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城北案(2)

明正統十四年,若有一張金陵輿圖描述這金陵的風華雄偉,率先要提的自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其大長幹于東水關奔湧而入,一筆一捺倒扣着甩出大寫的“人”字,擦過城中、掠過城南,于城北定淮門處染過一身紅塵,浩浩而出,奔流到海。

金陵繁華之最,只消看這十裏秦淮妖嬈的身段,便可一覽無餘。

然而,繁華不等同富貴。

秦淮的大長幹再飛甍桀互、長鯨吞航,它到底是太吵鬧了,真正富貴的去處乃是金陵城北,溫馴的秦淮小長幹規整地沿着孫吳大帝的規劃,橫平豎直地蜿蜒過洪武街與西皇城,不越雷池一步,而此處每一戶都能在地圖上占去一格的位置,瞧其建置,不是一位開國功臣,便是一位靖難功臣,豪貴得讓人咋舌。

邝簡邁進的逄府便是這樣一處府邸,此地三十年前原是常遇春的開平王府,去歲初秋,北鎮撫司總指揮使逄正英盤下這一方地界,當即請人重新規制,擴園造宇。

只是誰能想到,歷時十月的玉樓修成之日,竟是主人殒命之時。

邝簡攢着眉頭,神情嚴峻,伸着五指摸索進逄大人後腦那一團幹涸的、觸目驚心的血污。

“死亡時間約在昨晚亥時中到亥時末,致命傷在腦後上三寸,重物打擊四次後致人死命。”

玉樓三樓的兇案現場,三品大員威武挺拔的身軀趴伏在屋內唯一的案椅上,臉朝桌案,雙臂垂落,邝簡赤手摸索過傷口,目光上下掃視片刻,複又蹲下身去看桌腿凳腳,向身側問:

“儲千戶,這現場被人發現後可搬動過?”

被提問的男子抿了抿單薄的嘴唇,嘶啞着聲音回:“……不曾。”

儲千戶穿戴的是北鎮撫司的公服:鴉青雲肩、黑紅曳撒,腰上橫挎一柄二尺一寸繡春刀——照平時,這樣的裝束在金陵城內是諸員避退的凜凜威風,可此時,不可一世的錦衣衛剝掉了滿身的冷酷強硬,取而代之的是雙目通紅,魂不守舍,俨然身陷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邝簡心無旁顧,敲了敲致密堅實的地板,繼續詢問現場細節。

執筆記錄的錢錦,目光在看向儲疾的時候倒是閃動了一下:他沒執過外勤,更沒想到一上來就是這麽煊赫的大案,剛剛進府之時,乍然面對這富貴府邸,入目雕梁畫棟,廳樓廊軒,他內心狂亂而震驚:這哪?這誰?這是什麽?事實上,錢錦這一路走來遇到的所有人,不論是錦衣衛還是逄府家臣都是高門士人的趾高氣昂、面無表情,但他們倒也不算是故作姿态,很多真的只是疲累到了極點,沒有了表情。

逄正英的去世于他們意味着頂梁柱的突然倒塌,除了情感上的傷心難過,各人和各人的前途登時變得晦暗難明,而儲疾,無疑是所有人中壓力最大的那位,只因他不僅要接受于己有知遇提拔之恩的上司的噩訊,還要挺身而出穩住金陵各方權貴、查明兇案。

硬脆的地面發出堅實的回響,那地面不是泥地,而是漆黑致密的木質,紋理特殊,堅硬異常,邝簡檢查了一遍屍體、桌椅、窗牗、門鎖、問了問樓下的情況,又去隔間看了一圈,接過小旗遞來的各人的口供,快速地浏覽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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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閱口供的速度很快,算得上是一目十行。儲疾在旁觀察着這個年輕人,見他眉目陰沉,神色孤僻,比預想的還要年輕的年紀,除了一副鋒利的好相貌,乍然接觸感受不到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他越看越不放心地攢緊了眉頭。

反觀邝簡倒是泰然自若,飛快地看完口供,擡頭:“儲千戶,口供上有幾處疑點,在下想請昨夜上過三樓的人一起來一趟,核對訊息。”

他說話客氣,但姿态又毫不客氣,須知他才看過口供,應該知道昨夜能在三樓逗留的都不是尋常人等。

“都請嗎?”

