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兵備道(1)

春暖花開,三月的金陵花開得格外快,好像花兒仙們商量好了一般,一夜間綻放。

逄府案辦得順利,以往這類大案子從都是偵破得越快賞賜越多,知情的大人物明面上沒說什麽,但私下裏賞了東西送到邝簡手中,秦氏則是以個人名義送來謝禮,禮物直接送到應天府,拉出好大的場面,邝簡自己留了一份,剩下都分給應天府的差役,四爺搶了倆銀餅借題發揮,将他的英勇事跡大聲散播,說他如何逄府一言挑兇手,厲害還是小邝捕頭厲害。

四爺誇得太招搖,扭身就撞見直舍出來的李大人。

應天府一幫差役、各房書手拿賞正拿得熱火朝天,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把手中的銀餅身後一藏,挨挨擠擠地綠成了一排白菜幫子。

李大人威嚴太盛,他們屏息不敢動彈,可自家府尹大人只威嚴深重地掃了邝頭一眼,“咳”了一聲,然後雷聲大雨點小地……轉身走了。

衆人先是莫名其妙,緊接着長舒一口氣:還好還好,府尹大人最近忙金陵春試沒功夫跟他們這群小人計較!

至此,四爺誇贊起邝簡來越發肆無忌憚,一連幾日賣力輸出。

成大斌、張華等人是老班底,不用四爺說也對邝簡心服口服,錢錦算是新來不久,原本他整日埋在舊紙堆裏就很暢想能出外辦公,這一次有幸走了一圈,知道了應天府辦案的難度,邝頭單打獨鬥還這麽利索地破了案,加上四爺添油加醋地一渲染,一時間仰慕崇拜之心,直如黃河之水。

邝簡很頭疼,呆在衙門就覺錢錦這小子看他眼神冒藍光,跟個兔子惦記狼似的,見天兒繞着自己屁股轉。

“嘿!”

四爺聽了他的說法,重點偏出八裏外,口氣十分贊同:“是!他是跟個脫籠的兔子似的,走路上身前傾還低頭,就這麽走,一颠一颠的……”

四爺為老不尊,說還不算,他還要學。

好巧不巧,小兔子拿着一沓紙正興高采烈地走進來,迎面便将此奇景撞了個正正着着——

“四、四爺……”

錢錦包子臉驟然漲紅,顏色鮮豔,似能噴血。

饒是四爺臉皮厚,見狀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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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簡扶額,手底壓着蘇州府當歸頭貨單,深覺跟楊推官同直舍簡直就是災難。

短暫的沉寂中,他率先開口解圍,“你過來,正要找你。”

錢錦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麽事,小臉通紅地挪進來。

邝簡看了看他,摩挲了下下颌:“五日那天,你和成大哥押着朱十從輝複街出來,路上是不是遇到錦衣衛的人了?”

“啊?”錢錦不知道他怎麽忽然想到這件事,點點頭,“是啊。”

邝簡:“你跟他們說了我們的破案進度?”

錢錦摸不着頭腦,“對,他們問我,我便說了……”說到此,他再蠢也反應過來了,整個人倏地一僵。

邝簡瞧着他的神情,指節“咚”地一聲敲在桌上。

“想通了罷,那天江行峥來衙門裏搶人是得到了你的消息。府裏不指望你動刀動槍,把你挖來是讓你動腦子的,成天毛毛躁躁,像什麽樣子。”

錢錦也不想着尴尬了,一張臉由紅轉白,頓時無地自容。

四爺看了邝簡一眼,又看了錢錦一眼,心道無淵你可真狠啊,明知道這小灰兔子仰慕你,你解圍也不用硬挑錯兒吧?

“唉喲……行了,”四爺悠悠地過來當好人,一手搭上灰兔子的肩膀,安慰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以後多注意就行了,咱們自己人的消息口風嚴一點,你去戶房抹半個月的月俸當做懲戒,邝頭,您沒意見吧?”

邝簡不置可否,悶悶地“嗯”了一聲,繼續忙他的案頭。

四爺趕緊收了錢錦手中一疊紙,把垂頭喪氣的小兔子推出去,咬着他的耳朵囑咐讓他最近少往邝簡面前湊,說罷把門一關,阻隔掉屋外喧嚣,扭身取了閣架頂層的香粉,舀了一勺倒進香爐裏。

“你最近什麽情況?脾氣這麽差?”

