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古禦街與大中街的交界處的高大橡樹下,朱十晃着膀子轉悠到混沌攤,繞着茨菇叽叽咕咕地打轉:“聽說了嚒?十家灣鬥姆廟那裏死人了!”

他姿勢招搖,聲音卻小,戚戚嚓嚓,活像是求偶的松鼠在朝雌鼠擠眉弄眼地搖尾巴。

支馄饨的姑娘肩膀輕輕一抖,露出訝異的表情:“怎麽會?”

朱十誇張地嗳了一聲,“死了五個呢,官兵把那邊都圍了,我從那頭剛過來,裏面還不知道什麽情況。”

茨菇:“那附近的人家沒受牽連吧?”

朱十用胳膊蹭了她胳膊一下:“我大早晨來找你就是這個意思,你這幾日別往那邊跑了,好好在城中呆着,我看城西最近太平不了了。”

茨菇懵懂地點了點頭:“好……好。”

一場大災大難即将來臨,最先警覺的一定是蛇鼠蟲蟻。

此時客人漸稀,兩個年輕人圍着大鍋低聲說話,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問:“朱十?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朱十回頭一看,竟是前幾天夜闖他家的邝捕頭,嘴上磕絆了一下:“啊,邝頭……我來找人,這,這是茨菇。”

邝簡将手中空碗放下,點頭:“認識,我是熟客,馄饨很好吃。”

朱十沒什麽和公門人打交道的經驗,但是他會誇茨菇,又踴躍又不好意思說:“茨菇做的混沌在我們那片一絕呢,別人家都比不上她做的皮薄餡大。”

邝簡了然地看了看這倆小年輕,問茨菇:“你也住城西打釘巷嚒?一早來這兒支攤不方便罷。”

朱十搶着想替茨菇答,誰知茨菇主動落落方方答了話:“早幾年住十家灣附近,不過早搬出來了,早上來這兒不算麻煩。”

邝簡颔首,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有人在身後笑吟吟喊了一聲:“朱十今日怎麽起個大早來城中了?”聲到人到,一只細瘦漂亮的手忽然越過邝簡的肩膀,食指上勾着一包黃紙草藥,遞到邝簡眼前。

邝簡接過藥包,朱十緊張得打了個抖:“殺……殺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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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香月微笑,在邝簡看不見的地方,露出好整以暇的、狀如蛇蠍般的眼神。

朱十驚疑地看着眼前這倆人,“殺、殺師傅現是搬到城中來了嚒,我說城西久不見您……”

邝簡回頭看了殺香月一眼,想知道他幹什麽了把人吓成這樣,殺香月卻忽地把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溫溫和和地看着朱十:“不是,我現在住在他家。”

這句話裏的恐吓暧昧會給朱十造成的沖擊可想而知,邝簡覺得無趣,把人從自己肩膀上扒拉走,朝着朱十和茨菇招呼一聲:“走了。”

殺香月也不戀棧,跟着邝簡一起轉身,只是轉身前微妙地看了朱十一眼,又看了那賣馄饨的小姑娘一眼,語意不明地說了句“不錯”,便搖搖大擺地走了。

茨菇無端察覺出異樣來,卻不知這異樣來自何處,看着離開的兩道挺拔的身軀,擔憂地扶上朱十的手臂。

“就是這樣,這案子要暫時擱置。”

值房內,邝簡說完昨夜驚魂遭遇,成大斌表情嚴肅,眉頭鎖得死緊。

邝簡:“是我昨夜太操切了,對手是一群不講規矩的人,我們不知道裏面水有多深前,便不能貿然帶人進去硬碰。”

成大斌:“邝頭你的擔憂我老成知道,但說句多嘴的話,你在李大人那裏是立過軍令狀了,我們叩着殺香月不出成果,這件事沒法交代。”

值房外,殺香月吊着自己的左臂,守着一只小爐,專心致志地為邝簡熬藥。

早上他便跟邝簡說了,發熱就不要上值了,但是邝捕爺輕傷不下火線,拽着他執意要來應天府上衙。

邝簡捏了捏太陽穴:“知道,只是先緩幾日,等四爺回來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成大斌也看出邝簡臉色不好,他都這樣說,便也不再逼迫了:“那我去警告昨日過謝斌案的小子,讓他們把嘴巴放嚴。”