儲疾神色不郁,有些懷疑叫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來查案是否是個錯誤。

邝簡點頭:“都請來。”說着面色不改地扯住儲疾的虎皮,朝外面的小旗道:“你請阮大人、夫人、長公子、邱翁來隔間一趟——”

得令的小旗誤以為這是儲疾的指示,立刻掉頭而去,可憐的儲千戶還沒來得及阻止,當即聽到外間炸響的一句:“不必費事了!”

那是個疏瘦的中年男子的聲音,氣勢威嚴,響亮尖銳:“本官為了配合爾等查案,家也回不得,覺也睡不得,怎麽?現在又要審問?錦衣衛不是已經确定偵破方向了嚒?這案子到底有沒有進展?爾等不去追蹤嫌犯,在這裏一遍遍做什麽花架子?”

随即,書房外響起一串腳步聲——聽起來足有三四個人,打頭的一個腳步急促,精幹有力,另幾個相對柔和,應該有一位肥胖的年輕人和一位女子,待腳步聲漸行漸近折進門口,邝簡只見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子一馬當先,還未正面交鋒,就抖落下一身的官威。

“阮大人。”

邝簡随自家上憲見過這位,當即主動上前一步,重報家門:“在下應天府捕快,邝簡。”

可那位阮大人根本沒正眼看他,倨傲地擡着下巴,拖長了腔調,“應天府?你們應天府的李大人與本官是同誼,我知道你——小邝捕快是吧?逄府這是什麽地方,什麽阿貓阿狗都來查鎮府司的案子?”

這樣折辱人的話,邝簡聽過面色不動,可錢錦的臉色當即便白了,心說:我們不是自願來的,是逄府的儲千戶請我們來的!你又不是主人,憑什麽指斥我們?

可縱然心中再氣,錢錦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抿起嘴,眼前這個山羊胡子、瘦如篾片的人,名叫阮元魁,任戶部鹽倉檢校,官居四品,別說他自己只是一個可憐書手,便是他的頭兒邝簡,面對這樣一位大人物,也只能低頭挨罵。

“阮叔叔,您消消氣。”

一道謹慎得有些局促的聲音緩緩插了進來,似乎也知道阮元魁說得過火了,情不自禁地開口解圍:“小邝捕頭是儲千戶請來幫忙查案的,于情于理本府都該好生招待的,只不過小邝捕頭,我冒昧問一句,兇手不是确定是太平教的兇徒嚒?還需要我們做什麽口證呢?”

說話的男人是受害者逄正英的長子,逄源,今年二十二歲,微胖白淨,臉上還挂着稚氣,因為父親昨夜意外去世,他此時此刻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之主,但此人性格憂郁內向,瞥着父親的屍骨,一副害怕失言又不得不交涉的樣子,“如果只是走走過場,小邝捕頭還是算了吧……府上好多客人還一夜未歸,逄府眼下是要盡快把人放出去,然後收置書房,收斂屍骨。”

逄府雖然家大業大,但人丁并不算興旺,父親驟然去世,這樣緊張肅殺的場面讓他無端想起十年前自己襁褓中的幼弟夭折在府中,年輕的母親悲恸欲絕,整個逄府都因為小公子的去世不得安寧,他不想多生波瀾,只想讓無關之人速速離去,他們一家人能安靜平緩地渡過傷痛。

阮大人不滿逄源話中的軟弱,輕蔑道,“世侄何必與他打這番商量,”說罷枯瘦的右手一揮,大聲道:“同樣都是捕盜稽事的衙門,鎮府司查不出來,偏偏應天府這小捕快就查得出來?大言不慚地叫我們配合調查,可他又查出了什麽?”

阮大人大馬金刀,刁難着邝簡,還淩空打了鎮府司儲疾一巴掌。

邝簡被搞得煩躁,漠然擡起頭來,直接不客氣道:“阮大人昨夜也上過這三樓,您是不想找到真兇,還是不想洗脫嫌疑?”

