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案中案(3)
四爺見邝簡如此果決,欣慰又有些憂慮地點了點頭,且将思緒轉回案情上。
“那按照你的說法,小殺是’鬼見愁‘,那逄正英一直要捉拿的人便是他府上匠師,逄府大樓是小殺建的,秘道是小殺鑿的,他辦公重地小殺可以自由出入,他家人仆人小殺也全都認識,逄正英抓賊抓得誠心誠意,結果反先被賊捅了老巢……”
鎮府司前最高首腦不僅沒能識破太平教的僞裝,還為敵手大開後門,逄、儲當時之無能,現今一看真是匪夷所思。
邝簡輕輕撇了撇嘴,譏諷道:“這倆人的聰明全用在偏門上了,不若楊稷案也不會真真假假、天衣無縫。”
四爺搖了搖頭,“不,無淵你關注的不對,這件事的關口在于他們此前’殚精竭慮‘地抓鬼見愁,到底領的是誰的命令,要給誰做表面文章。”
邝簡先是一愣,緊接着瞬息間打開思路:“你懷疑那個人就是胡野的身後人?”
四爺摩挲下颌,細細思索起來,“能挾制鎮府司,逄、儲之後,對衙門的領銜人又不完全體己,如此也可解釋呂端賢為何忽然反常地攬下此案,實際卻又不太在乎案件偵破的速度,反而命江行峥對你特別留意……”四爺在腦海中輪番轉過無數道身影,一時間竟覺人人皆可以,人人沒證據,他知此時幹想也想不出結果來,便轉而問:“你說拿到了邱翁的供狀,那供狀呢?”
四爺真是什麽細節都落不下,邝簡被他一問,難得地打了個磕絆:“我,我給秦氏了。”
四爺訝異:“怎麽給她了?”
邝簡硬着頭皮解釋:“首告人被告人皆已死,楊稷案事關王振掌權之根基,我拿着那供狀也無法真正翻案,邱翁人沒了,我只能把東西留給會在意的人。”
四爺承認邝簡說得在理,那東西在應天府手中也不是應天府能用得上的,但他懷疑地看着邝簡,“秦氏是那個會在意的人?”
邝簡的目光輕輕地閃動了一下,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她是。逄府審問時我無意翻出過她的舊事,當時邱翁主動下跪為秦氏辯白,不管這老人多恨逄正英,至少他對女主人的關心是有誠意的,他那份東西在我手中也是無用,上交府內又恐憑白惹禍,我便自作主張給了秦氏。”
四爺輕輕地“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為何秦氏會不計前嫌、主動争取對邱翁一案寬大處理,為何這婦人突然在靈堂上斷指謝罪并決定将王府分散發賣。他聽說邱翁書房被困時,那老頭徹詞詭辯,诓得其餘諸人各個無言,只有邝簡一人不為其所動,義正言辭如實揭發,察覺出儲疾異常、呂端賢包庇,其餘人也只做不見,只有邝簡肯大廢周折地夜探逄府查明邱翁身後是否還有冤情,小邝捕頭做事一板一眼,認真執拗,誰能想到竟然讓他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幹出這麽多的事情?
四爺情不自禁地向邝簡投去目光,長久地看了他一眼,最後所有的感慨,都化作一句意味不明的嘆息:“無淵,你啊……”
至此,四爺算是徹底捋清了逄府明裏暗裏的前後因果。
“所以你剛才對姓江那小子也沒有說全部的實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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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一語道破,但語氣并不責怪,鎮府司現在是就個千瘡百孔的塞子,誰知道裏面有無太平教安排的眼線?
他只問,“那你現在對叫佛樓這案子有什麽真正的看法?”
邝簡想了想,如實道:“如果兇手單純只為了劫持琉璃珥,便不會傷胡野性命,若單純地只為殺胡野,那也不必在叫佛樓布局,這件事看起來雜亂,但拆成兩夥目的不同的人配合作案就十分清楚了。昨夜我跟朱十聊了聊,雖沒問出什麽有效線索,但有了些新想法,太平教一直以來難以根除,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它總有信徒在官府做內應,若此案的兇手正好是太平教近日要發展的內應,太平教要他取胡野性命做投名狀,那人向太平教提出拿琉璃珥作為禮物,這樣的話,兇手殺人,然後入夥,太平教為其善後,為琉璃珥矯造身份,協助他們逃脫,一切便說得清楚了。”
四爺想了下:“你不是說殺香月是太平教重要頭目嚒?這內應的身份要何等的險要,才能勞動他親自掩護?”
邝簡不鹹不淡地看了四爺一眼:“何等險要我不清楚,反正憑着殺香月那點和應天府的交情,他想在應天府全身而退,還不是輕而易舉。”
“诶……?你這人?”