邝簡打起精神點點頭:“好,有勞你。”

局面錯綜複雜,捕賊千頭萬緒。

殺香月進屋送來湯藥,邝簡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端着碗一口悶幹淨。

送完藥,殺香月拿着舊書屋的鑰匙,很有自覺地把自己鎖進去,留出空間讓邝簡辦公。

邝簡有些發熱,看卷宗迷迷瞪瞪地便睡了一盞茶的功夫,再被人驚醒是差人來報,說有一位自稱“耿逸春的家人”硬闖應天府後門,要找邝捕頭,邝簡腦子清醒了些,讓人放進來,不一會兒,一個老用人打扮的進了屋,邝簡認識他,稱呼劉伯,問怎麽了?劉伯支支吾吾,只說府中有事,想邝捕頭親去一趟。

此時正是衙門上值的時辰,邝簡知道耿逸春絕不會在衙參時憑白麻煩人,若是開口,定是有事。

他也沒多問,只說:“稍等,容我換身衣裳。”

劉伯感激地點頭,邝公子明白他的意思,他從後門進就是邝捕頭穿公服會不方便的意思,邝簡在泊水間換了便服,想了下,折到舊書屋外敲門:“出來,随我出趟外差。”

殺香月打開小窗,被邝簡的行頭震了一下:“這是……?”

他只見過邝簡穿黑色捕快服,因為邝捕頭身材高大,肌肉端正,哪怕一塌黑色軟布也撐得十分昂藏英挺,貼着身體輪廓更顯幹練英武,然邝簡此時竟袴褶程衣,腰挎革帶,俨然是面如冠玉的貴公子打扮,疏朗的藏藍暗色一襯,整個人氣質蕩然一變。

邝簡麻利地整了下發冠,簪好發髻,來不及跟殺香月解釋,直接道:“跟我走一趟,有事。”

劉伯被人引着,看到殺香月想說老爺只請了邝捕頭一個,邝簡卻已經開口,“他能幫忙,走吧。”

此時不是推三阻四的時候,邝簡和殺香月被劉伯引着,很快從角門進入金陵城東北琵琶巷中一戶人家,邝簡熟門熟路進了後廳,正見到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正坐在矮榻上怔怔垂淚,一個與邝簡年紀相仿的男子穿着官服還沒換下來,正煩躁踱步,看到邝簡當即迎上來:“無淵,你可算來了!”

“怎麽了?”

那年輕的官員叫道:“瓦奴!瓦奴他被賊人劫持了!”

此人名叫耿逸春,年二十五歲,現任金陵陪都大理寺少卿,今日在衙門裏上值還不到半個時辰,家裏夫人忽然傳信,讓他趕緊回家,他口中的瓦奴就是他兒子的小名。

“瓦奴早晨是府中用人帶着上學堂的,家人見用人遲遲未歸,打發人去學堂問詢才知道孩子根本沒被送到,之後,我在門口發現了這個匣子……”

邝簡拿起來看,裏面一張紙箋,聲稱孩子在他們手中,警告耿逸春不要報案,想要換兒子的性命便等他的消息拿東西來換,匣子裏還有一截血淋淋的斷指,經辨認,是送小公子上學堂的用人的手指。

耿逸春到底是公門之人,雖然擔驚受怕、急得冒火,然不用邝簡開口詢問,還是将來前後的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

他自己就是三法司要員,遇到劫持這等大事,深知完全接受賊人擺布是非常愚蠢的做法,但也知道此時賊人一定在暗中監視着他,稍有不順從自己的孩子就可能陷入危險,所以他才會讓用人走小門去找邝簡。

邝簡經歷這種事多,心領神會,一聽立刻換上便服、帶個“傷號”來了。

耿夫人此時已經停止了哭泣,求救一般看着邝簡,眉目間挂着深深的哀愁:“無淵,我們願意拿贖資的,多少都可以,瓦奴能好好回來就成……”