他說話冷冰冰的,一身壓抑的黑衣更襯得他表情生硬,毫無感情,“太過熟悉的人地物會對偵查造成幹擾,儲千戶找應天府幫忙是因為在下昨夜不在逄府之中,至于大人說的查出了什麽,”他側身,擡了擡下颌骨,“逄大人不是在圈椅中被毆斃的,兇手行兇後清理過地面和牆壁血跡,之後拖行着将逄大人擺放在此。”

一時間,衆人都遲疑着皺起眉頭。

邝簡這人說話的時候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氣勢,好像這個年輕人對一切都極從容,極斬釘截鐵,帶着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

“這怎麽可能?”阮大人尖聲嗤笑:“兇手這麽好心?還擔憂逄兄的死狀?”

錢錦心中七上八下,也想知道邝頭如何印證。

邝簡神色如常:“拿酽醋和酒來。”

儲疾立即朝外面吩咐:“拿酽醋和酒來!”

候在門外的小旗響亮地地應了一聲,蹬蹬蹬跑開又蹬蹬蹬地跑回來。

“酽醋和酒可以檢驗出血跡痕跡,哪怕被人擦拭過,也會反出血跡。”

邝簡接過兩樣東西,怕貴人們無法理解,簡明扼要地解說一番,緊接着繞着屍身長案把醋和酒潑灑了出去,不消幾個彈指,漆黑亮澤的木質地面在酒醋的浸潤下緩緩地滲出了一道向東的血跡,邝簡沿着那血跡繼續潑灑,直到東側牆壁前血跡大片顯露,這才停下——

逄源不可思議地追過去,驚呼:“這才是父親生前死去的地方?”說罷回頭驚訝地看向邝簡:“邝捕頭是如何猜得出的?”

“桌面上血液迸濺的形狀不對。”

一時間,阮元魁、逄源、逄夫人等人都圍攏過去去看那一灘血跡,可邝簡沒有動,他站在原地沉默地思索,猜想逄正英絕命之時該是怎樣的場景,忽然之間,他猛地轉身向反方向的走去,這書房布置與他處不同,東西兩側牆壁沒有挂飾,而是訂滿了整整一牆百子櫃,像坐堂的醫館,他大步走到另一邊的牆壁前,從右手第三列中間格開始往上抽,沉重的木質發出“空空”地回音,直抽到第三屜,邝簡手上一輕,當即知道自己找對了,右手向上一頂,一舉将那整個抽屜拽出來,此時有眼尖的小旗擡頭驚呼,“血!有血!”

邝簡提着那抽屜點地,在逄源等人的注目中,淡淡道:“兇器在此。”

一直默不作聲的逄夫人眉梢猛地一挑。

她一身端莊沉靜的綠地八寶妝花羅,心道錦衣衛空忙了一夜也沒有找出兇器,可這年輕人僅僅是在這屋子裏轉了一圈,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全部翻了出來。

錢錦與有榮焉,腰杆情不自禁地向上拔了兩寸,張狂的阮大人頓時啞口無言,眼中沒來由地閃過一絲的心慌:“你這,你這……”

邝簡沒有給他眼色,毫不停頓地朝着外面喊:“進來個人,身高七尺五寸上下。”

此時也無需儲疾特意去喊了,一名年輕精幹的錦衣衛當即大步走了進來聽命,邝簡擡手劃了下,指着逄正英絕命之處:“站那兒,站好。”

那人不明就裏,但也幹脆地踩到血水旁,邝簡上前一步,舉起手中木屜作勢便砸!迅猛的動作裹出疾烈的風聲,年輕的錦衣衛本能地想要瑟縮,但肩膀顫動之後,整個人還是穩穩地站着,并沒有真的躲開!反正邝簡也不是要真的砸死他,只是拿他試驗一下,抽屜在鄰近頭骨一寸時穩穩地剎住去勢,邝簡拍了下那錦衣衛的肩膀,贊道:“很好。”說着他側過身,聲音稍稍一提:“錢錦——”

“在!”

“記一下兇手特征。”

“是!”

