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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炕戲替換了重要劇情,還有那什麽指路在作者有話說)

殺香月這一夜睡得都很不安穩。

邝簡攤在他的床上爛醉如泥,他整個人被他那一喊閃了一下,奮力地推開身上死沉的人,險些抄起枕頭悶死他,雖然自知跟酒鬼怄氣莫名其妙,可是殺香月還是被氣到了,他一邊喘着氣一邊跑到外間去換衣裳,院子裏一群不睡的夜貓子圍觀他是如何單手搓亵衣的,他越搓越生氣,越搓越生氣,氣到極處他對着水盆連嘔了好口血,這下好了,亵衣不用搓了,他返回卧室狠狠地踹了邝簡兩腳。

殺香月不知道自己折騰到什麽時辰,只記得天都開始蒙蒙亮了,他才蜷着冰冷的四肢上了邝簡那一架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他睡得很難過,身上又疼又燒又冷,迷蒙中一個激靈驚醒過來,腳上一沉,帶動起嘩啦啦的聲音,他驚醒,原來天光已然大亮,自己腳踝上已經重新帶上了腳鐐。

他起身,扶着床隔板往外看,邝簡正背對着他在穿衣鏡前擦拭身體,銅鏡反射,他正好能看到邝簡赤裸的胸口,濕布掃過汗水,看樣子他已經晨練完了。察覺殺香月醒了,邝簡在鏡中微微一愕,緊接着又神色如常地拆下束衣的袖帶,将衣服一絲不茍地紮緊。

“抱歉,昨夜喝多了,睡錯床了。”

邝捕頭這樣說。

殺香月坐在榻上,冷靜地在鏡中審視他,四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熾熱了,邝捕頭容顏冷峻,一本正經地隔着銅鏡與他對視,好像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殺香月咧開一抹玩味的微笑:“你不記得昨晚做了什麽?”

邝簡對鏡整理衣冠,随口道:“我做了什麽?”

說着,他的手不自然地頓了一下,想到什麽一樣在鏡中看着身後的殺香月,眉頭緊蹙,神色嚴肅,好像真的記不得醉後的事情,擔心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透露了不該透露的訊息。

殺香月盯着他,仔細判讀着邝簡此時臉上出現的所有表情,心道他平生未做過如此好笑的事情,深夜因為一個名字氣得來回跳腳,而說話的人根本不記得這麽一檔子事情。

他想笑,也真的笑了,冷笑着朝邝簡點點頭,扔出三個字:“行,挺好。”

說着拖動着長長的腳鏈起身背對着整理自己,阻斷了鏡子裏的視線。

一整個早晨倆人都沒再說話,殺香月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該出門出門,該吃飯吃飯,邝簡沒找到鑰匙,殺香月在院子裏的一塊地磚縫隙裏踢了一腳,小銅鑰打在邝簡的小腿上,邝簡也不說話,俯下身去撿。因為這份沉默,他們上衙的路上距離拉得很遠,邝簡素日就沉默寡言,到不反常,可是殺香月一條路上一句話沒說,他居然也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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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應天府,邝簡穿行聽事廳看見上值的張華,直接把人喊到回廊,将舊書屋的鑰匙遞給他:“這幾日事忙,你幫我看着殺匠師幾日。”殺香月冷眼瞧過去。邝簡卻一本正經,當着張華的面依次囑咐他要如何看守,什麽時辰放他出來,中午吃飯要如何陪同,限制他和外人接觸,規規矩矩,公事公辦。

說罷,邝簡坦然地與殺香月對視,殺香月眯了眯眼,扭過頭去,冷笑一聲。

邝簡頭疼。

眼看着張華把殺香月領走了,他往自己的值房走,途經半路,錢錦攔住他,說昨夜事情已經有了進展,想要跟他彙報,邝簡點了頭,走去他的案前,讓他快些說。錢錦發現邝頭今日氣色不好了,也不說廢話,直入重點:“邝頭,我今日淩晨去大理寺提調了那個甘灣,您料的不錯,他與新安江的水賊的确有錢貨交易,今年的舞弊款項共八千七百八十匹生絹,折合銀兩十七萬五千六百貫……”

錢錦喋喋不休,邝簡倏地擡頭:“你說多少?”