說着她又落下淚來,捂着碩大的肚子,不住地抽泣。

綁架案中,誰也沒有把握劫匪拿了錢之後會不會遵守承諾釋放孩子,耿氏夫妻不是怕破財,他們是害怕劫匪喪心病狂,殺害人質。

殺香月冷眼看着,耿府廳中牌匾一行字:一片冰心在玉壺,廳後一方園藝精致的苗圃,裏面種植幾極為名貴的牡丹。此條街他摸排過,布局很熟悉,劫匪從來拉富戶,他們打這裏小孩的主意并不出奇。還有這府上的男主人,年紀最多二十六歲,看他的袍服顏色卻已坐上三法司高位,應該是祖父輩朝中有人的緣故,他們不差錢,若只是破財免災,他們求之不得。

邝簡沒有多話,先是向耿逸春詢問家中的服侍的人的情況。

耿逸春:“他們沒問題的,十幾年用老的人,身家性命都與耿府牽連着,到現在為止,除了劉伯,我沒放任何人出去。”

邝簡想到那小老頭戰戰兢兢、謹謹慎慎的樣子,略一點頭:“劉伯是信得過的,那從現在到瓦奴回家為止,除了劉伯,所有用人都限制出去,府上要截斷任何可能流出的消息。”

耿逸春用力:“沒問題。”

邝簡:“你府上除金銀,寶鈔多少?”

耿逸春:“大概幾萬貫罷。”

邝簡:“十個劫匪九個圖財,你把寶鈔都拿出來,找用人抄記上面的連號,記着,不管等會兒劫匪再來消息要多少錢,你若是出面交涉,一定要說家中錢幣不夠,但在籌納,盡可能拖延時間。”

劫匪案若不成交,便出人命,快速成交,也出人命,所以最好的處理方式是要給劫匪希望,又不一口應承,讓劫匪不斷露出破綻,衙門順藤摸瓜,在交易之前鎖定賊窩。

“這個分寸十分微妙,必須好生周旋。”

耿逸春抽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用力地點頭:“明白了。”

邝簡以劫匪圖財為預測交代了一遍可能會遇到的情況,好半晌,年輕的夫妻倆冷靜了許多,握着彼此的手,嚴陣以待地等賊人向他們傳遞消息。

小花圃裏,邝簡走出來,分了殺香月一塊丁子香。

“這件事我辦起來急不得,你有更快的招法嚒?”邝簡問。

他參與過很多劫持案,他很清楚就算被綁的人家不出錯,也還是有人質被殺的可能,目前那匣子中的線索不足以他鎖定犯人,可沒有新線索之前,他只能幹瞪眼地等着。

殺香月看着花圃裏那支名貴的月季,很是喜歡,嘴唇動了動:“有。”

“那幫幫忙,”邝簡道:“我和耿逸春二十幾年的朋友了,我怕這麽提心吊膽的他夫人受不了。”

殺香回頭看了眼那大腹便便的婦人,道:“你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幫忙的話,有條件。”

邝簡:“你說,能答應的我都答應。”

殺香月看着他,認真道:“我晚些想去唐鶴芝齋補湯劑,你若答應我今日按時放班,我便幫你。”

“這麽簡單?”

邝簡笑了笑。他不常笑,這一笑便極動人,他點頭:“好,一言為定。”

殺香月點點頭,招來剛剛領他們來的劉伯,道:“老伯,煩勞你走一趟,去城中十字街福壽醫館去找一位金掌櫃,就說城西的并肩子問他誰來搬石頭了,改日請他馬牙,他問你是哪一家的,您老如實告訴他,等到口信立刻回來報我——記住了嚒?”