“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間,力氣略大于常人,可舉兩均至三均重物。”

錢錦書寫極快,邝簡話畢他寫畢,寫完之後這小書手還十分嚴格地向上司提出質疑,“這抽屜的木材看着沉重,似乎也不至于有三均。”

邝簡把作案兇器放下,有條不紊地點了下頭:“自然。但人骨不是一塊軟泥,拿抽屜砸裂腦殼,總要多廢些力氣才行。”

邝簡整個查案過程如行雲流水,從血跡推測真正的行兇之處,又從傷口的高度、角度和軌跡反推出行兇者的體貌,幹脆利落得僅在幾個呼吸之間,儲疾無聲中對其生出信任,同時,某些人也開始惴惴難安。

“你說的這些只是臆測!”

阮元魁眉目一橫,表情陰沉難測,“男子,身高七尺九寸到八尺三寸之間,力氣略大于常人,可舉兩均至三均重物,按照這個要求,昨夜一樓二樓守衛的錦衣衛都有嫌疑。”

他已經看出眼前這個小子有一手,知道不能讓他這麽胡亂翻查下去,便試圖轉移視線挑動騷亂。

邝簡倒是沒有慌亂,他朝外看了一眼候命的校尉小旗,徑直向阮元魁走了過去。

阮元魁面上不露,心中沒來由地忽然一陣發虛:邝簡的個子并不比他高出多少,一身普普通通的捕快常服,黑皂白褡,因為上衣略寬大,腰間緊緊地紮住了衣袍,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身上沒有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單薄感,一步步走過來的時候,極為壓迫人。

“阮大人是質疑在下的能力,還是害怕查出什麽?”

邝簡的聲音不大,确保只有阮大人、逄源、逄夫人、儲疾這幾個屋中人,能夠聽到。

阮元魁巋然不動,撐住自己的氣勢:“你想說什麽?”

邝簡:“昨夜逄府世仆邱翁曾托着一盤木鞘上樓,夫人偶遇詢問時,二樓的守衛正好聽到,邱翁答說,此乃鹽倉檢校的賀客禮。”

阮元魁的瞳孔驟然凝縮:“那又如何?”

邝簡輕聲道:“您送的賀客禮乃是鹽倉檢校的分贓銀。”

霎時間,阮元魁一張臉孔漲紅了,他狠狠地壓低了聲音:“……小子血口噴人!”

“噓——大人輕聲。如今寶鈔不斷貶值,市面明令禁止使用金銀,逄大人桌上木鞘十支,裏面碼着八成成色的二四沉水銀,銀座底部錾刻七個小字:張家灣鹽倉檢校,在下還聽說,十天前,鎮府司與鹽倉檢校聯合行動查獲一批私鹽,五百兩兩衙分潤,想不到……其中二百兩都報送了主官。”

朝暾曦光直白地掃入室內,邝簡眼波漠然,卻仿佛含着薄薄的光刃:“大人,要在下取過來給小逄公子看一看嗎?”

邝簡的話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是一副無意深究的口氣,可阮元魁聽明白了,邝簡在說:你阮大人做的事我都猜到了,你不要因為這點銀子就左牽右扯地耽誤查案,再繼續不合時宜,刻着你檢校所钤印的銀子,即刻就可以給你難堪。

金陵戶部的鹽倉檢校,在留都的官職不高不低,但主管鹽鐵,實乃肥差中的肥差,一般能套得這個位置的人,做事不見得有多有能力,但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本事絕對是爐火純青。

一老一少的氣勢在短短幾句話之間發生了驚天的逆轉,屋中其他幾人其實并沒有聽清邝簡說了什麽,但儲疾眼見着阮元魁的一張臉好似被打翻的調色盤,一陣紅,一陣白,一陣紫地交替,數個彈指過後,他粗聲喘了一口氣,陰沉又有些潇灑地退讓了:“逄兄與我交情甚厚,本官也想盡早查出真兇——小邝捕頭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罷。”

這出入意表的走向讓衆人都有些驚奇,儲疾眯着眼重新打量邝簡,只見這個年輕人當即颔首回禮,“多謝阮大人配合。”說罷,他彬彬有禮地看向逄源,輕聲道:

“小逄公子,現在可以查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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