邝簡今日氣場太陰沉了,錢錦“呃”了一聲,一不小心還打了個嗝兒,趕緊撫了撫胸口,謹慎道:“屬下是按照三年前的折絹市值算的,定額不動,一匹生絹二十兩,折合銀兩兩十七萬五千六百貫,這個數字上下或略有浮動,但浮動不會太大……”

根本不是折絹率的問題,邝簡臉色沉下來,點了點他雜亂的桌案:“帶卷宗過來,去我值房裏說。”

四爺不在,值房內只有邝簡一人,錢錦手捧一大盤的卷宗,邝簡還幫他拿了兩卷,一進屋就開始說自己的調查脈絡。他先介紹了一下甘灣此人,耿逸春說他是徽州府戶房的算手,其實他的身份比邝簡想的還要低一級,甘灣不是徽州府治的算手,而是徽州府下轄郭附縣歙縣縣衙戶房的算手,一般縣一級戶房裏有四到五人,分別管派不同的稅支錢糧,每年四月末在府治一級核對完成後,向南直隸也就是金陵所在的陪都戶部繳納春稅。

甘灣在金陵禦車傷人,按照道理在牢裏呆上一個月就行了,公務完全可以托付同僚相幫,可是他偏偏铤而走險,寧可劫持大理寺少卿的兒子也要換自己出獄,錢錦認為此處不合情理,便從中入手,先查了查歙縣與徽州府其他各縣衙上繳春稅的科目,拜應天府充實的卷宗所賜,他很快找到了徽州府往年的稅務成例,然後他将歙縣與徽州府的同級縣做出對比,很快發現了一樁怪事。

“歙縣春稅裏一支稅名為’人丁絲絹‘的雜稅,別的縣都沒有,單單它有,可據屬下所知,歙縣并不産絲,這不該是當地的專向實物稅,百姓每年繳納它,要先将春麥兌銀,然後再将銀折成生絲,最後才能上交官府。屬下害怕是自己計算有誤,又查了一遍徽州各縣的田賦、丁糧、實物稅,挨個條目比對一邊後,又将核算出來總例比對,發現這條稅目的确是有問題的。”

說着,錢錦一邊口吐數字,一邊将昨夜查出來的會典、府志、賦役等卷宗一本本翻開,說一句,佐證一卷,二十多卷一摞摞地擺在邝簡的案頭。

實話實說,這些官府賬冊,正稅副稅,類目良多,加減折算,複雜周折,若是沒有錢錦的講解,就是把這些東西擺在邝簡眼前,邝捕頭看不出什麽問題來。好在錢錦在沒進應天府前,曾在隰縣衙戶房裏任職,他對這些書算錢糧十分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其中的門道與關節點,他本人看案卷又很快,應天府豐富的卷宗可以讓他随時調用,輔助核對,他昨夜一個猛子紮進去,一夜間就讓他翻出了關竅。

“屬下大概确定這問題之後,拿着耿少卿留下的手信淩晨提審了那個甘灣,騙他說官府已經掌握了證據,他一聽到’人定絲絹‘,把什麽都撂了,他的确是負責這支稅目的,光是今年繳上來的就有八千七百八十匹,老百姓悶頭交錢,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血汗錢進了新安江那群流氓的手裏!”

錢錦說着說着也動了義憤,他從底層幹上來,雖說知道這等公門小吏揩油水的方法千千萬萬,卻還不知道有甘灣這等另辟蹊徑的,直接借着朝廷的名義捏造稅目上下其手!

錢錦眼睛通紅,一夜未睡加上實在是怒火難抑。

邝簡頭疼,沒法像他這樣激動,想了想,問:“這個稅科的名目最開始怎麽來的?”

錢錦飛快道:“據甘灣說是金陵戶部幾年前要求征發’夏稅生絲‘,不知怎麽折騰的,到徽州府便變成了’人丁絲絹‘,歙縣原本有一筆是國初欠麥的科目,就被人移花接木地頂替上去了。”然後錢錦又是翻案卷,又是一通的口算數字,最後道:“這筆稅是正常稅目的三倍,哪有人貪成這樣的!這奸吏必須治罪,口供物證屬下都可以做,一定不能放過他!”

邝簡卻不做聲,只捏着太陽穴,嚴肅地皺着眉。

錢錦純粹是萬貫以上就不清楚錢能做什麽了,以為這是甘灣和那些新安江地痞的貪墨舞弊,把人拿下就大功告成。可邝簡知道這麽一大筆錢,給北京五府六部所有官員開俸祿都綽綽有餘了,這樣一大筆金額,甘灣一介無名小卒,撐死他也吞不下。

邝簡扯過一張紙箋,打算給耿逸春傳個信,盡快将甘灣控制起來,不要讓任何人與他接觸,邊寫邊問錢錦:“除了徽州府這一項,以往還有類似的同例嚒?”

