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兩個人
陸海在平安家的門口停下,緩慢的蹲下把平安放下來。平安跺跺腳,站在陸海的身邊沖他笑,兩人相互沉默足有一分鐘,平安才問道:“你要進來嗎?”
陸海聽到他的問話,嘿嘿地笑了,然後糾正他的語法問題:“你現在在外面,應該問‘進去嗎’。”
平安在腦子裏随便的過了,就笑哈哈的進到院子裏,對着外面的陸海又問:“你要進來嗎?”
陸海笑着點頭,卻沒有邁步子,搖頭晃腦看平安。他發現如今的平安真正是成長了,不像小時候那個樣子什麽都不懂,也不太能說話。而現在,他長大了,能夠與人順利的交談,也能明白那許許多多事情。
他對着眼前的房子看來看去。十幾年都過去了,就算是村子也算是致富奔小康了,其他家早就蓋了二層小樓,因為家家都有很大一塊宅基地,所以這些兩層的小樓簡直可以媲美城市裏的所謂別墅。現在放眼望去,都是一排排的小樓房,整整齊齊的碼在一起,像一塊塊剛點出來的鹵水豆腐一樣。
但是眼前的房子卻顯然不是其中之一,他向裏面探一眼,這房子一如多年前一樣,還是木頭的栅欄圍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裏兩棵樹,一排黑磚壘成的平房,房屋三間,角落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雞窩,裏面應該也還是有幾只雞正奔跑着嬉戲。
陸海進了院子,先是圍着院子轉了一圈,先後拍了拍兩棵樹的大樹幹,又走到雞窩處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裏面幾只雞窩在一起耷拉着腦袋,仔細一瞧,雞群裏竟然還藏了兩只灰不溜秋的兔子,眯着眼睛窩在角落裏不動彈。
平安随着陸海繞了一圈,亦步亦趨,在陸海停下的時候甚至還撞到了他的背上。平安也不說話,向後退了兩步,抻了脖子也跟着看裏面的兩只兔子。
這兩只兔子是平安在某個草叢裏撿到的,當時還只是兩只小小的兔子,好像剛從娘胎裏落了地,窩在草叢裏正奄奄一息的瑟瑟發抖。平安見了覺得可憐,便小心翼翼的把它們兩個抱了回來。一直養到現在,變成了兩只灰不溜秋的胖兔子。
陸海打從認識平安開始,就經常沒事兒來這裏看看平安。那個時候平安小小的,基本每天都是在家裏做飯,然後拿着飯盒送去田地,總是一個人,孤伶伶的抱着飯盒沿着那一條塵土飛揚的土道走來走去,對于路過的嘲笑聲根本連眼睛都不斜一下。
陸海在那個雨中拉着平安飛奔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他很久了。陸海從小就皮,經常泥裏土裏和小夥伴們翻滾,當然少不了還要偷別人家幾顆花生玉米什麽的,自然也是經常往地裏跑。小夥伴們喜歡逗平安,一個村子裏統共也沒有幾個傻子,平安很不幸的位于其中,便成了不少人的玩弄對象。陸海不跟着幹那些事,但是小孩子心性,次次冷眼旁觀,看着平安被他們戲耍,似乎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只是自那次之後,陸海就不太喜歡看了,覺得那些人也是夠讨厭的,有那個空閑還不如學學人家平安,幫家裏幹點家務活呢。
陸海喜歡上了沒什麽事就跑到平安家裏來,和平安一起坐在大樹下,旁邊地上放着一個水杯。平安很安靜,不太說話,但是看起來很開心。他時常在家幹活,陸海在的時候也照常是要收拾收拾屋子或者喂養喂養那些在栅欄裏活蹦亂跳的雞崽子們,忙忙碌碌的走來走去。陸海就支着下巴安安靜靜的看着平安轉來轉去忙個不停,也覺得挺有意思。兩個人可以這樣一直沉默的過一天,一句話不說都沒有問題。
過了些日子,陸海更加自覺了,簡直有一種要把這裏當成自己半個家的架勢。話都不用說一句,自發的進門,徑直入屋拿兩個杯子,而後又回到其中一棵大樹底下,坐到地上或者平安放在一邊的小板凳上。有時候平安一個轉身看見他坐在那裏一語不發,都能被吓個半死。
陸海笑了一下,覺得回憶裏的平安胖胖小小的,特別可愛。
平安跑進了東邊的屋子裏,從裏面拿出兩個小板凳,然後一一放在棗樹底下,又跑進屋子端出兩杯水,把其中一杯水交給陸海。
陸海接過,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其中一個小板凳上,同時拉平安的手讓他坐在旁邊,兩個人又坐在一起,還是安安靜靜的不說話。
下過雨之後的院子,泛起一股子泥土的清香,平安看着陸海的側臉,有點不忍移開。陸海就坦然的多,一會看看院子的四周,,一會回憶一翻小時候,一會又瞄瞄長大後的平安,突如其來的寧靜。
陸海很舒服,他假模假式的咳嗽一聲,問平安:“這些年……過的怎麽樣?”其實不用問也應該知道,就平安這個樣子的還能過的怎麽樣呢,不外乎是得過且過的呗。不出意外,那是要一輩子都困在這裏的了。
平安果然只是說“還好”。
“怎麽好?”
平安這就有些迷糊了,好就是好,哪有怎麽好的呢?平安這是還陷在驚喜裏呢,像是回到了過去小時那些年,腦袋變成一鍋漿糊。他就絞盡腦汁,最後緩慢的說道:“媽媽還在。”想了想,又道:“你也在,這樣就很好。”
好嘛,這哪裏是“這些年”過的怎麽樣,這個傻平安。陸海認為平安成長了,卻突然為這個問題犯了糊塗,他懷疑平安可能并不像是看上去那樣長大,大概還是有點傻的。
陸海這個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起了興致,就笑眯眯的問他:“我在好不好?”
平安這次答的幹脆利落:“好。”
陸海聽了這一個字,有點心花怒放的意思。撲棱撲棱平安濕漉漉的頭發,又伸出手掌在他的臉頰上蹭了一下:“好冰,還是進屋子去。”
平安一向不反駁,跟着陸海就鑽進了西屋。陸海指揮他把水了吧唧的衣服全換了,扯過一床薄被伸展開,把平安整個都攏了進去。
“好點了吧?” 陸海把裹着被子的平安扔到炕上,自己也蹬了鞋跟着上了炕,坐在平安的旁邊,兩只腳丫子全伸進了被子裏,自娛自樂的動動腳趾頭。
算來,兩個人并不是這十多年都沒有見過面。李子明在城裏上學,寒暑假總是有些日子要回老家的,時不時的還會能夠見到。只是十年的日子這麽長,和那些個小日子相比可就長的無邊無際了,而那些見面的日子幾乎就可以等同于沒有。而且,的确是三年都沒有見過了。
平安倒是很在乎那些個小日子,就算什麽也不做,只是見到也能被他藏進自己珍貴的記憶裏面。
比如夏天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去摘村邊上的桑葉子;又比如在年假的時候,兩個人在雪地裏打雪仗。嘻嘻哈哈的笑聲撒了一地,都足夠平安回憶個夠了。
陸海就和平安兩個人一起坐在炕上,互相看着對方,靜靜的,好像全部都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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