那老仆人看了邝簡一眼,邝簡點頭,他便當即應承,轉身奔着角門去了,殺香月抱着手臂看着角門一開一合,道:“等着吧,一會兒就有消息了。”

應天府也有線民,金陵地界一旦出現些大盜、慣盜,持刀、持械的,他們就會上報,但是這些線民與殺香月這賊首的線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邝簡也想知道,殺香月的勢力到底有多大。

午間,邝簡和殺香月在耿府用了頓便飯,主人們心焦地等着消息,完全沒有胃口,他們倆則自便,殺香月害怕邝簡還發燒,拿手背試了試他額頭溫度,讓用人上米粥小菜即可,吃飯的時候,殺香月覺察這府上用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沒什麽惡意,但就是很微妙。

綁匪的消息是先到的,怕打草驚蛇,邝簡明知道遞信的人和匪人有牽連,也沒有貿然抓捕,只進屋問耿少卿:“賊匪有什麽要求?”

“他們……”耿逸春抓着那紙箋,有些茫然,“……他們不是要錢。”

“那他們要什麽?”

耿逸春一籌莫展地擡起頭:“他們要我在一樁卷宗裏輕判。”

一時間,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邝簡接過去看那字條,表情嚴肅:“甘灣?這是什麽案子,大案嚒?”

耿逸春茫然地搖頭:“不是,就是一樁小案子,他是徽州府的算手,前些日子随長官來金陵,車馬逾道傷了人,這事兒判下來在牢裏呆一個月就能出來了,但是他們要我無罪釋放。”

殺香月看了耿逸春一眼。

邝簡不解:“一個徽州府算手竟使喚這麽多的打手劫匪……這案子什麽時候判?”

耿逸春一臉苦悶:“若我現在在衙門,應該是今日下午或是明日上午。”

一時間,一屋人都遲疑了,哪怕是神态沮喪的耿夫人也只是茫然地癱坐在小榻上,沒有貿然要求夫君答應劫匪所求,殺香月安靜地看着他們,忽然覺得什麽人交什麽樣的朋友,耿府這家人怪有意思的。有些門戶天生公正有德,操守在他們看來比錢貨性命重要,耿逸春若是個會包庇罪犯的官員,匪人早将錢送到他案頭,也不必發生今日孩子被綁的倒黴事了。

就在此時,那被殺香月指使出去的劉伯回來了,帶回來“金掌櫃”的一個口信。

兩句話:“西北風蔓吃漂子,石頭打鹧鸪。”

又是線上的黑話,邝簡還能聽懂幾個詞,耿氏夫婦則是一臉茫然。

殺香月聽罷,沉聲冷笑:“我當是誰,新安江上的癞蛤蟆跑到這裏撒野了。”諸人不解,殺香月沉吟一下,向衆人解釋:“我原想劫匪若是了不得的人物,那在下可以出面壓水,再把令郎全須全尾帶回來——現在看樣子不用,我和無淵走一趟就行。”

殺香月敬重耿逸春這類操守潔白的人,一片冰心在玉壺不是瞎挂的,那他很願意幫這個忙。

那耿逸春這才好生端詳殺香月,遲疑地問邝簡:“這位是……?”

“我是誰無關緊要。”

殺香月吊着個手臂,回身看了眼屋中銅壺,道:“少卿回衙吧,此事您不必管了,酉時放衙前一定把令郎送到。”

此人面相極美,氣質絕佳,左手綁縛俨然是一介傷員,可波瀾不驚中,卻有大局在握之感。

耿夫人面露遲疑,耿少卿轉頭看向邝簡,邝簡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聽他的,賊人在暗中定然監視着等你回衙,你要快動身。若還有顧慮便先拖着那樁案子,今明兩日你只要不判,他們便不會動孩子。”

邝簡和殺香月沒有走城中大道,而是騎馬從城外繞行城西貨棧。

此一處建在船型碼頭附近,河庫、碼頭、工坊,塌坊十數所,每所屋千餘間,出入口近百條,其中堆積着商客貨物,路線周折複雜,殺香月輕車熟路地調馬往偏僻西北角去,一個折身,忽見一年輕人,平頭整臉的作腳幫打扮,見了殺香月,當即恭恭敬敬地打了個揖,“小的給殺爺問安,金大掌櫃說要我在這兒等着給您引路。”

