竹林之後,竹屋裏便只剩下玉無階和小芍。
地上有一灘水漬,還有四處迸濺的碎瓷片,玉無階正站在旁邊倒水,始終背對着床榻。
小芍靠在床頭上,病容憔悴,時不時發出兩聲低咳,可那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看着玉無階的背影,他已經在那裏站了有一柱香的時間,壺裏的水怕是早已經涼了,還沒有動靜,明顯是心不在焉。
自從見到公主之後,小芍總覺得玉無階哪裏不一樣,雖然他對她還如從前那般,可她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害怕玉無階丢下她,再也不管她。
在青玉齋時,她時常聽到下人的閑言碎語,說玉無階喜歡她,只是因為綱常倫理無法得償所願,他将她從玉家帶走,抛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庇護她,寵着她,又不越雷池一步,必然是愛慘了,才會這樣珍而視之。
小芍卻知道不是這樣。
玉無階從來沒跟她提過過分的要求,小芍總是用回玉家來試探他,每次他都是笑意溫和看着她,讓她不要再說這種話,不放她離開,也不解釋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這樣放任流言傳播,好像故意要讓誰知道一樣。
小芍知道,倘若他們二人之間的那層紙被她戳破了,就連這樣的安逸都會消失不見,可是眼睜睜地看着玉無階越走越遠,越來越無法掌控,她真的不甘心就這樣坐以待斃。
小芍掀開被子,托着虛弱的身子走到他身旁,伸手将茶盤裏倒扣的杯子正放到桌上,問:“阿兄有心事?”
玉無階一驚,下意識退後一步,看清她是誰之後才緩和臉色,笑了笑,溫聲道:“怎麽下來了,你去床上躺着,我給你倒水。”
他說着這樣的話,眼底卻一片冰冷,毫無感情可言。
小芍垂下眼簾,沉默良久,聲音裏都是悲傷難過:“阿兄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等我病好了,你要送我回玉家?”
玉無階沒有遲疑,安撫道:“你放心,玉家沒有人會欺辱你。”
他沒有否認剛才的話,就是默認了,小芍心上一慌,下意識抓住他手臂,擡頭看他,眼睛裏盈滿淚光:“阿兄,你不能讓我就這麽回去,我跟了你這麽多年,名聲早已經毀了,你再不要我,哪裏還能容得下我啊!”
玉無階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将她的手掙開,面色如常,聲音卻不再溫和:“你不是盼着回玉家,盼着我可以放你走嗎,怎麽現在改變主意了?”
小芍搖着頭哭泣,想說不是,她只是害怕自己袒露內心,玉無階會怪她不守婦道,她想要臉,又想要玉無階的保護,所以才裝着清高矜持的樣子,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
這把戲玩一輩子也沒關系,可偏偏她跟他來到了京城。
這裏不是青玉齋,是公主府,而玉無階也全然不是從前的樣子。
小芍一想到玉無階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偏寵她了,心底就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恐懼蔓延到大腦,讓她瞬間抛棄了理智。
她向前一步,沖過去抱住他腰身,玉無階被她抱得猝不及防,臉色驟變,像是被什麽髒東西纏住一樣,一把拽住她胳膊,将她甩了出去,小芍撞到櫃子上,倉惶間擡起淚濕的臉,然後在玉無階一向溫和的臉上竟然看到了不加掩飾的厭惡。
她心頭一震,面色錯愕。
“阿兄……”
玉無階甩了下袖子,眸中寒光微閃,繃緊的青筋昭示着他有多不容易壓下心頭的怒火,溫柔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冷意:“我以為有些事我們心照不宣,你也心知肚明,阿期托我照顧你,你的命我一定會保住,我們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要是一心還奢求別的,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
說完,他又甩了下袖子,像是要揮開什麽髒東西,然後轉身離開。
小芍慌了,想要去追他,腿卻磕到凳子上,連着身子一起被絆倒,她重重摔在地上,可玉無階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她從來沒見到他這麽冷漠無情的樣子。
就因為來到了京城,來到了公主府嗎?
小芍趴在地上,将頭埋在手臂裏,緊緊握着拳頭。
魏濟來一趟南禹不容易,姬珧在楓林晚為他設宴,席上只有三人。
薛辭年在一旁撫琴,宣承弈連亭子都沒進,抱劍靠着立柱,當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
高山流水,餘韻悠長,姬珧興致正好,将玉無階特意為她從魏縣帶來的不知愁喝了個精光,三人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臉上各自有不同的醉意。
魏濟倚着案幾,迷離的視線在亭外掃了掃,忽然來了一句:“怎麽我來公主府這麽久,都沒看到虞師兄,他去哪了?”
琴音戛然而止,魏濟一句話讓酒席的氛圍直降冰點,幾個男人不同程度地看向姬珧,神色也各不相同,姬珧卻什麽反應都沒有,她喝了一口酒,睇給薛辭年一個眼色,薛辭年低頭繼續撫琴,她才看向魏濟,笑道:“驸馬去繁州替我處理一些事情,你想他?想他就等他回來再走。”
魏濟只是有些醉,還沒醉昏了頭,當然知道剛才他那句話後氣氛的變化,聞言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杯,擺了擺手:“算了,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沒見到就沒見到吧,無所謂無所謂。”
姬珧笑而不語,低頭又去找酒,剛要拿起酒壺,就聽到旁邊傳來玉無階的聲音:“別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她聞聲擡頭,見他目光凝在自己臉上,溫潤透徹,又有幾分看不透的缱绻,她頓了一下,把手放到酒壺玉把手上,握住,拿到身前,倒酒,執杯,道:“就喝。”
空氣驟然安靜。
玉無階也不擋,兀自笑笑,同樣拿起杯,對着她,聲音裏帶了幾分慵懶散漫:“陪你。”
魏濟跳起來,滿面怒容:“你們這是做什麽?!”
二人齊齊看向他,他晃了晃腦子,這一下沖得猛了,才感覺到上湧的暈眩感,魏濟扶着額頭,連連擺手:“我不行了不行了,你們喝,別管我。”
魏濟說着,人已經躍下臺階,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還是想要趕緊逃離這裏,一步一踉跄地離開了。
姬珧腦中有一瞬的空白,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看到席上只剩下玉無階,有些驚訝:“魏師兄呢?”
玉無階微怔,啞然失笑,掃了一眼她的酒杯,問道:“還喝嗎?”
姬珧重重地眨了下眼:“為什麽不喝,今天開心,要盡興。”
玉無階問她:“什麽事這麽開心?”
“魏師兄送了我一個好東西,只要有了它,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背叛我,”她把着桌角,将微微搖晃的身子穩住,說到一半像是突然斷片了,轉過頭看他,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你什麽時候變成左撇子了?”
玉無階一直用左手喝酒,右手始終放在桌下,動都不想動。
聽到姬珧說前面的話時,他還在沉思,冷不防聽到後面一問,他驟然縱起眉頭,語氣随意又冷漠:“髒了。”
姬珧已經不記得自己問了他什麽,又喝下兩口酒,卻不小心嗆到,開始咳嗽起來,玉無階挪過去,替她順着後背,依舊用的左手。
剛順兩下,就被一只手甩開。
宣承弈沉着臉,扶住姬珧搖搖欲墜的肩膀,擡眼跟玉無階四目相對。
“公主醉了,我帶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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