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巋然不動

平安不知道什麽叫做改名，只聽奶奶對他說了一句：若是以後喊你平安，你便答應就是了。

平安窩在大炕上一覺醒來，迷迷糊糊聽見旁的奶奶喊了一聲：“平安。”他晃晃腦袋，身子整個蜷縮在被窩裏，想起來應該應一聲，就出聲：“嗯。”

奶奶摸摸他的頭發：“起來吧，和奶奶一起做飯。”

“嗯。”平安半睜着眼一個骨碌爬起來，緊接着一陣子涼，他打了個哆嗦，趕忙穿上了衣服，随着奶奶去做飯。天還有點黑，幕布一樣壓下來。平安倒是不怕黑，因為有奶奶，奶奶就像一堵牆，遮風擋雨，他實在是沒什麽可怕的。

一家子四口在一起的日子實在是短暫，當平安懂得爸媽是與奶奶一樣重要的存在的時候，這個歡聲笑語的年已經過去了。

平安七歲了。

七歲這年的第六天，也就是大年初六這天的早晨，平安牽着田桂榮的衣角站在門檻上，泫然欲泣。

平安不懂得感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只是知道一家子在一起就是想笑出聲音來，不想讓他們走便是想掉眼淚。他看着兩個人越來越小快要消失在晨霧裏，小小的他突然撒開丫子往前追過去，此時，他才哭出來，眼淚熱熱的濕了滿臉，他又抓住兩人的衣服，眼睛睜的大大的。

沈建國拍拍他的腦袋：“平安已經是男子漢了，而奶奶已經老了，你要在家照顧奶奶，知道嗎？”

平安點點頭，沉默半晌才問：“那你們還回來嗎？”

爸媽一起笑出了一口白牙：“回來！平安乖乖在家等爸媽回來！”

“好。”

平安放開了手，眼珠子一錯不錯的看着爸媽一步三回頭的漸行漸遠，嘴裏喃喃自語：“乖乖在家，照顧奶奶，等爸媽回來。”

他的确很乖的待在家裏，仍然做平時的小跟屁蟲，踱着步子随在奶奶身後掃地做飯喂雞養鴨。農忙時節跟着去田地，這時候就不僅僅是撒種子了，居然還裝模做樣的學着耕地犁溝，手笨腳笨腦子還轉不來彎，扛着鋤頭還站不穩當。夏日時分，平安偶爾會坐在沒有過水的水渠道牙子上，逮上那麽幾只螞蚱，帶回家還能炸了吃，香着呢。

此外，平安還添了個新毛病，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門檻子上，向外張望一眼，嘴裏還要輕着喊一句 “爸媽”。輕飄飄的兩個字，在涼涼的空氣中連個聲響都沒有就散了。

平安也不覺失望，扒着門框子再望個三五十秒，轉身就蹦跶着回了院子。反正爸媽總會回來，也不急這一時。

又是入秋之時，平安七歲半的時候，奶奶把他送去了學校。只是無奈，村子是個小村子，哪家出了事，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學校裏知道這平安是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傻子，就算此刻在行動上看不出來，那智商上也肯定是有點問題的。便想當然的認為一個傻子又學不出個所以然來，何必還又平白浪費那些個閑錢呢？

學校領導好言好語，實際上卻相當堅決地把平安和奶奶勸回了家，嘆着氣背着手搖着腦袋又回了辦公室，還和着幾個老師連連嘆息了幾聲，幾分鐘過後，又是風歸風雨歸雨，各自幹各自的去了。

奶奶摸着平安的腦袋，知道就算此時的平安真去了學校，也不免是要受欺負的。索性村子裏上學的孩子也不算多，一個破落的小學校統共也沒八十個人。村子窮，糧食還缺呢，誰還有那閑心讓孩子去上學呢？

平安看着奶奶嘆氣，擡起手摸摸奶奶的頭發，張開一個大笑容，算是安慰眼前愁眉苦臉的老人了。

奶奶也揉搓了他的頭發一把，只有他心裏清楚平安經過一年半的成長，已經和一般孩子相差無幾，然而人言可畏：平安已經被村裏認定是個傻子了，走出去也免不了是要被那些皮孩子們欺負了！

