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江行峥劃開死者肋下的衣襟,青白的肌膚上,一朵顏色鮮明的紅色蓮花。
鎮府司清晨接到應天府邝捕頭的報案,說昨夜戌時三刻于城西十家灣鬥姆娘娘廟外遭遇太平教刺客伏擊,今晨他帶人來到現場,發現五具屍身,兩具服毒自殺,一具失血而亡,兩具重物痛擊而亡。
此地龍蛇混雜,走訪問詢鄰裏,每個人都緘口不言說昨夜未曾聽到異狀,此處巷道狹窄,路況不好,屍身昨夜就被人轉移至廟中,碼得整整齊齊,江行峥舉目四望,見丘坡坑溝,夯土殘牆,腳下一挪……這是?
他目光鎖住那鬥姆蓮花座下,那裏明顯有一方小櫃,櫃門沒有叩嚴,露出一小節白色包紮的布條。
清晨,殺香月還在睡,邝簡托了兩碗馄饨放在飯桌上。
昨夜殺香月把他吓到了。
他原以為子母橋上就是他能見到的殺香月最聳人的一幕,昨夜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邝簡平日執行公務本來就是以制服為主,不會随意傷人性命,他親眼看着倆人在自己面前服毒自盡,心中一時萬馬奔騰,好不容易救下一個人,卸了他的下颌把人綁好,進廟裏就看着殺香月坐在血泊裏,他給他拿傷藥,殺香月二話不說接刀挖了自己的肉,挖得毫不含糊一氣呵成,邝簡之後拿藥去給僅存的活口包紮,沒想到殺香月動手飛快,走過來直接把人打死了。
邝簡險些就要動手打殺香月了。兩個人對視的時候臉上汗水遍布,喘息如牛,邝簡确信只要他再問一句話,他倆絕對無法收場,所以他退了一步,表示先回家,睡醒之後再談這件事。走回去的路上,一路都又暗又冷,殺香月跟在他身後,走得遲疑緩慢,吐息虛弱,邝簡去握他沒有溫度的左手,酸楚又不争氣地想,怎麽辦?
他又在忍不住地原諒他了。
殺香月左手傷得很重,邝簡不知道刀上喂的是什麽毒,那把兇器拿布卷了帶了回來,殺香月一進家門就往床榻上倒,也不洗漱換衣,卧在那張海棠簇擁的拔步床上,蜷起四肢,疲憊地合上眼,說一句想抱着貓睡覺。邝簡以前從不放貓進屋,也怕小畜生沒輕沒重壓到他傷口,床前猶豫了一下,還是出外面抓了那只小黑貓放進來,還好那貓識相,伸出舌頭舔了舔殺香月臉上的血漬,安安靜靜地繞了個圈趴在他枕後睡覺。
邝簡一整夜心神不寧,反複起夜看殺香月,害怕他被毒死了,好在他睡得很沉,很安穩,問題貌似不大,這才半夢半醒地睡覺、複盤昨日發生的事情。
他該慶幸,因為殺香月忽然高聲示警,逼得五名刺客在鬥姆廟外提前動手,他遇伏時是在窄巷,五名刺客陣型未開,長刀又難以施展其全部威力,他才能最終險中脫身,若是換成廟中寬闊的正方地勢,昨夜他很可能直接被砍成肉條,并且,從交手時看,五名刺客訓練有素、身手很不一般,以水平論,北京鎮府司錦衣衛最拔尖的那一撮也就是這樣了,作風與殺謝斌的那位截然不同,應該就像是殺香月說的,那不是他控制的一批人。
邝簡将幹淨的手帕沾濕,反複擦拭昨夜帶回來的刀刃,然後将手帕裝入小瓶收好,然後手指輕彈刀刃,長刀“叮”地一聲,餘音繞梁。
就在此時,殺香月帶着薄薄的睡意,右手摟着一只貓從房裏出來。
“醒了?”邝簡看過去,嗓音有些喑啞,“吃飯吧,今天叫的清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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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用布将刀口包起來,以免家裏的貓亂嗑亂碰劃傷,殺香月把貓放下,遲緩地坐在飯桌上,開口道:“你要問我什麽,問吧。”他宛如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緊接着又補了一句,“但別問太寬泛的問題,有些事情我答不了,但只要我能答的,我都不騙你。”
邝簡腦子有點渾,看着眼前的馄饨,好容易才集中精神,問:“你管太平教現任掌教叫什麽?”
殺香月:“義父。”
邝簡輕聲問:“是他要殺我嚒?”
殺香月擡起頭,不回答,靜靜地看着他。
邝簡道:“你們教中敢給你嘴巴的,也沒有幾個人了罷。你們近期見過面。太平掌教在金陵現身,出手第一件事,竟是要除掉我這個小人物……你和他提過我?”