邝簡其實只是随口一問,本能覺得羊毛不會只在一只羊上薅,但很可能那些羊毛都不為人所知,沒想到錢錦居然幹幹脆脆地應了一句:“有的。”

邝簡筆端一停。

錢錦的案頭功夫真的是做到了極致,一宗案卷又遞到了邝簡眼前,“巡按兩院的版籍中發現了一折呈文,說的就是這件事,但不是徽州府,是淮安府。”

“淮安府。”邝簡皺眉接過卷宗。

錢錦:“正統三年淮安府縣學教谕王磐曾發現本縣稅目有問題,曾經上報金陵巡按衙門,巡院當時長官名叫方弘靜,人很好,還親自給王磐發牌批複,屬下是在留檔的版籍中發現的這張。”

邝簡展開那版籍文書,公文舊檔十分詳實,率先是王磐的呈文,緊接着撫按兩院的批複,緊接着還有淮安府縣衙申述……

邝簡快速看完,問:“後續呢?他們當時淮安府府尹是誰,沒管這事兒?”

錢錦:“管了,當時他們淮安府府尹叫吳琯,這張,這張是他給方弘靜的附筆,但是再查卷宗就沒有了,十五日後方弘靜被調職,首告人王磐在那不久後去世,這位吳琯,也因為別的事情獲了罪,之後便……”錢錦戛然而止,義憤變作一臉驚恐,無措地看着邝簡。

邝簡點了點頭,遞給他一個沉重的眼神,道:“你這一挖,是挖到鐵板了。”

說着垂頭又在給耿逸春的字條裏加上一句:性命攸關,小心滅口。緊接着拿出信封,白麻封紙,嚴肅地交給錢錦:“替我跑一趟,親手交給耿少卿,務必讓他當場拆看,當場焚燒,然後你放寬心,回家先睡一覺。”

錢錦還有些懵,有些不死心道:“那……那這案子……”

邝簡反問:“還想管嚒?”

錢錦遲疑又堅定地點了點頭。

邝簡看了看自己這個下屬,深吸了口氣:“那你需要把物證做紮實,府裏戶房有你信得過的人嚒?沒有我給你找一個,數據一定核算清楚,不能有絲毫錯誤,手頭其他的案子不急的就先放一放,急的交給別人。”

他認真地看着錢錦,一字一句道:“此時非同小可,一定小心謹慎。”

值房的門一開一合,屋中又恢複了沉靜。

邝簡先是在座椅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在閣架頂層取了一壇香粉,舀一勺倒進香爐裏:事情太多,千頭萬緒,哪一樁都讓他看不到希望。他望着那扶搖直上的煙霧發了會兒呆,正當他心情平緩了一陣,可以開始公務的當口,身後的房門又開了。

邝簡心道誰啊,回身一看,沒想到竟是好幾日沒來上衙的四爺回來了,邝捕頭心頭一舒,一時感覺身上的擔子都輕巧了不少,不想四爺開口就是,“淮安府那邊玉斯年傳消息了,他已确認殺香月身份。”

一時間,邝簡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那點舒心,蕩然無存。

四爺莫名其妙,抖了抖手中紙箋,“怎麽了?這費心費力拿到的,他找人特意送到我家的,我沒耽擱就拿來了。”

四爺聲音輕佻蕩漾,心裏卻不住地嘀咕,這怎麽了?幾日不見他邝簡都這麽陰沉了?他本以為這麽大進展,邝簡肯定很高興,結果他多餘一句沒有,冷着個臉,就四個字:“嗯,那說吧。”

四爺也是服氣這個祖宗,不知道誰又惹到他了,但他是大人,不能跟毛頭小子一般見識,他翻了翻那幾頁紙,撿重點跟他說:“玉斯年的稽查沒有問題,基本上可以确定殺香月是假名。殺香月姓吳,淮安府生人,他爹叫吳琯,是……”

“你說……誰?”

出人意表的,邝簡居然對“吳琯”這個名字起了興趣:“曾任淮安府府尹的那位?”

四爺一怔:“對,你怎麽……”

邝簡皺緊眉頭:“正統三年秋末十月二十一日去世的?”

四爺點頭,驚訝于邝簡的精确:“對。”

瞬息間,邝簡煩躁地捏住了太陽穴,不堪重負地将此前的事情全部串聯起來,良久,他道:“四爺,我知道殺香月為什麽要動戶部那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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