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案中案(4)

巡撫,顧名思義,即巡視地方之意,此制萌芽于永樂年間,初創于宣德時期,南直隸一地的巡撫總司衙門設立于金陵城東,其中官員多兼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右佥都禦史銜,每年三月始衙內官僚巡撫江南十府,督理地方事務,駐停各地至少二十七日。

四爺時間趕得巧,今日正是玉斯年動身之日,他若是再晚幾個時辰,便看不到這位老朋友了。

“遺直?你怎地來了?”

是時,玉斯年正在自家院落中清點所帶之物,自家兒子明日府試,他身側只陪着一身白襖黃裙的小閨女,小閨女锲而不舍地蹲在他行李旁加塞一件厚衣裳,聽到父親說話,當即擡起頭來,衣服一扔,歡歡喜喜、又嬌又野地朝四爺蹦過來,“左叔叔!”

“哎……!”

四爺迎面接住這莽撞的小姑娘,生生被頂得倒退三步,“多大了,還撒嬌!”

玉斯年早年喪妻,獨身帶着一兒一女,十幾年來是又當爹、又當娘。這小丫頭名叫玉帶嬌,今年十五歲了,人小時候長得還有些像個小男孩,現在女大十八變,整個人從那灰撲撲的小子外殼中脫胎出來,一身嬌嫩的白襖黃裙,襯得她皮膚細白,杏眼明亮,越發的明麗嬌豔。

玉帶嬌繞着四爺轉了一圈,見他兩手空空,毫不客氣地拽着他的衣袖就嗔:“左叔叔,你之前答應嬌嬌的馬球棍呢,帶來了嗎?你怎麽能空手登門吶!”

四爺當即和孩子耍賴,敲她的腦門,“什麽馬球棍,你都那麽多馬球棍了,怎麽還要馬球棍!我下次給你帶湖州的畫筆!”

這女孩有超過其他大家閨秀的嬌蠻,眼看着四爺搪塞,鼻子一皺,當即就要發作。玉斯年眼見女兒不成體統的撒野,一聲喝止了她的冒失,“嬌嬌!”說罷板起臉孔起:“你左叔叔來定是有要事相商,你休要胡鬧!”

“對對對,有正事!”四爺趕緊借坡下驢,把孩子挪開些,苦苦哄道:“左叔叔是有要緊事跟你爹說話,下次,下次一定帶禮物!”

那小姑娘懂眼色,立刻依依不舍地拽着四爺說自己先回房呆着,等下再出來幫父親整理行裝,玉斯年點頭,轉身引着四爺進了會客廳,口中道:“知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是怎地了?”嬌嬌那倩黃的身影一走,四爺便收起了嬉笑,甫一進門便神色肅然地掩緊門窗,待得廳中陰暗下來,他直接朝玉斯年道:“胡野死了。”

玉斯年并不懂他的煞有介事,答:“聽說了,昨夜便傳得沸沸揚揚。”

四爺當即截斷他的話:“是太平教幹的。”

玉斯年一頓:“……你的意思是?”

四爺:“去歲胡野之弟胡肇之死你還記得罷?這兩案,是同一個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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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斯年的神情登時一震,這才領會到其中的棘手之處,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壓低了聲音,小聲問:“你是懷疑……這二人之死,都與當年吳家事有關?”

玉府的占地并不大,兩進的宅子,會客與住處分隔清明,此時前進院落門窗封鎖得嚴密,玉斯年與四爺坐于廳中,皆擎杯沉吟。無人留意的中廳小門外,十五歲的少女一身刺繡壓腳的六幅明黃褶裥裙輕輕一縱,繞到屏風之後,探頭探腦地貼着耳朵去聽——

“……可那都是那麽久的案子了,總有十一年了罷。”父親的聲音悠悠傳來。

四爺聞言,悵然而嘆:“是啊,都那麽久的案子了,若非胡家兄弟前後都為一人所殺,我也聯想不到複仇。”

會客廳內,玉斯年繼續問道:“你懷疑是那位的遺孤回來了?”

四爺遲疑地搖了搖頭,“我無法确定,但我瞧他年歲,倒是差不多。”

他無法确定,因而也沒有和邝簡言明,若他所猜者中,那殺香月應該就是那個人的兒子,邝簡所說的不解“淮安府不算通港大阜,也沒有了不得的名勝,他為何下江南要特意繞行此處”便有了答案,因為他父親逆罪抄家前最後的官職,便是淮安府府尹。

玉斯年騰地站起身:“你見到人了?!”

四爺為難地點了點頭。

屏風外的小姑娘困惑地鎖緊眉頭,完全不理解大人們在談什麽東西。

屋內傳來拳頭砸在手心裏的聲音,玉斯年的口氣又怨又憤:“當年吳家三十餘口斬首,清點人數時唯獨少了幼子,我還慶幸過那孩子或許可以逃得一命,結果沒想到還是被太平教所救!他父親已是一時糊塗,這做兒子的怎麽又誤入歧途!”

四爺忍不住道:“我現在還無法确定……”

玉斯年擺手,只追問:“那且說确定的,你見到的那個人,他現在如何?是什麽身份?長得有多高?過得可好?”

四爺勉強一笑:“他很好……是個手藝人,所學足夠安身立命,若吳大人是他父親,那個頭他比他父親略矮些,性格謙讓,你想見他嚒?”

玉斯年當即回絕:“不,不要告訴我。”

四爺苦笑一聲,也的确,他們與吳家并不多親近,十一年前他們釋褐受官,吳家風波剛起,他們的确曾對吳琯滿懷同情,可是勾連太平教之事一出,他們難免改換立場。

玉斯年:“你說的胡肇案子極為血腥,我有印象,但當時并沒有往吳氏複仇上多心,胡家兄弟都是傷陰德的,那弟弟監工壩上大肆克扣錢米,餓死打死了好些人,淮安府有太平教的教壇,當地人都以為是太平教不滿其作惡而作案。說句不公道的話,不管這兄弟倆是誰殺的,那殺手都不必殺人償死,他若能回頭是岸,坐役刑囚,我也樂見其将來改邪歸正,遺直你若有機會,不妨勸勸那孩子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四爺點頭:“我會的。”

他與鎮府司那重刑重罰的一套不同,他嚴禁手下姑息養奸,并非是要将罪犯趕盡殺絕,而是想他們能受到合理審判,助其改惡從善,迷途知返。殺香月并非無可救藥之人,他不會坐視不理。

玉斯年亦點頭:“至于你的來意我也清楚了,我今日正要出發淮安府,這便去查查此事,若那孩子真是吳家的血脈,我随時與你飛鴿聯系。”

四爺也不言謝,直接站起身來鄭重地行了一禮,“那我便等玉兄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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