殺香月點頭下馬,“勞煩你。”說着摸了摸腰間,就要付他些茶水錢。

那人立刻擺了擺手,惶恐道:“殺爺折煞小的,這可不敢收——兩位請這邊來。”

邝簡跟着走了過去,他知道此處,此處船有漕運衙門,水有河務衙門,地皮有應天府城西分司,光是官家管派便三方交疊,遑論民間貨有腳幫,運有镖行,除此外鹽商糧賈,當鋪錢莊,攤販牙人,地棍流氓。名義上,貨棧為官營邸店,實際上,真正包攬的早就是各方龍頭,他們定時向衙門繳納棧租,上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久而久之,此處便成了藏污納垢之所,應天府追緝賊人若教他逃到此處,有司衙門雖也“配合緝拿”,但十次會有八次無功而返。

邝簡跟着那腳幫七拐八拐,他伏擊摸點也算是精通地形之人,可是在乍一走進這裏,發現還是很難把握路線,尤其四周牆壁高陡密集,人一走進去,簡直就是暈頭轉向,暗無天日。那腳幫靈巧地引着兩人走到大倉前,大倉門塗成了泥黃色,森然巍峨,大門緊鎖,腳幫輕聲道:“這就是票房(拘留肉票之處)了,具體多少葉子官(看管肉票的頭目)沒探出來,小的就不進去了。”

殺香月沉着地一點頭:“替我多謝你們掌櫃。”

那年輕人客客氣氣地答:“小的一定把話帶到。”

邝簡眼見着那腳夫幾拐了沒了身影,身側的殺香月輕聲道:“不能走這兒,這是正門,他們會有防備。”說着貼牆向東迂回,邝簡跟着他走在松軟的土道上,問:“你此前來過這裏?”

殺香月搖頭:“沒有,第一次來。沒有正事,到這裏來做甚麽。”說着他仰頭瞧着牆頭,在最高的地方停下,撿起一根樹枝,麻利地在土道上畫出平面圖,“我們在這兒,此處是他們後身,應該距票房更近——地降九十尺,他們選的這地方不錯。”到底是營建的高手,殺香月在此處絲毫不亂。

邝簡跟着他一起仰頭:“這裏的牆體有些高。”

“兩丈三尺。”

殺香月看了看他,打着商量:“那我先過去,你借我個力?”

邝簡點頭:“行。”

說罷,殺香月向後倒退五步,貼住另一側的牆根,邝簡紮出馬步,雙手成彎,對着殺香月,殺香月沉了口氣,三步助跑,一腳踏上邝簡的手,邝簡兩手一沉,緊接着擡臂一送,殺香月整個便如彈珠般竄上牆頂,單手扒住牆頭,手掌用力,瞬息間已把自己撐了上去。

牆頭能看到整個大倉,殺香月伏身往下望,裏面挺空曠的地方,貨存得不多,一間小屋背對這面高牆,煙囪冒着煙,看起來那就是關葉子的票房,小賊聚首,正在開火吃飯。殺香月看了看地下的高度,撐着手臂一躍,穩穩地落地,然後找了根繩子,抛到城外去,幾個彈指的功夫,邝簡也進來了。

“孩子和用人應該在那裏面。”

殺香月蹲伏在草叢中,灌木遮掩着,眼前一條棘生的枝幹綴着一顆小小紅果,他拈進嘴裏嘗了嘗,澀澀的。他對邝簡說:“我手不行,打架還是要你來——我先去幫你看看情況,确定了你就動手。”

邝簡摸上腰間的鐵尺,點頭,囑咐一句:“就算砸老鼠,也莫傷玉瓶。”

殺香月笑着颔首:“知道,你的小侄子嚒,我心裏有數。”

說着殺香月貓一樣地竄了出去,身體飛掠,輕盈無聲,邝簡在灌木叢後看着他動作,這樣一觸即發的場合,仍然情不自禁地感慨一下:只要不是跟殺香月打架,看他出手簡直就是賞心悅目的享受,很快,那身體舒展着攀上竹樓,悄無聲息地翻上小屋。

