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是福

她毫不在意的快步鑽進旁的屋子裏，架起小鍋燒上水，又從一旁破舊的桌子上翻出兩個雞蛋，心裏忽然泛出一陣酸，手上一個哆嗦，差點把這倆雞蛋摔在地上。她趕忙握緊了，放進小鍋裏。這才從已經沒有門的櫃子裏摸出一個大塑料袋子，裏面是早幾天擀出來的面片，放了幾天，面就有點硬了，還泛着些微的黃，這倒是不用在乎的。

她抓起幾把面片在沸騰的水裏撒進去，又在小凳子上撿起幾片白菜葉子，撕成小片扔進鍋裏，沒幾分鐘，一鍋熱乎乎的面片湯就成了。

奶奶端着一只大碗放到炕旁邊的桌子上，手掌搓了兩把，才發現平安居然又眯上了眼睛。奶奶吓了一跳，以為他又睡了過去，慌忙搖着他的身子，直到看到平安睜開眼睛，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瞬間跳出來的一顆心也跳了回去。

“困了？”奶奶把碗往前推了一把：“趁熱吃了吧，發發汗驅驅寒。也別睡了，都睡了小半個來月了，再睡就真醒不過來了。”

平安靠坐起來，随着奶奶的指引，挪動到桌旁邊，拿過勺子，卻沒有動手吃飯，只是呆呆的看着手裏的勺子，手腕翻了翻，這才擡起眼睛看了面前的老人一眼，一臉疑惑。然後随着本能一樣，呼嚕呼嚕的把一碗面片湯喝了個底兒掉。

平安意猶未盡的把碗放下，随手在嘴上一抹，這碗熱湯下肚，他感覺出一股子暖呼呼的熱，舒服極了。

奶奶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他翻開被子，連鞋也沒穿，光着腳丫子，只穿一層單衣走了出去，恰看到奶奶手裏的籮筐哐當一聲摔倒在地，耳朵裏似乎傳來幾聲低低的嗚咽聲，一閃而過，再細細一聽，幻覺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奶奶？”

被呼喚的人沒有轉身，小小的背影佝偻着，一只胳膊擡起來又放下，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眼睛有點泛紅，畫滿褶皺的雙手相互攪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程程，怎麽就這麽出來了？快進屋去，外面太冷了，別又得了病。”奶奶邁着小腳跑過來，抓住平安的胳膊，把他拉進了屋子裏，拽過幾件厚衣服，“別就這麽出來，風一吹這麽涼，穿上衣服。還餓不餓？奶奶再給你做點吃的？”

平安搖搖頭，順着奶奶的力道把衣服穿上，亦步亦趨的跟在奶奶後面。

老倆就這麽着過了小幾個月，空氣冷了，院子裏的柿子樹和棗樹已經只剩下枯杈子。奶奶已經習慣了後面跟着個跟屁蟲，平安自是更加習慣随着奶奶的腳步，當個跟屁蟲。

奶奶去喂雞，平安就去端雞食；奶奶去做飯，平安就在一旁打下手，遞菜遞碗；奶奶去地裏撒種，平安就有樣學樣的跟着撒種。

如此，兩個人的日子倒也顯得不那麽難過了，歡聲笑語撒了滿院子。

奶奶時常念叨着“活着是福”，不管如何，兩個人都還好好的活着，已經是最大的福氣。

只平安不懂，為什麽奶奶每次摸着他的腦袋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難過的感覺。他仍然是憨憨的，沒有那麽多的感情變化，說話也不太利索，總是幾個字幾個字的蹦，連不起來。

世事變化，人生無常，他不懂這些太多。他太小了，又燒了這麽一場，吃飯穿衣說話都是從頭來過的。六歲的孩子反倒像三四歲，卻又比三四歲的孩子們少了點情緒變化，終日呆怔的憨傻。

實在是太小，小到不懂什麽是無常。

一日複一日，平安見天的在家裏跟着奶奶有樣學樣，倒也漸現人五人六的模樣。他在某天揮舞着笤帚努力掃地，停下來沖着凍得通紅的雙手哈氣的時候，突然看到門前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雙手提滿了東西，笑意盈盈的看着平安。

“程程。”

女的開口喊了一聲，就看到平安歪着腦袋想了一想，拿着笤帚走過去，認真的說道：“你，你是來找……奶奶？在屋裏。”

一句話說的主次不清混亂不堪，男女均露出疑惑的神情。男的開了口，帶着厚實熱乎的勁兒：“我們是爸爸媽媽啊，程程，不認識爸爸媽媽了？”

“爸爸，媽媽？”

兩人沒有多想，反正每年都是如此，一年不見，頂好是沒有印象的。兩人自自然然的喊了平安一句，接着進了屋子。

平安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進屋，腦袋還是歪着的，手裏鑽進了笤帚，嘴裏喃喃又一句：“爸爸？媽媽？”帶着挑起來的尾音，清清脆脆的。

平安便不再多想，又揮舞着胳膊掃院子，一陣塵土飛揚，迷迷蒙蒙之間竟有些看不真切腳底板下的土地。

很久很久，剛剛那個女的從屋子裏沖出來，一把抱起了還在掃地的平安。平安被力道帶的腳步一個後退，笤帚忽悠一下就摔在地上。

兩行清淚順着她臉頰滑下來，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平安的衣服裏。

平安眨巴一下眼睛，擡起冰涼的小手抹去女人臉上的熱淚：“不哭。”聲音略顯生硬，還有些擰巴，毫無勸人的軟綿之感。

田桂榮——也就是平安的媽，此刻緊緊地把平安按進自己的懷裏，抽泣一聲，勉強扯出一個笑臉：“媽不哭，程程是大孩子了，也知道勸媽媽不哭了……”

田桂榮把平安放下來，蹲在他的面前，聲音好似都帶着笑意：“程程，想媽媽了嗎？”

平安自然是不懂，想了想，還是點了頭。

沈建國則是抽出一把旱煙，蹲在牆角吞雲吐霧，眼睛無神的望着暗沉沉的天，到底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一拍大腿，把旱煙扔一旁，也去蹲在平安面前，揉了他的頭發一把，笑眯眯的：“好小子，一年不見長大了不少，也是個小男子漢了，叫爸。”

平安就張口喊了聲“爸”。

沈建國樂呵呵地應了，用手指頭指着田桂榮，捏捏平安的衣角：“叫媽。”

平安也張口：“媽。”

三人至此算是“認識”，平安後來才知道所謂“爸媽”，大概也就和奶奶一樣的，是對自己好的人，掏心窩子的好。

傍晚，一家四口人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飯，就在飯桌上三人決定将“沈光程”的名字正式改為“沈平安”，意喻平平安安。

可倒好，一頓晚飯，吃出了個“平安”。

也罷，平安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