所謂一語中的就是這麽回子事，只要平安一個人出門去，比如去買饅頭或者去送飯到田地，途中總是要遭遇小孩子們的指指點點，譏諷的聲音總是異常的震耳欲聾，甚至有的孩子為了充大頭，偏要跑過來給平安一腳丫子才算。

平安最開始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的，天長日久的，平安總算明白，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成了那所謂的“傻子”，那新鮮不同又難以所見的傻子。平安也知道難受，難受壓抑着變成了憤怒，他一次一次像只小豹子一樣飛撲向那些嘲弄他的人，卻只引來一群人的圍毆。

他如一只孤狼一樣撲打掙紮，再被打倒在地，鼻青臉腫的看着那些人哈哈大笑愉悅的離去，攥緊的拳頭裏全是泥漿——他是所謂的傻子，沒有人跟他一撥，所有人都看着，笑着，看他像一只肮髒的狗一樣倒在泥濘裏，笑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平安拖着死狗一樣破爛的身軀回家，奶奶除了給他搽藥之外沒有一絲辦法——小孩子打架大人插手是沒有用的。奶奶心疼孩子，抱住他一場又一場的大哭，平安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的眼淚，眼淚也落下來——挨打的時候都一聲沒吭，此時卻控制不住，真的是心疼。

他悄悄的抹了眼淚，眼神逐漸冷漠下來。

門總是要出，他和奶奶還要吃饅頭用商品呢。奶奶老了，平安能孝順一把便是一把。于是平安摸摸還在腫痛的眼睛，又邁着步子出去換饅頭買東西去了。

平安揣着一小袋子麥子，剛拐出一個路口，一顆小石頭就落到了他的背上，随即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了出來，帶着一股子幸災樂禍。

“嘿，這不是那傻子嗎？”

“可不。”一個孩子馬上應了，還幾步跑到平安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瞧：“看看，傻子的眼睛還腫着呢，變成國寶大熊貓了。”

“呦，還真是……”

平安沒有聽完他們說話，克制住想要出拳的沖動，眼睛一閉擡腿就跑，塵土飛揚，蓋住了愈漸愈遠的笑聲。

如是幾次，又如是幾十次，平安不跑也不躲，眼裏黑黑亮亮的盯着前方的路，堅定不移的向前走着。

平安逐漸平靜，且頗有一種“有所謂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意思。他仍是牢牢地謹記這三件大事：乖乖在家，照顧奶奶，等爸媽回來。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一年春去秋來，冬日的一個早晨，平安終于在門檻上等來了他要等的人。

只有一個人，提了滿手的東西，見到平安時，兩手的東西全部都啪叽一聲掉在了冷冰冰的地上，又一把抱緊了他，緊地快要把平安揉進去。

“媽？”平安出聲，疑惑盡顯。

“哎呦乖兒子，又長大了，來，媽看看。”田桂榮就拉着平安轉圈圈，前後左右翻來覆去的看，最後又抱緊了平安的身體。

兩個人身上都冒着寒氣，相擁在一起，反倒是熱乎了。

田桂榮沒有給平安疑問的時間，唧唧喳喳的拿起東西，招呼平安一聲，率先進了院子。

平安手裏也幫忙提了個袋子，一步三回頭的看，到底是沒有看到那個寬闊宏偉的身影。他便急急地走了幾步，伸出一只手抓住田桂榮的衣角，張大眼睛看着她，嘴裏也着急：“爸爸沒有回來？”如今過了将近兩年，平安當然已經能夠流利而緩慢的說話。

田桂榮的心髒猛地哆嗦一下，臉上帶了隐隐的笑意。只見她把東西輕輕地放到地面上，蹲下身子用手掌摸摸平安的頭發，溫柔和煦的嗓音，一如往常。

“回來。”她說。

平安像是一瞬間快樂起來，眼裏流光溢彩，兩片薄薄的嘴唇早已挑起來，笑的燦爛。平安像一只快樂的家雀，拎起手裏的東西跑進了屋子裏，把東西放到桌子上，坐在炕上開心的蕩着腿。

他沒有聽到田桂榮低語的這句話：他回來了。

他的确回來了，在一個布包的木匣子裏，安安穩穩的回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