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命

沈建國的骨灰在深褐色的木盒子裏撒了一層,不多亦不沉,輕巧巧的,如若無物。

聽說是被砸死的。

高樓上一個鋼筋不慎跌落,直直的砸在沈建國的頭上,連個驚呼都沒有,人就埋在了鋼筋下,濺出一地的血,圍繞沈建國的身體蔓延開來,倒像是繪出一副殷紅的梅花圖。

醒目逼人。

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到是怎麽一回事,只覺得眼前一閃,震耳欲聾的哐當一聲,便是滿眼的紅了。

田桂榮是在晚上才趕來的,她沒有看到沈建國的屍體,剛到此地,她被迎進了一個臨時搭建的房屋,被一個西裝革履的人硬塞進了這個骨灰盒,同時接到手上的還有賠款四萬塊。

四萬塊,一條人命。

她的眼裏全是淚水,嗚咽哭喊的請求,卻只被當做一場笑話,讓人看了個盡興,喊停之時,便是不停也要停了。

田桂榮無法,她見過太多這種事,她一個女人,無權無勢,就算是要讨個說法,又哪裏能夠行得通呢?

出門在外,自然也是見過心有不甘的人讨說法的。跪大街,舉牌子,去上訪,哪個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一讨就是一個月一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衣衫褴褛,風餐露宿,卻只落得個家破人亡。

這些個出來打工的人,總是出來的人多,回去的人少。礦難,工難,哪個沒有風險呢?縱然不是抱着赴死的決心出來,也是做了這個“萬一”的準備的。

死就死了,權當作給家裏掙了最後一口飯吃罷了。

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在家鄉,為了那小小的孩子,田桂榮必須忍下這口氣乖乖的接過這四萬塊錢。嘆息一聲,把憋在口腔裏的一口氣緩緩地吐出去,這日子……還是要過的。

沈家奶奶知道自己的兒子已逝是在夜晚時分,田桂榮拉着她只低低地說了這麽十個字:“他走了,不甘心,也不情願。”

不甘心死于非命,也不情願接過這四萬塊錢。

兩行清淚無聲無息滑下,奶奶拉着田桂榮粗糙的手背拍了拍,擡眼正看到平安掀簾子走進來。

他的手裏還端了個盤子,裏面摞了幾個烏黑色的柿子餅,這是奶奶親手做的,個個都肉大而肥,甜而不膩。

娘倆像是變臉,都露了笑。平安把柿餅分給每人一個,又念叨着留下幾個說:“這些給爸留着。”

平安到底是沒有把柿餅親自分給他的老父親,恍惚的到了十六歲這年,整整八年的時光,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他的父親,此時忽如想來,竟覺心酸的要落下淚來。

平安的媽再也沒有走了,那年開始便留了下來,三個人湊湊合合的過起了日子,倒也算是有滋有味。只除了前幾年,平安總是要在清晨站在門檻上,像個柱子似的站上一站才作罷。

這幾乎成了他的心病。年複一年的,竟刻在了骨子上,再難抹去了。

只可惜,天命這個東西似乎生來便是以捉弄人為樂的,平安即便如此虔誠,也無法讓時空倒轉,死人複生。

要不怎麽就說,時空這兩個字,就這麽折磨人呢。

平安此時蹲在水坑裏,腳丫子浸在水裏也不覺得冷了,腳趾頭動了兩動,晃出幾波水圈。腦袋低低的垂着,露出一截細細的脖子,他看着水裏飄着的葉子,眼睛有些涼,只覺得這水裏無着無落的葉子孤孤單單的也怪可憐。

他又淺淺的笑了一聲,瞬間嘴角又撇下去了。他的眼睛裏冒出幾絲淚花,又湧成了泉,噼裏啪啦的砸到水裏,濺起一絲水花。

他想起兩年前的一天,奶奶也是像這片葉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頭發散進旁的水坑裏飄起來。眼睛睜的直直的,眼窩深陷下去,空洞洞的看着上天。一只胳膊伸出去,幹枯的手緊緊地抓了一把這泥濘的土地,再也沒放開。

死不瞑目。

平安從地裏送飯回來,剛進院子就看到他的奶奶靜靜的躺在地上,平和的已然沒了生氣。

平安手裏的飯盒哐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印子。三步并作兩步的跑過去跪下來,扶起奶奶的腦袋,水漬漬的頭發黏在胳膊上,激靈出一身冷汗。

“奶奶!”平安把奶奶的腦袋放在自己跪着的雙腿上,一只手在奶奶的身體上晃了晃:“奶奶!醒醒啊!我回來了。”

平安見奶奶沒有反應,又晃了晃奶奶的身體:“奶奶,快起來,我做飯給你吃啊。”

平安的心沉沉的,眼裏酸酸的,不曉得為什麽奶奶還沒有醒過來。他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等着,一只手覆蓋了奶奶的眼睛。

時間仿佛靜止了似的,天地間空空的,只剩下他們兩個,悄無聲息。

突然,一聲啞厲的嘶喊聲打破了這沉默的世界,驚了這世中的人。

平安轉過頭去,恰看到母親驚訝了一張臉,眼睛睜得老大,手僵硬的顫抖着,腳底下一個剛剛砸下的鐵犁。

“媽。”

平安喊一聲,懵懂的望着。仿佛望的不是自己的媽,望見了背後的天廣地闊。

田桂榮跑過來摟住平安,哽咽一聲,拍拍平安的後背:“來,咱們把奶奶扶到床上。”

之後,白紙貼了牆,從房檐落下一塊大黑幕,挂起了白燈籠燃了,設了靈堂,支起桌子,擺上靈牌,又供齊了五大件。

平安披麻戴孝,跪在了靈前,整三天,眼都不曾阖上,手中不停地燒着紙錢,眼睛看着那蠟燭明明滅滅,每到燃盡之時便換上新燭,一刻都不曾斷了火光。

人來人往中,人們吆五喝六好吃好喝地紛擾三天,熱熱鬧鬧的倒成了一樁子“喜事”似的。

三天後,紙錢撒了一路的白,黑棕色的棺材埋入土中,這便是真正的塵歸塵土歸土,陰陽兩隔,再不必見了。

平安恍恍惚惚,只覺得這些日子雲裏霧裏的,便再也沒了奶奶。

“生老病死,是天命。”

他忽然想起媽說的這麽一句話,那語調平平的,一絲波瀾沒有,卻生生的扯出了心髒似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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