話說得這麽明白,殺香月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提過一次,我跟義父提議拉攏你入教。”
邝簡搖了下頭:“承蒙你看得起。”
殺香月想了想,很誠懇地說:“你如果對太平教實在好奇,我可以私下帶你去看看,但你不要再做昨夜那樣危險的事情了,好不好?”
這突如其來的許諾讓邝簡猝不及防,他攢緊眉頭:“你這是在吸納信徒呢?”
殺香月敲了敲筷頭:“不帶你去義父那。只是看看,無妨的。”
邝簡平靜道:“你之前騙過我。”
殺香月反問:“什麽時候?”
邝簡:“在審訊室,你說你你不會救琉璃珥。”
殺香月很坦率:“對,是我說的,你當時還說殺人是罪。”
邝簡:“那昨兒劫琉璃珥、殺謝斌是誰下的命令?”
“是我。”兩個人腦袋都有些渾,渾得有出人意料的坦白:“但我沒有撒謊,是你先出爾反爾的。”
邝簡莫名其妙:“我什麽時候出爾反爾了?”
殺香月:“你說殺人是罪,琉璃珥要償命。”
邝簡糊塗了:“你什麽意思?我讓應天府幫忙為琉璃珥說好話冒犯你們太平教了?你想看那個姑娘死嚒?”
殺香月文靜地看着他:“那你們衙門是什麽意思?殺人并非是罪,不肯配合才是罪嚒?”
邝簡皺起眉頭,一時無法與他溝通。
他沉默了一會兒,梳理思緒,耐心地說:“我昨日和成大哥晨間讨論你聽到了對吧?那不是我們随便聊的,那是我說給你聽、讓你放心的,我以為這樣你就不會再做其他動作。我雖然不常回家住,但也知道這大街小巷走街串巷賣的是什麽,你們接頭接得太顯眼了,下次別再搞這些小動作了。”
殺香月完全沒有戳穿的狼狽,挺認真地想了下:“你既然知道我在傳遞消息為什麽不攔我?”
邝簡:“我沒想到你要劫琉璃珥,我以為我那麽說你會放下心的。”他咬了口馄饨,口氣尋常地問:“謝斌死前,你教人逼供了?”
殺香月皺眉:“沒有。”
邝簡左手抵着太陽穴,點點頭:“也是,你最多傳兩句命令,沒法安排具體的行動。你那朋友性格有些剽悍吶,什麽人都敢臨時征用。”
殺香月卻似乎沒有聽他說話,心事重重地盯着眼前的寡水清湯,忽然說:“我沒騙你。”
殺香月認真地擡起頭,思緒還糾纏着上一個議題:“你為什麽會認為我聽到那樣的話會放心?不……我沒有放心,我很失望。琉璃珥殺了胡野,按照你們衙門的道理,自供完備,證據齊全,接下來不就是開刀問斬,殺人償命嚒?你說要幫她去刑部說好話,我很意外,也很心寒。”
殺香月這番話說得完全出乎邝簡的意料,他感覺喉嚨緊繃,忽然間難以下咽:“你說……心寒?”
殺香月:“對,心寒……如果自供減罪,揭發減罪,立功減罪,連身世可憐都可以減罪,那你說的’殺人是罪‘還有什麽意義?我以後是不是可以告誡我的手下,一旦出了人命官司就去衙門自首,官府不僅會提供一日三餐,還會幫你阻擋仇家?那你們的網開一面到底為了什麽呢?你們是憎恨殺人者殺人,還是憎恨殺人者不肯服從?”
他文氣地坐在桌邊,條分縷析地分析自己那套理論,邝簡僵着身子,久久沒有說話,害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打他。
“……這番話,居然出自你口。”他喃喃,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胃口,他遏制住罵人的沖動,平靜問:“你說對殺人者不要網開一面,那你是什麽?”
殺香月直視着他的眼睛,表情泰然:“你不用擔心,如果有一天官府拿到我的證據,我會受伏。”
邝簡慘淡一笑。
此前只是覺得人與人之間想法略有出入,現在他看殺香月,才知道人和人的想法可以南轅北轍,他的好意是出爾反爾,他的猶豫是無能,他的恻隐是懦弱,一群無惡不作的異端教徒在金陵地界伏擊他,他不計前嫌阻止一名刺客服毒自盡,救他性命,給他包紮,結果被人認定是要嚴刑逼供,殺香月把這個毫無抵抗能力的人毆死,不是傷天害理,是履行職責。
邝簡很想笑,那他呢?他這樣寸步不讓地看着殺香月,他在眼裏,是該多可笑?
碗筷還沒有收,桌面還沒清理,邝簡頭痛欲裂地閉上眼睛,忍着嘴裏蔓延出來的苦澀的味道,一動不動。
殺香月目光複雜地看着他,輕聲問:“你是不舒服嚒?”
說着,他伸出手,用自己的右手貼上邝簡沁出冷汗的額頭。
那忽然的、溫柔的舉動融化了他,邝簡閉緊着眼睛,把額頭埋進他微涼的掌心,難過地說:“香月,我有些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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