四爺猝不及防挨了通埋怨,側過身去,臉露嫌棄:“我不是不曉得裏面內情嚒!你也沒跟我說啊……行了行了,我給你賠不是好不好?你有什麽要我效勞的您盡管吩咐,賠你一次還不成嚒?”
邝簡蹙了下眉:“四爺,我沒跟你玩笑,眼下真有要你幫忙的。”
四爺了然地點了下頭,“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說這麽多,你繼續說吧。”
邝簡:“胡野死前除了跟我談起有位大人物想招攬我,還曾對我說過一樁案子。”
四爺:“什麽案子?”
邝簡:“據他說那是殺香月有案可查的第一樁,在去年的淮安府,死者是他的弟弟胡肇。”
“胡肇……?”四爺像是想到了什麽,表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邝簡壓低了眉目,也顯得格外嚴肅,“對,那是一樁分屍慘案,殺香月當時殺人前下了一張通牒,第二日夜裏便潛入胡肇家,将他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擺在了榻上。我此前向北京那邊确認過,殺香月是去歲夏天七月二十日離開北京,七月二十八日到達金陵,名義是來養病,且不論他真病假病,淮安府不算通港大阜,也沒有了不得的名勝,我不解他為何下江南卻要特意繞行此處,這麽短的時間裏還偏偏做出這麽一樁事情。”
四爺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越攢越緊:“你是想讓我幫你查淮安府的的案卷?”
邝簡直接道:“最好委托牢靠的人實地去查。四爺,你有信得過的人罷?”
“有。”
四爺應得爽快,至此才恢複了他了一派從容的笑臉,“淮安府嘛,巡院的玉斯年玉大人你知道嚒?就是金陵城中寵女兒寵得遠近聞名的那位,他正好是那裏的署官,一年有半年要在淮安,眼下正是三月末,算日子他應該快啓程了,我現在就去登門拜訪,委托他來幫忙。”
馬車聒噪,城西輝複巷中,一只配着碧玉扳指的大手拾起桌上的一只木質雕刻的肥胖小鳥。
殺香月的院子裏東西很多,明明地方不大,卻被它的主人盡數利用,左邊種草栽花,右邊養龜養魚,中間一張碩大的桧木桌子,上面擺滿各式的營造小件,形制盡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橋、樓、牌、坊,小件周邊還有刃口各異的刨子、小刀、錘子、榔頭。晚櫻謝了,惹人醉的“花吹雪”變作綠油油、鮮嫩嫩的綠葉,在枝頭簌簌地響,男子随意地瞧着他不大的小院,殺香月則盤膝坐在低矮的坐床上,對着一方小鏡,一邊觑着男人,一邊小心謹慎地給自己上藥。
“你小時候便喜歡這些零碎擺件,在街上看到什麽都要收回家中。”
男人的聲音悠悠傳來,殺香月聽着,沒有作聲,拘謹地在下颌處的淤青處反反複複地塗。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不知輕重的孩子,從去年淮安府始,怎麽做起事來倒一次比一次大膽了?”
男人忽然回身。
殺香月立刻放下手停下看他。
“應天府那個捕頭是什麽來路?”男人信手撂下那小肥啾,口氣随意,“你在他面前暴露了?”
殺香月最珍貴的,不是他高超的身手,也不是他匠師的手藝,而是他身上那一套絕對查不出問題的僞裝:體面的身份、經歷、住所,與權貴不遠不近的距離,太平教的頭目需要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員無懈可擊的良民,可殺香月昨夜秦淮河上的放肆,注定要讓他的身份裂開一大道破綻。
殺香月沉默了一下,答非所問地答,“邝簡他雖是公門之人,但不是惡人,應天府和其他金陵的衙門不同,我們完全可以拉攏他。”
男人寬容地笑了笑:“你倒是欣賞他。”
殺香月屏着呼吸看他走近,眼中沒有任何的躲閃:“此人聰明又公正,辦案盡心盡力,義父若認識他,也一定會答允将其引為同道。”
“唔,我太平教讓人聞風喪膽的王牌殺手,都開始說孩子話了。”男人走至他身前,接過那膏藥盒子,沉穩有力地沾了沾膏藥,便塗在殺香月那被打得青腫的嘴角上,“他是官,你是賊,你若真信重他為人行事,他便不會對你網開一面。”
藥膏清涼,殺香月被冰得輕輕一顫,不由自主地擡起頭,畏懼卻不敢移開地看着男人。
“我還是那句話,那捕快若是沒找上你,你便不要招惹他。鎮府司那邊有人看着呢,一旦确定你和你的人沒了嫌疑,你立刻去醫館瞧病,今日二十三日了罷?且別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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