殺香月揭開瓦片,趴在屋頂往下看,确定人質,他用力朝邝簡招了下右手,确定人數,他比了個七,最後做了個劈砍的手勢,意思是裏面有武器,然後殺香月站起身,四處尋覓了一下,撿起一塊碩大的瓦片,把人煙囪堵上了。

邝簡險些笑出聲。

屋裏的賊匪也不用喊了,不一會兒的功夫自己全都出來了,小小的屋中四下冒煙,他們灰頭土臉地沖出來,叫罵聲此起彼伏。

邝簡抽出鐵尺,二話不說地上前揍人,這些人被煙嗆出來根本沒拿兵器,猝不及防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連連叫娘,殺香月悠哉悠哉地在戰圈外搖着繩子,邝簡打倒一個他上去綁一個,落單的賊人估計是看他吊着手臂又文文弱弱,抄起牆角的木棍朝着殺香月沖過來。

邝簡見了,情不自禁地“哎!”了一聲。

下一個彈指,那人嗙地被殺香月仰面踹到!殺香月右手開弓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小賊咧着嘴巴,牙齒直接嘣飛兩顆。

邝簡看得臉疼,心中充滿同情:這賊招他幹嘛呢?

清除任務很順利,這群人看起來人高馬大,其實各個繡花枕頭,邝簡三兩下制服了,拍拍手,覺得十分痛快:這段日子他過手的案子一件比一件讓他糾結,今日可算能讓他舒一口氣。

殺香月卻覺得有些沒意思,他和邝簡從進牆到結束戰鬥頂多一炷香的時間,如此默契的配合結果就打一群小蝦米,就像是吃飯,還沒上大盤,涼菜吃完就要收桌了,他意猶未盡,吊着個手臂,挺期待地看着邝簡,問:“用逼供嚒?這個我行。”

邝簡謝過他的好意:“不用,交給應天府就好。”

拜殺香月所賜,小屋此時已濃煙滾滾,邝簡轉身又撲進屋中救孩子和用人,殺香月似乎覺得挺惋惜的,貓一樣繞着這七個大漢不住地轉圈,露出又玩味又邪戾的表情,一個轉身,邝簡拉着一個只有他大腿高的小男孩出來了,殺香月忽然倉皇了一霎,原地站定,靜靜地看着那粉妝玉砌的小孩子,收攏了全身的煞氣。

邝簡出去一圈,裏外不到三個時辰,劫匪穿成串帶回去了,被綁的孩子送回來了,沿路還給他買了零食壓驚,耿逸春從城東趕過來,看到孩子激動得抱着直轉圈,拉着殺香月連連道謝。

邝簡跟耿逸春太熟了,也沒急着出去招呼,在衙門裏交代審訊的後續:“查他們別只盯劫持,問問和那個算手之間的關系,新安江上的水賊來金陵劫人,裏面肯定還有文章。”邝頭把搜刮來的證物一股腦地往錢錦案頭堆,一邊交代,一邊匆匆忙忙地朝外喊:“哎!老耿,你記得把那個叫甘灣的卷宗送來一份,跟我們并個案。”

耿逸春抱着兒子往值房裏進,口中念着:“知道知道……等會兒一起吃個飯去?咱們好久不聚了,”說着回頭看一眼,擠眉弄眼道:“那位是弟妹罷?帶他一起?”

錢錦往外一看,一口水險些噴出來——

邝簡瞪了發小一眼:“別亂說!”轉頭就去看殺香月的反應。

殺香月倒是神色如常,遠遠地站在金色的夕陽裏,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

“不去了。”邝簡低聲道:“他身體不好,我等下要陪他去醫館,你也趕緊帶孩子回去,嫂子估計等急了,吃飯又不是大事,等嫂子生了再說。”

耿逸春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廢話,舉着瓦奴的小手讓他跟叔叔們道別,邝簡臨要出門又想起還有事情沒交代,又折回錢錦的案頭,把這樁案子要注意的幾個點跟錢錦說了一遍。

夕陽西下,殺香月抱着回廊柱子拖長音,西照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他懶洋洋地朝裏喊:“邝頭啊,放不放班啊?……到時間了,可以放班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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