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海

樹上掉下一滴雨水，平安一個激靈，迷茫的看了兩眼。忽然一蹦三尺高，嘴裏嘟囔了一句：“還沒做飯。”

也許是和其他的孩子們不同，他因為很少和其他人直接接觸，和人進行直接交流的時候也少得多，因此在外界看來，他說話确實稀少緩慢，再加上村裏人們的常年流言蜚語，長此以往，可不就成了人們口中的傻子了。

可若要說現在的平安還是個傻子，那還真是有點可笑。他沒有上過學，只偷偷的在小學課堂外聽了幾年的課，手裏有所有小學的語文和數學舊課本，說來也算是小學畢業了。中學就不成了，連旁聽都不行，所以自然不懂那些子文化物理之類，可他活在世間這許多年，看了很多人見了許多事，聽了母親和奶奶的許多教誨，明白人活一世實屬不易，這日子要一天一天的過，這路子也要踏踏實實的走。過好每一天，走好每一步，那他這一生就不算白費。

所以，他現在倒不怕別人罵他傻子。傻子就傻子吧，他又不會真的變成傻子，再說又不會少塊肉，任他們滿口胡言去吧。

平安緩慢的站起來，腿有點發麻了，眼前也黑了一黑，差點一個踉跄又栽進去。

“沒事吧？”旁邊一個聲音響起來，帶着點粗聲粗氣的嗓音：“你傻的啊，跑這裏蹲水坑來，也不怕自己發起燒來，把自己燒成個真正的傻子。”

平安愣了，感覺聲音很熟悉，一擡頭，正對上一雙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正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真傻了？”

平安想了片刻，只覺得這人簡直熟悉的像是從腦子裏蹦出來的。過了很久，他才試探的叫了一聲：“阿海？”

“哎，就是我，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阿海！”平安又叫了一聲，他有點不知所措的驚喜，反倒真像個傻子似的，除了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了。

“嗯。”陸海應了，上上下下打量他，頭發濕漉漉的，衣服也打濕了黏在身上，腳上沒有穿鞋，光着一雙不算很白皙的腳丫子，沾了黑不溜秋的泥土，跟畫了個鬼畫符似的。

平安兩只眼睛亮晶晶的跟随着陸海的眼珠子轉，張張嘴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還沉浸在驚喜之中。

他總覺得現在的陸海和他記憶中描摹了很多遍的人不太像，似乎是高了許多，人也白了些，但是看那眉眼，又覺得似乎是像。他的腦子忽然打了個結，緩緩地皺了下眉頭，又松開，算是認下了眼前的陸海。

要說這陸海，可真算得上是平安這輩子認識的唯一的朋友了，本該是重中又重的人物，三年多未見，卻也差不多忘了個幹幹淨淨。虧的平安有一陣子總是反複的在腦子裏畫着這個人，念叨着這個人的名字，竟能夠再相見之時，脫口而出“阿海”這兩個字。

可算得上是平安記憶的一個奇跡了。

平安因為這些年的遭遇，對于別人沒什麽興趣，所以總是記不住人。他這輩子記得的人不多，奶奶，爸媽，再加上陸海，統共也才四個人。其他的人，什麽換饅頭的大叔啦，鄰家的大嬸兒啦的這些，若是隔個幾月不見，大概也就忘了個幹淨了。

陸海知道平安不是個多話的，笑了兩笑，撲棱撲棱他的腦袋，抖出一手的水花。

他甩甩手，一把抓住了平安的手腕，半是玩笑半是惱怒：“好家夥，還挺涼。你都在這蹲幾個鐘頭了？手都成冰塊了。”

八月的天，算是個熱天氣了。若是平常時候，一場大雨，更多的則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自在和暢快。若不是平安泡了長時間的冷水，也不會凍成了冰塊，可見這平安淋雨是淋了個透。

平安也沒有答話，他陷入了初見陸海的驚喜中——因為很多年他總是克制着情緒波瀾，如此詫異驚喜一番，居然有點糊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得了，我送你回家，奶奶肯定等得急了，這麽大的雨。”

平安聽到“奶奶”這兩個字，眼睛一眨就醒了神，恢複了如常：“奶奶？她已經走了。”

“走了？”陸海的聲調突然一個拔高，倒把平安吓了一跳。

“嗯。”

“走哪去了。”

平安笑了一下：“天堂。”

陸海看着平安的笑容，有點瘆的慌，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但好在他知道平安小時候是個腦子有點傻的，便想當然的認為平安又傻回去了，便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拽着平安冰冷的手，拉他走出水坑：“回家。”

平安點點頭，順從的跟着陸海的腳步往家的方向走。陸海個大腿長，走的步子又大又急，平安被他扯着手，光着腳丫費勁的跟着他的步子，不時踩進一個又一個小泥坑，腿上濺了不少的泥點子。一個不小心，平安踩在一塊小石子上，腳下吃疼，卻是抿嘴不語，只在心裏悶哼一聲，往前一步又踩進了泥坑裏。

這一次平安崴了腳，腳下傾斜小腿一歪，接着整個身子往下一墜，一條腿就跪在了水坑裏，偏陸海不知，雖然覺得胳膊一沉，卻還伸着腿往前走，這可慘了平安，讓平安直接扯着上半身半跌在了泥地上。

陸海這下子終于回頭了，一眼看到平安此時的樣子，驚呼一聲，手忙腳亂的扶起平安，蹲下身子擡起平安的那只崴了的腳，輕輕按了一下，擡頭問：“疼不疼？”

平安搖頭，低垂着頭看自己，發現自己全身都被泥漿淹了，已經徹底成了泥人。他垂眉順眼，然後把眼睛放在了還在蹲着身子查看自己腳腕的陸海身上。陸海也垂着頭，只露出一截幹淨的脖子，身上穿了一件藍色的短袖體恤，此時也被打濕了，隐隐約約的貼在脊背上。平安眼睛一眨不眨，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他張張嘴，又輕輕地喚一聲：“阿海”。

陸海應了，用手捏一把平安泥水淋漓的腳，又問了一句：“真的不疼？”

平安點頭：“不疼。”

“那就好。” 陸海這才站起了身子，又攥緊了平安的手掌，一邊邁步往前走一邊說一句：“疼了我背你。”

這次，陸海為了照顧平安刻意緩了步調，和平安肩并肩，走的緩而慢。他不時轉頭看向右邊的平安，每一次都能對上平安幹幹淨淨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寫不出波瀾。

陸海知道，平安一定一直在看着自己。

很長時間之後，平安忽然笑出了聲音，似乎有了點清明，輕輕地說了一句：“果然是阿海，不是假的，也不是做夢。”好像剛才的盯視只是為了檢驗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一樣。

陸海也笑起來，他的兩只眼睛很不一樣，是所謂的陰陽眼，一雙一單，能夠看出明顯的大小差異。此時一笑，兩只眼睛卻都眯成了一條窄窄的線，成一樣的了。

“那還能有假的啊？” 陸海的聲音帶了一絲低低的笑。

平安也是笑，又沒有答話。

陸海也不介意，唧唧喳喳的就高亢起來了，透着笑意的說話聲一聲一聲穿透了安靜地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