他們應天府的好位置聽事廳,正廳耳房全都給百姓和公牍庫占了,零星的好房間除了府尹大人的辦公間,就剩下可供過夜休息的泊水間,差人、書手、哪怕是四爺的辦公直舍都也是總陰冷冷的,久而久之會攢出黴味兒,小邝捕頭又是個對氣味極敏感的人,隔三差五就要燃次香。

“有嚒。”邝簡勉強擠出兩個字,反應冷淡,頭也不擡。

“有啊,這都十幾天了罷,你見天兒壓着眉頭,看誰都像是要生氣。”四爺話音一轉,忽然道,“你要不去找那個匠師聊聊?”

邝簡像被誰踩了尾巴,直接回怼,“找他幹嘛?”

“嘿!”

四爺的音調簡直要卷到天上去,“你借人家院子審案的時候怎麽不說找他幹嘛?”

他可太了解邝簡這人了,悶到死,不主動和誰說話,不主動搭理人,他能多動一下,事情都不會簡單。

邝簡看四爺這眉飛色舞的模樣,捏住太陽穴,更煩躁了。

這些日子他心裏一直擱着一塊石頭,很多時候話到嘴邊了,但就是問不出來。一個人殺了一個無法定罪、卻罪有應得的惡人,他該把他抓起來嗎?這原本是毋庸置疑的問題,衙門的存在就是為了避免私刑,不然要應天府做什麽?可他當時沒抓,現在也不動手,好像拖着就能把這件事拖沒,他向北京飛鴿求證,弄來蘇州府的貨單核對,任何逄府案留下的蛛絲馬跡都重新梳理,目前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但他有一種很壞的猜想:那個人的身手,還有那套完美的身份,這絕不是一般人,他害怕真相駭人,他管不了,應天府也管不了……

邝簡心頭煩躁,忽然提聲一喊,“來個人!”

“在!”門外,錢錦遠且響亮地應了一聲,轉頭忘掉四爺的叮囑,蹬蹬蹬地探進頭來。

門一開,喧騰便擠了進來,應天府今日好像格外的熱鬧,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又搞出什麽離奇事兒。

邝簡:“幫我去查個人,不是找公牍庫,是實地去查。”

錢錦忙不疊地點頭:“您說,要誰的?”

邝簡面不改色:“殺香月。”

錢錦一頓,嘴巴張出雞蛋大:“……啊?”

邝簡揚眉:“怎麽,有難處?”

“不是……”錢錦有些語無倫次,指了指前廳,“他就在外面呢,您有什麽想知道的要我直接問他嗎?”

寬敞的泊水間外,差役圍着最大的一座公牍庫繞了半圈的人。

公牍庫外面聽得吓人,實則本體乃是二十七個、長達九尺有餘的超大案牍櫃,最常用的三座放在了中廳泊水間外,其餘二十餘座分放在後堂。此事乃是去歲邝簡一手操辦,小邝捕頭做事紮實,櫃庫的用料很好,可就因為太好,整個櫃子一層層碼在一起結實得像座小山,沉重得根本無法搬動,高處的案牍,個子矮一點拿取便極不方便。

“我把不需要的木板拆除了,做了個掀背式的開門,後面加上嵌板,之後每一層的鋼骨縫隙只要按上滑輪,這些案牍就可以直接推拉着拿取……”一雙蒼白消瘦的手,板住下面的小機關,“這裏還能折疊出一個小木臺,方便各位差爺找案牍時記錄或是放些雜務。”

衆人啧啧稱奇,繞着公牍庫後面的嵌板轉圈:“這……殺師傅都沒有量過我們的公牍庫,怎麽這嵌板這麽正好?”

的确是正正好好,東西搬來的時候,板外側有凸出來的榫頭,加裝進去,正正好好釘在柱子和橫梁之間。

那人溫溫潤潤地笑了,答:“不用量,看一眼就知道要多大的嵌板了,這一庫只做試驗,我聽說你們還有二十六庫,若是方便,都可以改裝。”

衆人異口同聲地答“方便!方便!!一直方便!!!”說着忍不住撐着腰仰頭去看,七嘴八舌:“去年咱邝頭弄完這個咱組了多少天來着?三天還是四天?殺師傅就是厲害啊,這一個時辰就完成了,以後拿東西可方便多了!”

差役們摸着下巴,大聲腹诽自家老大。

邝簡皺緊眉頭,撥開人群,眼見公牍庫前蹲了個熟悉的人,冷冷開口,“你怎麽來了?”

