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奔跑

陸海比平安大一歲，一直在鎮上上學，至于寒暑假回不回來則都是不一定，有時候一年回來兩次，有時候一年都不見個影子。

平安記得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是忘不了的。也許是因為陸海他們兩個認識的時間實在是長，長的連平安都不記得到底有多少年了，再也許就是平安非要死乞白賴的記住這個陸海了。

平安的記憶總是模糊不定，有些一過即忘，而有些偏偏就死死的記住了。像他父母在七歲那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像是奶奶躺在雨後的院子裏，再有像是陸海第一次握住他的手奔跑。

那是平安幾歲的光景呢，反正早就不知道了。

那天的中午，黑雲烏壓壓的蓋了滿天，平安提着一只大食盒在歪歪扭扭的土泥地上慢慢的往回走，他這是剛去地裏給田桂榮和奶奶送飯回來。他走的很小心，一步一個腳印的踱，眼睛是一直往地上看的，一點也不分神。

忽然一個大雨點子砸下來，正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愣一下，還未多想，大雨點便連成了瀑布，噼裏啪啦的流下來，是一場瓢潑驟雨。平安站在原地不動彈，瞬間就濕透了。那個時候，他的反應好像還是有點慢一拍，終于邁開腿，兩只胳膊死死地抱緊食盒，垂着腦袋往前跑。

平安跑的踉踉跄跄，大有摔倒之勢，突然耳邊竄了一聲“喂——”，聲音很大，中氣十足，穿過了雨簾子。

平安未停，擦身而過之時，卻有一只胳膊被用力拽住，差點讓他左腳絆了右腳。他狼狽地止了步子，嘩嘩的雨聲不知為何便被隔斷了。

平安擡頭，看到一把黑藍格子的傘蓋在了頭頂，正是疑惑之際，那個掐着他胳膊的人松開手，一個清亮的聲音便傳出來：“嘿，看你落湯雞這樣子。”

平安看向眼前的人，和他一樣的毛頭小子，個子也和他差不多高，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無袖背心和一條快要短到大腿根處黑色大褲衩，一雙沾滿了泥漿已經看不出原本面目的拖鞋。此時，對方的眼睛眯成了一線天，一手撐着的大傘被風刮地晃了一下，他趕忙用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了。

“傻子，你還聾了啞了不成？”

平安瑟縮一下，也不怎麽奇怪，自己這個傻子早已經家喻戶曉。可雖然知道全村的小孩子都圍着他叫他傻子，但若真是要坦坦蕩蕩的去習慣，卻也是一件難之又難的事情。他便開口一字一句辯解：“我不是傻子，我叫平安。”

陸海活潑的很，此時便拍拍胸脯：“哦，我叫陸海，看你說話這費勁，幹脆叫我阿海。”

平安便低低叫一聲：“阿海。”

陸海歡快的做了回應：“哎——，你這傻子。”

平安不說話了，他垂着腦袋默默地沉思，忽然驚詫一聲：“媽！奶奶！”喊完之後，轉身鑽出大傘拔腿就跑，直接就把那剛才的小世界給抛棄了。

陸海“哎呀”一聲，也舉着大傘搖搖晃晃地往前追：“我說，你跑什麽啊？” 陸海瘋慣了，兩條腿邁的步子大，倒騰得又快，上氣不接下氣的抓到平安的衣角，陸海大喝一聲：“呔！看你這猴孫哪裏跑！”

平安急了，着急糊了喉嚨，壓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邊用手指向自家田地邊含含糊糊的吵嚷：“媽和奶奶！”

陸海從小猴精一樣的人，拽着平安衣裳的手抓緊了，把傘移到平安的腦袋上，耐心的保證：“沒事，那邊有紅磚的房子，裏面能躲雨，絕對淋不到。”

平安懷疑的看着陸海，還是心焦，手舞足蹈的大喊一句：“奶奶！”

陸海煩了，也跟着大聲喊：“要不怎麽說你是傻子呢！往地裏跑了無數趟，還看不到那裏有個紅磚的房子嗎？”

平安這次沒有多做其他的動作，單是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陸海，烏漆漆的眼睛裏寫滿了狐疑。

陸海也盯着他，好像在比誰的眼睛大似的，可這也的确不用比，陸海那只單眼皮的眼睛直接就可以敗北。事實上，陸海也确實是先開口了，他氣呼呼的哼了一聲，也不說一句話，抓起平安涼飕飕的手就奔跑起來。

“我帶你過去，可你不要一個人跑，當心再被雨淋了發了燒，真成了個傻子。”

平安被他拽的措不及防，大食盒啪嗒一聲就摔進了泥裏，右手被陸海拽緊了，也顧不得拾起大食盒，追着對方的腳步跑起來。

陸海倒是注意到了大食盒，他把傘塞進平安的手裏，反身跑進了瓢潑的大雨裏，把沾滿泥土的食盒撿起來，一只胳膊把泥蹭掉，抱進了懷裏，又迅速的返回傘下。陸海把食盒遞交給平安，取過傘，扯住平安的手跑起來。速度并不怎麽快，陸海的右手撐着傘，胳膊肘移到胸前，想方設法的把傘往後移，企圖遮住平安的腦袋。如此沒跑幾步，他的前胸便被激烈的雨水打濕了。平安也沒有很幸運，那把大傘壓根就遮不住兩個奔跑的人，他的左肩淋在雨裏，水滴彙成了小溪流。

平安的眼睛看着陸海的後背，努力地跟着他的腳步，全神貫注。恍惚間竟覺得那呼嘯而過的風聲雨聲都沒有了，整個蒼蒼茫茫的世界裏就只有兩個人在奔跑。

沒有孩子笑喳喳的嘲諷，沒有大人假惺惺的同情，沒有忽如其來的硬石子和偶爾的惡作劇，只有他們兩個人奔跑于這天地間。

平安忽然笑了一聲，陸海聽到莫名其妙回頭，恰好又看到平安沖着自己歡快的笑起來，那樣子倒有點像是被鬼魅上了身，吓的陸海一個激靈，嘴裏迅速默念一句：急急如律令。

陸海終于停下來，平安一個措不及防撞到了他的背上，把他撞得使勁“哎呦”一聲，順勢往後撤了一步，胳膊卻抻的長長的，堅持把雨傘擋在平安的腦袋上。

“真是倒黴，我也成了落湯雞了。” 陸海自言自語，然後伸出手指，指着右前方一個歪歪斜斜且已然看不太清楚的紅磚房：“看，就是那個，你媽和奶奶一定在裏面避雨呢！跟你說還不信，現在信了吧？你這個大傻子，遇到你算我倒黴！”

平安透過蒼茫的雨，順着陸海的手指看向了那歪斜的房子。距離很遠，那房子簡直快要化成一個小紅點了。他迷茫的盯着那紅點，唧唧咕咕的說：“媽和奶奶在房子裏避雨。”然後一顆心髒才像是收回來了，自顧自的松了一口氣。

站立片刻，陸海見平安沒有什麽其他的表示，便開口道：“現在回去？”他便自作主張又拉住了平安的手，擡腳就準備往回走，哪成想平安一動不動，站成了木樁子。

陸海怒火心中起，頗想扔下這麽個傻東西自己回家算了，大雨傾盆，縱算是夏天，在雨裏站的久了，也覺出冷來了。

“真是傻子！”

平安聽到這句話，可算是有了反應，卻也只是一板一眼的慢吞吞：“我不是傻子，我叫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