這一聲來得真好,差役們集體汗毛一炸。

衆人慌忙立正,被邝簡問的那個人倒是神色自如,擡起一張精致隽秀地臉,人還未說話,先笑了三分,“邝捕頭,我與朱十感念應天府當日救命之恩,想着自己正好通些魯班之術,這案牍庫可以改進,便過來幫些小忙。”

說着殺香月橫肘怼了怼身邊人,邝簡這才看見朱十,只見他擡起頭,誇張地朝着邝簡一笑,露出一排松鼠一樣的整齊大牙齒:“殺師傅說得是,當日的事情還沒感謝邝捕頭,我來幫忙幹活……”

邝簡沒做聲,不鹹不淡地看了殺香月一眼。

這人今日穿着常服,淡紫色的襟子上繡着深藍色的滾邊,衣領露出一指節寬的白,整個人清麗溫柔、收斂忍讓,好像城西子母橋上曾迸發出的強大氣場,根本就是一段邝簡記錯的夢。

差役們此時卻連大氣都不敢出了,看着邝頭兒一身凜然地抱臂皺眉,不茍言笑,紛紛謹慎地橫向挪動了下,想怎麽才能不着痕跡地溜走。

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大笑着走到這二進正廳來,嗓門響亮,粗野豪放:“還是你們應天府地界熱鬧啊!我們兵備道全在城外,吃口熱馄饨都沒有攤賣,簡直鳥不拉屎!”

差役們心中叫苦,早早在外圍看熱鬧的四爺卻靠着廊柱扭過頭去,見是熟人,立刻也朗聲笑應:“胡統領今日怎地來了應天府?你們兵備道前些日子清查了城西庵廟賭坊,聽說可是收獲頗豐啊!”

鎮府司三月初得到線報,說是太平教頭目将在城西現身,原本是和兵備道聯合執行任務,然鎮府司出了逄正英這樁意外,變成了兵備道獨立行動搗破據點,此時的胡統領功勞全攬,可算是風頭正盛。

“什麽收獲頗豐!”胡野大笑着擺了擺手,謙遜道:“太平教狡兔三窟,這次也就是燎它個皮毛罷了!”

邝簡瞥了殺香月一眼:“除惡不急一時,這等異端早晚徹底清剿。”

四爺敏銳地朝邝簡看去,他可不是憑白說這種話的人,胡野不知邝簡性情,聽了他這話倒是發自內心地高興,大聲附和着說“有道理!”殺香月則像是沒聽到一般,聚精會神地垂着眼刨薄公牍庫裏的小橫梁,不見任何異常。

邝簡冷着臉心中打鼓,他沒試出預料中的反應,遲疑地猜想是否是自己多心。

四爺一看邝簡就知道他心思不在胡野身上,當即主動寒暄:“胡統領今日是找李大人嚒?今日他可不在衙署。”

胡野擺手:“沒有,只是路過,過來打個招呼,”說着目光投向一臉冷漠地看着公牍庫的邝簡,熱絡道:“前幾日在逄府吊唁聽說了邝老弟事跡,我這軍漢生了結交之意,想請他一道吃頓便飯。”

這邀請突兀得讓人咯噔一下,中廳一時間無人應話,差役們轉着眼珠,滴溜溜地看向邝頭。

邝簡緩緩擡了下眉頭,沒說話,殺香月倒是瞅準時機,插嘴笑道:“這位軍爺想請邝捕頭吃飯可要舍得下好館子啊!小匠聽聞叫佛樓出了新菜色,持爐珍珠雞,蛤蜊鲫魚,春日裏倒是很值得一試呢!”

胡野沒料到這還有人給自己搭臺階,立刻借坡下驢:“那便定叫佛樓了!此處我也常去,菜色的确是一絕!邝老弟,三日後胡某人請你吃飯!”

邝簡眉頭緊皺,殺香月覺得有趣,笑盈盈的,仰着頭看他如何應對。

邝簡倒也是直白,“胡統領客氣了,您公務多,邝某就不給您添亂了。”說着轉身,埋怨地扯過四爺手中茶壺,直接開溜。

胡野與諸人對視了幾眼,哈哈大笑:“看來我胡某人的面子是請不動他啊,”說着竟毫不見外地追了上去,親親熱熱地搭住邝簡的肩膀,“哎,邝老弟,給個面子吧!”

衆人看不見的一側,他掏出一塊黑布、一枚暗器,笑嘻嘻道:“我請不動你,難道它們還請不動你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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